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仓央嘉措
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是这样开头的:气派十足、体态丰满的勃克·穆利根从楼梯口出现。他手里托着一钵肥皂沫,上面交叉放了一面镜子和一把剃胡刀。他没系腰带,淡黄色浴衣被习习晨风吹得稍微向后蓬着。他把那只钵高高举起,吟诵道:
我要走向主的祭台。
从祭台到凤鸣台,只需转一个念头。她停下脚步,在烟雨茫茫中感觉天与地之间最近的距离。这里说的是凤鸣台,老子曾经在此悟道。她若有所思,转过头来对身边的女村长马海棠说道:
“我已经为我的小说想好了名字,就叫《凤鸣台》。”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马海棠露出一脸热烈的,憨厚的笑容。
“我觉得‘东口’这个村名真是太美了,不知道它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吗?”她一来到这里,立刻就被这方神奇美丽的土地深深地迷住了。她觉得,这里是她有生以来,所见到过的最美丽,同时也是最具文化底蕴的村庄。
“呵呵,我嘴笨,也说不好。听见老辈人说是‘东方的嘴巴’、‘东方之口’……反正就是这一类的意思。”
“东方的嘴巴,东方之口?”
“是啊,这里是老子曾经悟道的地方。老子代表东方说话,不光是东方在听,西方也应该在听吧?”
“整个世界都在倾听!”
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是这样开头的: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残忍的季节必然带来各种各样的烦恼、回忆和欲望。在瑞彩济济的凤鸣台,她想到了很多很多,更多的是想像那个从洛阳皇家图书馆辞去图书馆馆长职务的老子到东口村后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眼前这条贯穿整个东口村的河流到底给他的《道德经》注入了什么内容?一部《道德经》,开创了我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先河。但有关老子本人的记载却并不多,这就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想像空间,有人把他神化,有高僧说他是佛陀的大弟子迦叶尊者的化身,因为他知道中国大乘根性的人很多,为了预先到这个地方来开辟一条比较浅显之路,因而化身为老子来到中国传播道教的。有人认为他就是太上老君。有关老子的传说不胜枚举,种种的遐想赋予了老子太多的神秘色彩,那么真正的老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当年,老子辞官归隐,择善水、居善地。而天下至善至德之水,非济水莫属。济水又处畿内,老子自然要奔济水而来,自此,美丽的珠龙河畔便出现了一位长眉大耳、仙风飒然的老者,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之间,这位老人常常伴着悠悠的珠龙河水,读书静悟,究大道,思善治,穷天理,梳理满腹经纶,构思道德文章。老子在他的《道德经》中说“言者不如知者默”,意思是说“有智慧的人,必定是沉默寡言的”。老子主张大智慧的人少说话甚至不说话,甚至不写文章,可是为什么老子自己却写出了五千言的《道德经》呢?两千多年过去了,老子和他的《道德经》一直活跃在我们身边,有关老子的话题似乎永远都谈论不完,研究不尽。眼下,老子研究几乎成了一个世界性的学术课题。《道德经》这部被誉为“万经之王”的神奇宝典,不但对中国产生了深刻巨大的影响,其智慧的光芒注定要让整个世界为之倾倒。现在,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都不遗余力地探求这部经典中的哲学奥义,以此寻求人类文明的源头。1891年俄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托尔斯泰跟一位彼得堡的出版家谈话时,被问道:“请问您受世界上的哪些作家、思想家影响最大?”托尔斯泰说:“我受中国的孔子、孟子影响很大,受老子的影响巨大。”文学家就是伟大,一个“很大”,一个“巨大”,不同的影响和境界就突现出来了。
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是这样开头的: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自己的不幸。
奥勃浪斯基家全乱套了。妻子知道了丈夫与原先他们家法国家庭女教师有暧昧关系,对丈夫宣布,她再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这种情况已经三天,夫妻双方、每一个家庭成员、所有的家人都感到痛苦。家里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意思,就算每个客店里偶然遇到的人们也比他们奥勃浪斯基家的人关系亲密。妻子不走出自己的房间,丈夫三天没有进屋。孩子们在房子里到处乱跑,就像被遗弃的一样。英国家庭女教师和女管家吵了一架,于是给一位朋友写了张纸条,请她给自己另找一份事做。厨子昨天正好开午饭的时候离去了。做粗活的厨娘和马车夫也要求算账走人。
在从凤鸣台返回马海棠家的路上,她由奥勃浪斯基联想到了秦黛罗的父亲、杜鹃的丈夫秦守善。此人好赌,罗计纵横。做事情总是能叫人身上没伤,嘴上难说,心上有血。作为一个作家,她在想一个自认为怀才不遇的赌鬼,凭什么能够拥有秦黛罗这样的女儿?尽管读者要到后来才会知道秦黛罗并非秦守善的亲生女儿,但她的亲生父亲南宫远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差。
“在想什么呢,怎么走神了?”女主人马海棠问道。
“哦,我在想,你们家院子里的竹子,怎么长得这样粗啊?简直就不像北方的竹子。”她很巧妙地把思路引了回来。
“是哩,这东口神奇的地方很多哩,一般北方内陆地区是很少能看到海鸥的吧?一会儿我再带你和达摩到珠龙河去看看,那里的海鸥成群结队,多得简直成了佛经里说的‘不可说不可说’哩!”男主人姚天恩说道。
“我敢肯定,刚才她一不小心走神,估计就是在酝酿她的小说《凤鸣台》了。”“第三条道路诗派”创始人谯达摩十分自信地说道,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曹雪芹的长篇小说《红楼梦》是这样开头的: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小说开篇便直抵人的灵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这部被中国学者和读者喻为“小说中最杰出的著作”,其辉煌的艺术成就自然无须赘言。每次,一想到《红楼梦》,亦或一听到“曹雪芹”这三个字,她就会忍不住在想:“为什么,上天总是喜欢把那些天才和超级大师们放在一个万难忍受的境界里,使他们受尽万种辛酸煎熬,乃至灭顶的灾害呢?想想看,从‘锦衣纨绔,饫甘餍肥’到‘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从少年丧父,到中年丧妻,再到老年丧子,从‘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的傲岸不羁的贵公子,到一个‘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的,终日蹀躞在小儿坟前,干哭无泪的贫苦老人,毫无疑问,我们的天才已将一个人所能经历的不幸和痛苦,全部都经历过,体尝过了。1764年2月12日,那是一个万家齐欢的除夕夜,而我们的这位文坛巨星却终于因贫病无医,耗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心力,撒手人寰了,享年49岁。脂批:‘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
古人常说“福因才折”,莫非,天才的命运就注定该是如此?
在去往净影寺的路上,她由曹雪芹联想到了东方樱西。他才华横溢,英俊不凡同时又庄重和善,并且孝顺仁恕。简直就是一位集这世间所有贤达的美德于一身的男子。然而,他的命运却是那样可悲……
在一个风雨的夜晚,她是这样用短信回复自己的同学兼密友胡晓社的:“亲爱的晓社,我写到了悲伤处,悲不能已,都快把自己哭死了。这些天里,我常在想,古人说的‘一张楮纸,三寸毛锥,锐若戈矛,严于斧钺,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写古今悲欢离合,记中外治乱兴亡,忠孝节义则褒扬之,奸盗邪淫则惩罚之……大凡含冤孝子,抱屈忠臣,能使其重见天日。如或误国奸雄,害贤邪党,即将其明正典刑。敢施造化补救之功,不让《春秋》褒贬之笔……’而我却将要那么残忍地对待一对儿那么美好的有情人,这真让我心如刀绞。可是,如若不忍心把美好的事物打碎给人看,又起不到撼动人心的效果。然而,若只一味渲染悲哀,又未免背离了人生的真相,岂不是只剩下赚人眼泪的肤浅了?现在,我真是十分矛盾。”
“我相信你有力量最终为他们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结局。气沉丹田,在浮躁、苍白的现实中才能把握。相信你,你是我的骄傲!并期待早日拜读你的新作《凤鸣台》。”
她因为自己的密友进而想到了秦黛罗的两位密友——郝中和娇唯。
“黛罗,大学毕业后,你打算去哪里发展?”郝中问道。
“北京。”秦黛罗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喜欢郑州?”娇唯问。
“不是,郑州也很好的,我只是觉得我也许和北京更有缘一些。”秦黛罗仍然坚持道。
“真不知道她是和北京更有缘,还是和北京的那个他更有缘一些!”郝中和娇唯都忍不住纵声笑倒了。
黛罗画像·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陈苏民画
“不要胡说!”秦黛罗不禁气得一怔。
“听说有人要把我们写进她的小说里去了?”郝中又问。
“是的。她不但要写凤鸣台,还要把净影寺也写进去。”秦黛罗嫣然一笑。
“净影寺啊,那可是个有名的圣地,听说那里是隋朝慧远大师的道场?”娇唯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
“算你还算有点见识,这回总算说对了!”秦黛罗用手点了一下她的脑门。
“黛罗,你没事的时候为什么总爱往净影寺跑啊?”郝中又问。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和净影寺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不解之缘。”秦黛罗说着话,心里竟莫名地疼了一下。
“嘻嘻,是不是你未来的老公要去净影寺出家啊?”郝中和娇唯又一次抱在一起,笑倒了。
“别瞎说!”秦黛罗闻听此言,脸色莫名其妙地苍白起来,额上还微微地冒着汗。
奥尔罕·帕慕克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红》是这样开头的: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已经有四天没回家了,妻子和孩子们一定在到处找我。我的女儿,哭累之后,一定紧盯着庭院大门;他们一定都盯着我回家的路,盯着大门。
小说能够这样出人意料地开头,土耳其当下最杰出的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想不“红”都很困难,难怪他2006年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力挫群雄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在想,当下的中国作家要怎样才能重振雄风?泱泱中华大国,文学刊物无数,什么《收获》、《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芙蓉》、《大家》、《钟山》,等等,竟然推不出一个可以摘取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实在令人深思。
在净影寺的山门外,看到许多游客拿着食物喂猴子,几百只猴子立刻哗啦一声,从四壁如削的群岭诸峰跃下,轰然争抢成一团。看着那群猴子滑稽百出的神态,她转身问她的先生:“你相信人类真的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吗?”
“不太相信。”
“那么,人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根据《佛祖历代通载》、《佛祖统纪》、《华严经》和《法苑珠林》等典籍里的介绍和论述,人应该是从光音天来的。那时候的人都是化身,身体自身能发出光明,还能自由飞翔。后来因为吃了地上的水和食物,生起贪着之心,而身光消失,身体也变得粗重,再也无法飞行,所以就再也回不去了,只有留在这个地球上了。经上还说,当时日月还没有形成,世间一片黑暗,黑风吹海,漂出日月环绕须弥山腰运行,照四天下,由此形成昼夜、晦朔和四季年月。后来,人们吃了更加粗糙的食物之后,不能充分消化,有残余积在身中,由此生出了排泄的通道,形成了男女二根。情欲多的成了女人,情欲少的成了男人。由于业力所致,男女之间便生淫欲,形成夫妻关系。以后光音天来生,就都先投入母胎,从此开始有了胎生。”
“相比较而言,我更相信后一种说法。说来也真可叹息,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生不知从何而来,死不知去向哪里,稀里糊涂地在这个地方哭笑一回,争闹一回,善一回,恶一回,然后不明不白地各自散场,六处游走,善良好运的成一回神作一回仙,作恶命衰的披一回毛戴一回角,变来化去,化去变来,过一段时间,就又纷纷回到这个是非恶海中继续熬煎起来了。你说,人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来穿衣?来吃饭?来享受?来追逐名利还是来结怨造恶的呢?”
“这可是个大问题,恐怕要用一本书都未必能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