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雪终于停了,整个天地间像竖着一块薄薄的冰,伸出手来,便是冰冰冷。
兰猗在上房陪老夫人和三太太并绣卿用了晚饭,又陪着老夫人吃了一杯茶,方回到倚兰苑。
这个随意而取的名字让快人快语的冬喜说给公输拓听了,他很是认真道:“我这院子还真没个像样的名字呢,甚好。”
于是,丫头婆子们便开始以倚兰苑来自居了。
兰猗挽着秋落的手进了房,一壁解开斗篷带子一壁道:“快,快搬个火盆子给我,脑子都要冻僵了。”
话还拖着尾音呢,蓦然发现坐在炕上的公输拓,一愣,随即想起白天公输拓说的话,他要回来住的。
兰猗突然就慌慌的,像丢了什么珍贵的物事,想捡起又找不到,任凭丢了又可惜,总之是心烦意乱,仿佛真神出窍,躯壳空空如也。
秋落偷着扯了下她的衣裳,坏坏一笑附耳道:“今晚……”
兰猗晓得她要说什么,冷笑:“你见过成日嚷嚷要和离的两个人同床共枕么。”
秋落嘴一撇:“侯爷不是真心要那样做的。”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那休书可是实实在在的写成了,这颗心也实实在在给他伤害了。
公输拓却丝毫不见异样,宛若那一场争执根本没发生过,喊着秋落:“三缺一,过来凑个数。”
他要摸骨牌,而春喜和冬喜手脚麻利的把桌子放好,正哗啦哗啦的往外倒骨牌呢。
秋落看看兰猗,兰猗扬声故意道:“咦,陈二小姐呢,她在不就凑齐了人。”
公输拓把玩着骨牌,飘过来一句话:“你说淑离么,我让周嬷嬷带去媚嫦那里住下了,听说刘家今个可是来了不少人,客院已经没了地儿。”
住下了?
丫头们都在,兰猗也不想多说,总之是对陈淑离的突然造访倍感蹊跷,听他问远来荆楚的客人,答道:“可不,除了那刘伯爷,一家子快全来了,男人们在京城自家宅院呢,女人们都在侯府,说是商量下绣卿和刘家九少爷的婚事。”
秋落已经给冬喜拉了过去,四个人开始打牌,公输拓边玩边同兰猗说话:“行啊,绣卿也老大不小了,你见了那刘少爷,与绣卿般配不般配?三叔不在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你这个做嫂嫂的,可得替她把把关,她嫁那么远,日后有天大的委屈咱们也不知道。”
兰猗端了杯茶靠在火盆边吃着,至于绣卿同刘勋般配不般配……兰猗觉着自己怎么说都是错,说不般配,坊间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说般配,那刘勋怯懦不堪,完全没有一点点大男人的样子。
呷了口茶,给自己个思考的时间,最后兰猗道:“老太太和三太太都健在呢,哪里有我把关的份儿。”
突然哈哈一声大笑,公输拓将手中的牌一推:“成了!”
然后双手一划拉,将秋落、春喜和冬喜面前的铜钱悉数划拉到他怀里。
兰猗唉声一叹,这副市井无赖相,装是装不出来的,纵然他这么多年是因为公输家族那百年耻辱而在卧薪尝胆,蛰伏了太久,他大致也迷失了本性了。
三个丫头纷纷说侯爷不懂怜香惜玉,赢了她们太多钱。
公输拓就极其认真道:“赌场无父子。”
三个丫头就连连撇嘴。
公输拓就哈哈大笑。
四个人玩的热闹,自从兰猗嫁过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不好破坏这热闹的气氛,她吃了杯茶后,百无聊赖,就翻出《金匮要略》歪在美人榻看,越看眼睛越累,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悠然一梦,依稀还是年幼时光,父亲新聘了个西席先生给哥哥,那先生非常厉害,第一天开讲就用戒尺把哥哥的手给打肿了,哥哥又怕父亲骂他不长进,还怕娘亲说他太窝囊,所以只在两个妹妹面前掉了泪。
兰宜性情柔顺,劝哥哥:“好好用功。”
兰猗拉着哥哥窃窃私语密谋良策。
第二天,兰猗装成哥哥的伴读小子来到了书堂,可是先生不让她进,还振振有词:“一个奴才读书作何,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是奴才命,我朝规定不准奴才科考。”
兰猗无奈,就坐在门槛上听。
先生开讲了,非常容易的《论语》,哥哥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实也不是不懂,给先生打怕了,等先生诵读这一句——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然后问他:“此一句何意?”
哥哥战战兢兢答不上来。
先生已经向哥哥举起戒尺。
兰猗举手喊道:“小人知道。”
先生不信:“黄口小儿,也懂圣贤之书?你且说说看。”
兰猗眨了下大眼,故意与真意背道而驰:“这句的意思是,为人要吃好的喝好的睡好的,那样活着才有乐趣。”
先生怫然不悦:“无知小子,竟敢歪曲孔圣之意,我来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吃粗粮喝冷水曲着胳膊做枕头,其中也有乐趣,为人,要淡泊名利。”
兰猗吃惊状:“这怎么可能,先生确定是这个意思?”
先生挺起干瘪的胸脯:“当然。”
于是,当天晚上兰猗就让厨子给先生端来了糙米粥和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冷水,还把他房间的被子褥子枕头悉数搬走。
先生大怒,指着饭问厨子:“这是怎么回事?”
兰猗破门而入:“我们是按照您所讲的来做的,您今日在课堂上说,吃粗粮喝冷水亦有乐趣,还说这是圣贤之道。”
先生语塞,最后含着泪,用冷水就着糙米粥用了晚饭,待回到房里一看,瞬间明白,这又是自己的话给他们利用了,十冬腊月啊,喝冷水已经从心里往外的冷透,没被子盖还不得冻死,于是过去找狐彦。
狐彦听了前前后后,拍着兰猗的脑袋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这笑声怎么这么真实?
兰猗猛地睁开眼睛,就发现公输拓立在炕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兰猗豁然而起,谨慎的看看自己衣裳,穿的好好的,怯怯的问:“你,你笑什么?”
公输拓用手在她嘴角揩了下:“原来美人也流口水。”
兰猗抬起袖子蹭了蹭嘴巴,在这瘟神面前出丑,忙顾左右而言他:“我睡炕,侯爷睡哪里?”
“我睡……”公输拓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