一连几个晚上,他辗转交煎,愁悴沸郁,终于,在一个深夜,让他彻底幡然醒悟了:为什么,自己从一出生起,就是一步三灾,险恶频仍了!他这才总算明白了几个月前,大宝法王在净影寺语重心长地给大家讲的那则佛教经典故事了,才终于真正破悟了他那句:“一切是考验,看你怎么办?觌面若不识,还得从头练”的偈语中的无穷奥秘了。同时,也才恍然大悟:原来,上苍给予自己这一切的苦难和大不幸,都是为了最终成就他的。都是为了要让他最终彻底看清、放下,知道这个恼热的红尘世界中,众苦充满,三界无安,常有生老病死之忧患,更有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苦楚,如是诸苦,犹如火宅苦海,芸芸众生囚陷沉沦于其中,备受煎熬忧苦而不得出离!惟有正信,才能使人勘破人生的无常,从而,真正体解大道,得以证悟……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亲自找到了他的姑姑,向她郑重道别、辞行去了。
东方明珠一听侄儿竟大有弃绝红尘之意,顿时满脸溅朱,汹汹将他指责起来,说:“这简直是千古奇闻,你一个受了这么高教育的人,竟然有这种荒唐的念头和想法,真是伤风败俗!”
东方樱西不但毫不在意,反而殷勤至重地将她嘱咐了一番,又给她留下了自己最后的一笔钱,再三让她多多保重,再也不要涉足赌场了!
东方明珠见了钱,哈哈大笑了几声,把眼睛都挤没了。后来听了他的话,又撂下脸来,立着眼睛向他叫嚣起来:“好啊,你这敢情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你可真是我的好孩子!难道是我要把你推进狼窝吗?我倒了什么霉?当初,不管千难万难,总算把你辛辛苦苦地养大了,现在,你不说报答我,反而是这副鬼样子!”话音未落,大概想到自己从此以后便要失去了依靠,便只管号啕起来,又要寻死撞墙:“老天爷,你不睁眼啊,你为什么专门欺负我这孤寡苦命的人,为什么要让我受这折磨,给我条绳子,我真不想活了!”
东方樱西这回再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见她号啕撒泼,就吓得全然没有了主意,也没有十分地去哄她,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她平静下来之后,万分郑重地向她跪了下去,重重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果真绝尘而去了。
东方樱西此时在净影寺的琉璃净土世界里,蓦然想到了黛罗。他的记忆不觉又飘回到了9个月前,在珠龙河畔与她的初次相逢,在凤鸣台与她的联袂登台;又飘回到那个曼妙温馨的黄昏时分,飘回到那片如火如霞的杜鹃林里去了……他又看到了那个楚楚娟丽的身影,绝妙似临风仙蕊,鲜媚如梨花带雨般的向他款款走来,又听到了她那美妙动人的声音,一如那些在半空中飘舞、飞扬的杜鹃花接受的清风的爱抚一般,就那么轻轻软软地化落在了他的心间:“所以,人家才说作家伟大,就比如曹雪芹,他能把那么复杂多变的人物写得那么血肉丰满,可歌可泣……所以后人称他是天才、奇才,说他‘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笔头上担得起千钧’……”他的眼中一阵刺痛,心中情思如潮,万难克制……泪眼模糊中,他仿佛隐隐听到她在凄苦悲绝地向他吟诵着那首《信徒》: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月,
我轻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细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他心中一阵绞痛,心底里默默呼唤着她的名字:“黛罗,黛罗,黛罗……保重,珍重!为你祈福!离去,不是因为不爱,不是因为无情!正是因为爱你之深,疼你之切,才更要远远地躲开你,避开你,从此与你相忘于江湖,一生为你祈祷……”
这天夜里,黛罗做了一个奇异的梦。她梦到自己在一座寺庙前欣赏风景,忽然,被面前两队威仪赫赫的僧侣队伍吸引,竟不由自主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路沿着脚下红色的地毯走进了佛殿。佛殿的正中央,站着尊贵的17世大宝法王。此际,法王目光炯炯,身呈吉祥,正在给一位准备披剃的俗家弟子举行剃度典礼。
那位俗家弟子此时正背对着她,跪在大宝法王的面前。她被佛殿上庄严的气氛压得不敢张目四顾,这时虽然看着那背影十分眼熟,却也不敢仔细辨认。只是内心里不知为何竟然变得忽悲忽喜起来……这时,站立在佛殿两边那些僧侣们,一起跟随法王唱颂完香赞之后,法王手上拿着剃头刀,问那位俗家弟子:“你看破了吗?放下了吗?”
那人回答说:“看破了,放下了。”
法王又问:“你看破了什么?放下了什么?”
那弟子说:“滚滚红尘,烦恼无尽,苦海无边。众生业重福薄,愚顽自傲。以愚为智,以苦为乐。嗜欲如蝇,执假为真。生不知从何而来,死不知去向哪里。胡钻六道,生死不停,尸骨成山,血泪成河,剧苦无量,转世即忘。悲哉痛哉,人生有死,不得长久,驱驰五道何等痛苦!更有女子,短于智力,溺于情感,为情欲之私,产生嫉妒相害之心,结怨无量,造罪无边,伤坏心肝,痛苦难计!惟有正信,才能使人勘破人生的无常,从而,真正的体解大道,得到证悟。”又说,“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黛罗闻言,大为惊惨,这分明就是樱西的声音啊!正错愕间,只见大宝法王已在那人的头上剃了三刀,微开善口,说道:“第一刀,断除一切恶;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这时,站立在佛殿两边的那些出家师父们,便跟着一起唱颂起来:
金刀剃下娘生发,
除却尘劳不净身。
圆顶方袍僧相现,
法王座下大丈夫!
之后,那位新披剃的僧人便转过身来了。她顿时满脸惨白,惊呼一声,险些晕了过去。她清晰地看到,面前,是一张威仪赫赫而又万分熟悉的脸孔,此时,犹如下凡的天神,在世的罗汉——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东方樱西!
她胸间一阵气血上涌,心内好似爆裂一般,脑中一片糊涂,话未出口,竟当场晕了过去。
当她被人救醒之后,早已经不见了东方樱西的身影。于是,她便不顾一切禁忌地挨着每个寺庙里的房间逐个地拍着门呼喊起来:“樱西,你出来,出来呀,让我看看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冤枉,到处都充满了假相!漫漫人海,尽都是些聋子瞎子和没有心肝的人!可是樱西,你不能因为一时的伤心绝望,就把一切都抛开不管,把一切美好的事情也都全部否定!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被仇恨的烈焰冲昏了头脑,不该把私仇凌驾于道义之上,樱西你原谅我,我现在知道错了,请你不要对我失望!樱西,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以恶对恶,我不该随境而转,我不该迷失了自己的本性!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完全迷失了自己,彻底被仇恨蒙住了眼睛,可是,樱西,我现在醒悟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回来,你教我,骂我,批评我,怎么样都可以,你就是不要对我失望,不要就这样离我而去呀!”
然而,她几乎敲遍了寺院里所有的门,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樱西。最终,她在万分凄惶、悲绝之中,将刚刚愈合的伤口震裂,终于一头栽倒在一片骇人的血泊之中了。
当众人发现她已是被血染全身之时,人们的惊呼声终于惊动了躲在闭关堂里的东方樱西。当东方他疾步飞身而出,将她从那一片血泊之中抱起之时,她已耗尽了全部爱的心力,他与她,已经成为这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她嗓门发喘,心中有万语千言,却再也道不出一个字来。她的耳畔,响起的是他那痛断肝肠的声音: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样一个奇异的梦境,将她痛醒在漫天的星夜阑珊时分。陪床的北溟月听了她的一番心有余悸的陈述之后,顿时被陷在一片巨大的震惊中了。
她辗转反侧,沸郁忧煎,竟再也不能合眼。
第二天清早,她终于痛下决心,对黛罗说出了实情:“黛罗,我以前真的不知道,这世上竟然真的有着像你们这样的心心相印,心有灵犀的有情人!我是再也不忍心和他们一起,继续对你隐瞒下去了!你知道吗,东方樱西他没有出国,他现在,确实就在净影寺。请你千万不要激动,听我把话说完。而且,我昨天还亲耳听到,从那里回来的邵辉先生对元宸说,三天前,17世大宝法王又一次去到了净影寺。并且,就准备在今天的正午时分,正式给东方樱西举行剃度典礼……”
几个小时后,飞速前行的车轮便载着黛罗一行人飞奔到了净影寺。
令人震惊的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竟与昨晚黛罗梦中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
惟一有所不同的是,在黛罗哀痛欲绝、喋血满地之前,大宝法王目光炯炯地对东方樱西说:“‘历经万般红尘劫,犹若凉风轻拂面’,才是学佛的最高境界。依我看,你的尘缘仍然未了!但是,现在你又已经剃度在佛门里了,正所谓‘一切是考验,看你怎么办?觌面若不识,还得从头练’。现在,需要你用自己的智慧来处理眼前这段未了的尘缘了!”
因而,不久,已是一身僧袍的东方樱西,态度和然地出现在了黛罗的面前。
黛罗此时一见了他,真是恍如隔世,如梦亦如幻一般了!她心中一阵悲辛交集,无限凄然地问向了他:“一定是我在病中,你以为我再也没有生还的希望了,所以,才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是吗?”
东方樱西惟有深深地望着她,眼中已是一片泪光闪烁。他现在已经是一位真正的出家人了,他不能对任何人打妄语。同时,他又不想说出南宫远找他谈话的实情,以增添黛罗的烦恼。所以,他这时只能以无声应对。
黛罗见他为了自己,竟然落到这般田地,心中不由千回百转,泪水禁不住簌簌落满了衣襟。
东方樱西与她默默相对在一阵阵萧瑟的冷风中,最后,他语调悲伤而平静地对她说:“人生很多时候,真的是天命难逃。黛罗,我已经在佛前许下心愿,立下了誓言,我想,无论如何,你也不会让我背弃誓言的,是吗?那么,给我三年时间,让我在这里真正过三年出家人的生活,之后,一切再随缘而定,你看,如何?”
黛罗立刻哭了出来:“三年!那么漫长,到时候,我恐怕,肠子都要断成一截一截的了!”
东方樱西说:“你可以随时到这里来看我,而我,也并不是一入佛门深似海。我知道,真正的修行,还是在红尘里。所以,我也会经常下山去看你的。三年之后,如果证实我并不适合出家人的生活,那时,我一样还是可以还俗的……”
半年之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修5班的全体同学,和他们的老师一起来到了闻名遐迩的老子悟道之地——东口村——进行当代最具历史意味的田野调查。
他们分别是:刘淑玲、杨共乐、蒋重跃、胡晓社、龚亿军、寇铂岩、张宏军、张团、毕铭鑫、孙海麟、梁尚斌、余前帆、常翠鸣、李云翔、郭蓬红、郝西荆、贾维光、粟燕川、张国厚、史允、诸永春、王泽生、余森清、负东、赵贵旺、肖庆文、宋建国、祖林云、王瑞琨、王峰、周广舒、许楚国、杨曙方、陈兵、谷雷、陈柳、郭雪梅、单昶、张奎、司徒碧仪和温皓然。在这里,他们参观了神奇的凤鸣台,拜谒了和谐宝鼎,见到了马海棠、姚天恩、牛二嫂、李石榴、王菊玲、王绍生、王宝根、郝中、娇唯等人,在美丽的珠龙河畔,他们听到了上述关于东方樱西和秦黛罗的一则被当地人众口哄传的动人故事。
最后,他们也见到了秦守善。他现在暂住在邻村的一间破庙里,很少出去见人。当日,南宫元宸拿给他的那些由银珠转交的钱,很快就被桃丽骗了个精光。而她最终也没有和他结婚。也是报应不爽,那桃丽不久也被她在网络上认识的一个行骗高手骗得两手空空了。那人不但成功骗走了她多年来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所有画作,还把她的那些挖空心思从别人那里骗来的全部家当也都一并榨得精光,然后便从此销声匿迹了。最后,直把那桃丽害成了和她妹妹一样的神经病,整天神情恍惚地走在街上,又嚷又骂,又哭又笑……
2009年9月16日初稿
2009年11月7日定稿于北京回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