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绝的黑暗裹挟着玛门,似无形的手紧攫住他艰难跳动的心。熟悉的梦境又来了。他难以喘息,任凭灵魂剥离休眠的身体沦入幻魇。在氧气耗尽的最后,他乏力的反抗终于冲开被无形物质压紧的胸腔,苏生之感游丝一样流入心口。周遭鸦寂,视野随着入梦染出明黄的色泽来,他站在泛黄褪色的萨克雷菲斯府内。
仿制品般冰冷坚硬的蔷薇从开裂的墙壁里生长出来,从虚掩的门扉里窥伺着年轻的身影。玛门走上回旋楼梯,台阶上落着少许干结的暗红液滴。惨白光线从二楼的窗户颓然倾泻下来,朦胧里他听到拖长了而回音沉重的话语,轻虚如幻觉。
“Mammon——”
小小的身影在白光里缓缓跑过,每一瞬的动作都被放慢,拖曳出暗色残像。那个侧影小女孩模样,一头长发直到腰际。
“等等我······”
她穿着过大的毛绒拖鞋,稚嫩的声音呼唤着玛门的名字,在苍白里愈发远离。她的模样渐渐染上惊慌,玛门听到她的抽泣,细瘦的身影跪坐在地,缩着小小的肩胛骨。
“贝利尔?”
压下心底明知是梦却保留的狐疑,他慢慢向那个影子靠近。属于一个小孩子的回忆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温柔地瓦解他的防备。他俯下身子,红瞳微弯,心里被幼嫩的花刺划伤般微疼。“······别哭。”
剪纸一样的人形停住拭泪的动作,转过头来。完全漆黑的身形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大致是眼睛的部位却有视线传递了过来。玛门继续凑近些。“我会在你身边。”边伸出手来欲抹去她的泪水,这动作惊得她向后退去。
察觉出几许异样,玛门的眉头难察地轻蹙。看来这个影子一样的东西看得到他的神情,且会与他互动。虽然难以确信这是贝利尔在他梦里的存在形式,他还是跪下单膝,把手伸向大抵是她的眼角的地方。渐渐地挪近,一点点地。再近一些,近一些就能碰到了······他平滑好看的指尖没入阴影的微凉里,那黑色的虚灵抬起没有五官的脸来,察觉之后竟霎时崩溃,颤抖着泣号起来,甚是绝望。
“你不是他,你不是——”
抱着头蜷缩起来的小小影子的哭泣一时冲击到玛门脑海中某处禁区,他的头部抽痛到难以启齿。原本是女孩轮廓的阴影倏忽蔓延,将白色墙面吞噬撕扯,断裂的砖体中硕大的蔷薇花张狂地绷直茎干,作临死前最剧烈的挣扎。破碎成末的花瓣与他一同落入黑暗,无形的力量压制着玛门沉溺进某种海水一样温凉深邃的东西里,头顶能见的微弱之光星火熄落般黯淡。冰冷的海水不断倒灌进他的口鼻,逼迫得他闭紧了双眸。将近两千年来的梦总是坠落般苦痛,暗示着令他不明所以的某种事物,无理地让他成为折断双翼的徙鸟,脊背从高空落下撞击到冰冷的现实。他听到雨点如梭织。
“他的伞呢?”
“你说谁?”没好气的男声回应道。
“我们的玛门的。”
“我不知道!”
几乎怒吼一样,那个声音撕扯着玛门脆弱的意识。
“但是······下雨了呀,亲爱的。”
“让他滚出去吃点苦头!”
仿佛从廉价收音机里传出来的、男女的对话,粗野孩子的滞本双手般在玛门的理智之弦上暴虐,他全身无法动弹,抽痛的心失控的机器一样发狂地跳动,就几乎要崩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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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滴滴答答的打字机运作声明朗起来,不时听到捉摸不出内容的其他文官忙作一团的争执,玛门强忍着腰酸背痛从椅上站了起来。惺忪间第九狱的月已渐落,晚间六时了。
登时睡意全无,玛门有些庆幸自己的怠工未尝被谁发觉。他今天心情很糟糕,上午在走廊里逮到了某萝莉小恶魔,阴着脸把她送回家后还耐着性子回来工作,自从开始把贝利尔放在心上后,他发现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苍老了。
看来将来最好还是连家庭都不要组建,组建了也绝对不能有孩子。想着,把钥匙强塞了几次才捅进抽屉锁孔里。匆匆而不闪失地放好文件,又将其残暴地拔出。顾不得脚踝酸麻,他匆匆向室内一众忙碌的魔族道过别,出门快步走下楼梯,转角几乎撞上一个人影。
敏捷地闪身一侧,“你今天还好吗?”巴贝雷特双手悠闲地揣在同盟军长风衣的兜里,一贯清秀镇静的脸上一抹疑惑。他的存在使周遭的时间几乎放慢了,匆忙之人亦能在对其的注视中恢复笃定。
“······不,我没事。”玛门尴尬地僵着表情,绕过巴贝雷特,自觉从台阶左侧移到右边去。“失陪。”礼节性地抬了抬手,以示作别。
巴贝雷特感到有趣般地注视着他看似毫无感情破绽的背影,紫蓝的眼眸流露笑意,手指在衣袋里默默把信函捏紧。
玛门赶到时空中转站的时间刚巧避过了高峰段,方才人头攒动的等候室里几乎是瞬间杳然无声,魔法粒子碰撞的微响显得格外清晰而惆怅。他无言地出示通行证,从暂时关闭的阻隔法阵中穿过。“第五狱。”对实习生模样的魔法师报出目的地。
出乎他所料,那名年轻人恭敬地致礼:“实在抱歉,由于高峰段超负荷运作,通往第五狱的传送结界出现异常,阁下还请稍等片刻,待结界自行修复。”
阴冷地睨着在高阶官员面前面色不改的初生牛犊魔法师,玛门的手指稍稍露出尖利,在巴洛克式雕花金属栏杆上留下浅浅抓痕。除此之外,他暂且是冷着脸忍下这口气。心里这只Q版猫耳小玛门已经几乎将他的心脏挠穿了,他上午一气之下忘了准备食材,难以想象贝利尔亲自下厨的后果。
——不,以那小家伙的蠢萌气场,没让奸诈商贩坑掉超出市价两倍多的菜钱就已经堪称奇迹了。想到这里,绝望的兄长大人忧郁地一巴掌捂住脸。
“去第五狱的话,从这里到第六狱、再从那边的传送点转移,就可畅通无阻了。”
悄无声息,巴贝雷特突然出现,手肘搁上护栏抚摩其表面的典雅花纹,一副轻车熟路模样。他笑嘻嘻地望着玛门,后者迅速收回捂脸的可爱动作,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同行如何?我在第六狱有个小窝。”眨眨左眼,同处魔晶灯的光线下,巴贝雷特的举止流露出截然不同于玛门的生气。
玛门寻思着自己方才举动已入了他视线,不悦地轻哼一声。“加上艾利诺姆,你那动物园是嫌小了点。”
“乱说什么呢······”被戳到软肋,巴贝雷特撇着嘴小声嘟哝道,两颊微然升起些暖色。
乘胜追击,玛门瞥过窃笑的眼眸,薄唇勾勒出无恶意的城府。“而且,你那种生疏的挑逗方式,只会适得其反。”他极为流畅地故作流盼,深红的右眸只轻轻一眨就瞬然满盈了与平素的严谨温文模样毫不相符的魅惑,自然得毫无矫揉,明知其中只有无感情作戏的冰冷,却看得巴贝雷特也是一怔。
“···你偶尔,也有可爱的一面嘛。”回过神来释然而笑,这偶尔流露心机的状态,看来玛门他没事。巴贝雷特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几乎要伸出手去戳玛门的脸颊。
但是玛门避开了。“是吗。”礼节性地扯了扯嘴角,玛门的神色再次回归沉闷。“算了,走吧,我暂且听你一次。”先行一步上了传送台。
——小猫一样的脾气。巴贝雷特还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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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欲离开时,一个娇俏身影远远地招着手奔跑而来。待她靠近,原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第七狱。”她气吁吁地出示证件,玛门瞥到圣嘉利文的学院徽章。少女的黑色外衣下是米色长袖衬衫,配深紫色蕾边百褶裙,粉色的丝结在衣肘垂落。一头银色有浅紫光泽的长直发,学生手提袋上挂着小布偶熊,相貌柔弱,满满的乙女情怀。见是两名高阶官员,她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
巴贝雷特眉梢微挑,惊讶于她的过分礼节。玛门则默默移开身子,腾出本就宽敞的空间。目光接触到少女的刹那他的眼底有了波澜,本就消沉的神色霎时愈发地可怖,甚至阴沉起来了。传送阵在魔咒的节律中启动,圆阵周围的咒文旋转着,光点流萤般升起。他们周身展开屏障,外部是时空交错而形成的黑暗。传送阵,是魔界的特快列车。
“这位,想来就是萨科雷菲斯殿下吧?”
少女从刚才起就一直观察着玛门。不会错的,酒红的头发,浅褐色或红色的眼睛,外貌接近血族的高阶恶魔。今天在图书馆遇见的那丫头搞不定也是出自这个没落望族。本想着遇见窃贼,却被沙利叶呛了一口,真是不知那个皮相不错的怪人为何如此费心维护素不相识之人。
玛门深红的瞳眸转过来,俯视里是某种夕阳陨落时的阴暗。
“罗弗凯勒小姐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就连巴贝雷特也听出其中的拒绝。
森希·罗弗凯勒略微吃惊,不知他如何看出自己的宗族。
“不用在意,你的父辈与贫困潦倒的萨科雷菲斯家早有一纸婚约,指名道姓要娶那家的懵懂无知二小姐。妹夫的姐妹,应当怎样称呼呢,Sen-sy?”刻意放慢语调道出她的名字,玛门的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那就像是猫科动物对猎物的窥测,等候时机予以致命一击。
心情差到极点,节骨眼上又冒出个森希来让他想起不悦的家耻,玛门的气场都变得异样了。在巴贝雷特眼里他的至交此刻是绷紧的黑色琴弦,扯紧的纤维锋利到划出琴师的血痕,稍加外行的弹拨就可猝然响断。
巴贝雷特的手在衣兜里摸到了那封已经有些发皱的信笺。眼下的情势让他开始犹豫是否要将其转交给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