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站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人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着:
“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姥姥痛苦地说:
“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老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一声也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芙格妮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现在都被制服了: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紫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
“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她哭着,气得直跺脚。、
姥姥伤心地说:
“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唉,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是到了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叫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姥姥,叫道:
“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员!”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一把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是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
“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了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地怕他。
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糟了,他从来不与人为善,而总在嘲弄别人,摆出一副打架的阵势来。
“嗨,你们这些人啊!”他经常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叹,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讨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
姥爷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讲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钉。
就是他这么一身,比起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作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跟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就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十分喜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悄悄地说:
“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
如果我提个什么问题,她就会东看看西看看,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
“越问越糟糕!”
“你就跟我说就行了:‘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倒让我生气了。
这一天,姥爷问我:
“阿辽什卡,你今天干什么来着?玩来吧!”
“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本事!”
“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悄地说:
“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
“那就得挨揍了!”
他又问:
“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因此没回答。
我母亲说:
“马克辛从来也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觉得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
“啊哈,你还噘起了嘴!”
他拍了一下我的头,又说:。
“星期六吧,我要抽萨希加一顿!”
“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
姥爷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
可我还没见过打小孩。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包的地方,又去玩了。
我问:
“疼吗?”
他们勇敢地回答:
“一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他们就挨了弹。
有天晚上,刚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9岁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
萨沙倒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一边吼叫着。
“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姥姥正用擦子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
“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干的!”
“胡说!”
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
“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片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
大家都以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
我问:
“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生气了,向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
“你敢!”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姥爷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骄傲,曾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讨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经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经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好,对我说: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可能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桶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停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但是,什么声音也打破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宁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哆嗦了起来。
瓦尼卡把萨沙捆到了凳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脚。
“阿列克塞,你过来,近点儿!”
“听见没有?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抽’!”
姥爷这样向我吼叫。
说完了抡起了胳膊,啪地一下打了起来。
萨沙突然大叫了一声。
“装蒜,让你叫唤,再试试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呼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破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地一下白了,眼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又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长久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忽然长大了。我有了一种十分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他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连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呀!”
母亲高声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很长时间,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大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是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就没什么关系了!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然而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摇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激动的光茫,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了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虾,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沙,那可真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
“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仿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都想方设法使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次数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