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海明威到报馆去交稿,发现那里坐着一个身穿阿尔卑斯山轻骑兵军服的年轻人。他心里一动。这套军服就是最好的标志,也是许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人必定刚从欧洲回来。
他暗地一打听,果不其然!
从此,他多了个心眼,主动去接近这个新来的记者。
两人年龄相仿,性格相投,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布伦贝克也有一只眼睛受过伤。海明威特别关心那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这眼睛么?嗨,给高尔夫球打的。”
啊?不是在战场上伤的?海明威眼睛一亮。这就是说,一只眼睛有毛病并不影响他去欧洲参战喽?
“怎么不是?我不就当了驻法美军野战勤务部的救护车司机?一只眼睛坏了碍不了什么事。我还有另一只眼嘛!”
渐渐地,海明威知道了布伦贝克出身于堪萨斯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知道了他本是康奈尔大学的学生,由于眼睛给打坏了才离开了学校。但是眼睛伤残并没有影响他上战场。当个救护车司机也是挺不错的。
海明威讲到了他的一次次报名,一次次受挫,讲到了他是如何不死心。他多羡慕这个穿着阿尔卑斯山轻骑兵服装的朋友!他已经把他当做朋友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但是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还不是因为我那眼光短浅的母亲。她生怕我给打死在欧洲,整天在家里哭哭啼啼。最后竟叫我父亲拍假电报,说是母亲去世,要我回来奔丧。这不就把我骗回来了。”“那你还想去吗?”“怎么不想?我打算过几天就去募兵局看看。”“那好呀,莫忘了把我也叫上。”
他们刚下火车,就遭到一阵炮击。炮弹像流星一般在他们附近落下,然后又像礼花一样炸开,俨如欢迎他们到来。
海明威用电报式的语言向大洋彼岸的亲人和朋友连发了三张明信片:
“十分愉快。”
“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经受了战火的洗礼,因为一座兵工厂爆炸了。我们抬伤员,像在堪萨斯城的中心医院一样。”
“好家伙!!!我真高兴,我身临其境了。”
但炮击很快停止。大概是兵工厂的火光使德国人明白不必再浪费炮弹了。
一出好戏,刚演了第一场,便让人拉了电闸!
接下来的一星期,又是难耐的沉寂。谁叫他眼睛不争气只能是美军野战勤务部的“军人”呢?没有枪,连军衔也是“名誉”的,而且他们这支战地救护队有个文绉绉的名称——“斯基奥乡村俱乐部”。他讨厌自己这个以没有“悲剧”而自豪的民族,怎么把一切都弄得像“玩儿”一样。
他在“乡村俱乐部”里闹起来:“我闲得受不了啦。无事可干,尽看风景,可叫我看得讨厌透了。我要离开这个救护队。人家在那里打球,我却必须在这儿等待上场。我等于在阿尔卑斯山利用这个危险的工作来享太平,坐在怀特牌汽车里到处闲逛。”“把我当作无用的人,真他妈的见鬼了。我不愿在这个小分队干了,到别处去,我保证能上前线。”
海明威是救护队中年龄最小的,也是最不安分的。这就像他五岁时在“阿卡西俱乐部”的情形一样。
救护队队长——也就是“斯基奥乡村俱乐部”主任——终于找到了照顾这只“小公鸡”情绪的办法:派他往战壕里给前线的士兵送香烟、巧克力和口香糖。这些工作也属于救护队的业务范围。
不管是送什么玩意儿,总算能上前线了。
他在“俱乐部”与战壕之间穿梭般来往。他同战壕里的意大利士兵结成朋友,大家都亲切地叫他“美国小伙子”。
炮弹在地堡上空呼啸,士兵们趴在沙袋上打枪,迫击炮在漆黑的战壕上空划出可怕的红光、白光。海明威真正参战了。
但是结局来得太快了。就像一场拳击那样迅捷。他19岁生日前的两个星期,也就是他深入前线战壕一周之后,他就躺到了手术台上。他被迫击炮炸开的暴雨般的弹片击中,抢救他的医生说:
这个娃娃的身体被打成了“筛子”!
1918年7月8日,海明威少尉的名字出现在驻意美军救护队重伤人员的名单上。他是救护队为数极少的受伤者之一。这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一天夜里,海明威在战壕里分发完巧克力,趁意大利士兵休憩的时机,他向敌军阵地“单独宣战”。
他抓过一支步枪向300码以外的德国人阵地猛射。他的枪声招致了敌人的还击。几个意大利士兵立即跃出战壕,想突进到敌军阵地前沿消灭对方已暴露的火力点。几十秒钟以后,便见一个意大利狙击手猛一跟头栽倒在地。那里是一片沼泽地,毫无遮掩。
海明威纵身冲上前去,想把受伤的意大利士兵救回战壕。这时突然一声巨响,密如暴雨的弹片迸射开来。等他从震荡中清醒过来,他的附近躺了3个意大利士兵的尸体。一个被炸飞了双腿,另一个被削去了半边面孔。海明威活动了几下身子,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便继续前进,他要找到那个最先栽倒的狙击手。
在离开意军阵地150码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受伤的意大利人,他已昏迷,但还活着!海明威抱他往肩上一背,便赶紧返回意军阵地。才走了不到50码,敌人一阵机枪扫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腿膝关节。
接着,突然天崩地裂,空中变成一片火海。德国人又发动了一次炮轰。细碎而致命的弹片五色缤纷,密如暴雨。无数弹片穿过了他的少尉军服,冲进他的身体。有一刹那,他觉得这回可完了。
他体验到了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告诉世人的濒死体验:“我那时已经死了。我觉得我的灵魂或者别的什么正从我的躯体里往外逸出去,就像你捏着一只角把一块丝绸手帕抽出口袋一样。灵魂飘荡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才活过来。”
“我既清醒又不清醒,我的眼前发黑。我全凭本能穿过泥塘朝前爬。我问自己是否已经死了。身上感到有点痛,但主要觉得像是脏,像粘了一身弹片,粘了一身垃圾。后来产生一种想法,就是我应该想一想生活,我过去的生活。我来到意大利却要回想过去的生活,这就忽然可笑了。我过去的种种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最要紧的是回到战壕。脑海里爆发出绿色和白色的火星,很像喝醉了酒时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情景。我看到一个女人涂了口红的嘴,左边在往外流血,但这是我认不出的一张嘴。我很想跑,可是跑不动。就像每个人都做过的那种噩梦一样。”
就在海明威觉得自己灵魂逃逸然后又回来,恢复知觉又陷入幻觉的过程中,实际上他仍在前进。这个后来被称为“行动的巨人”而眼下还差两个礼拜才满19岁的青年,完全凭着一种顽强的本能,在一寸一寸地前进。
他身上还背着那个意大利士兵!
一寸一寸地前进,一点一点地清醒。肌肉痉挛了,呼吸困难了。意念却反而集中了:回到意军战壕边上的红十字会营帐,那就是无比辉煌的目标。
沼地上空一片寂静。不知是哪一方突然打出了探照灯。
一个奥地利军官后来说,他们看见一个人背着一个伤员像蜗牛一样朝红十字会营帐爬去。敌人敬佩这种勇气,也敬佩那营帐上依稀可辨的红十字,不忍心打出将成为那场遭遇战最后结局的一枪。
这正是海明威所需要的一瞬间,他用本能激发的最后力量爬到了树林和小山的背后。
许多年以后,那奥地利军官才无比欣慰也无比震骇地发现,他们没有放出的那一枪,留下了一个具有非凡创造力的生命,他们想要放出的那一枪将会从世界文学史上抹去《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老人与海》……等一长串明珠般的杰作。
海明威被意大利士兵架入战壕。他背上那个伤员已经死了。他倒在地上,浑身上下千百处疼痛,震荡和激奋状态所导致的麻木突然消失。他后来说:“我的两只脚好像穿上了灌满热水的长筒雨靴,一只膝盖活动时的感觉也很奇怪。中了机枪子弹时感到像是一个坚硬的冰球猛击在腿上。”
人们用担架把他抬到两英里以外的野战救护所。他身上一共中了237块弹片。医生们当即取出28块。其余的有些在以后的手术中取出,有些任其自行排出,有些则长存体内。
他在野战救护所里住了5天之后被送到了米兰的战地医院。他在这里动了第二次手术,接着又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13次。
他的身体被打得像个“筛子”,竟然活过来了,医生们惊叹这简直是奇迹!
237块弹片中的任何一块都可以要他的命。
但许多医生都断言他不可能再站起来,有几位医生主张锯掉他的右腿。海明威气得咬牙切齿,他大嚷道:“不行,我哪怕是死也不肯只剩一条腿。死我不在乎,但我说什么也不肯撑一根木棍走路。”
他又创造了一个奇迹。6个星期以后他站起来了!后来,这两条腿还把他的足迹带到了五大洲。
他被打碎的右膝盖换上了一个白金做的膝盖骨,他也照样使用了一辈子。他幽默地说:“这比原来的膝盖还好使。”
在米兰战地医院,他得到两个护士——弗兰西丝卡和阿格纽丝——的精心照顾、护理。他们帮助海明威创造了奇迹。海明威刚送进医院时,还处于昏迷状态。很多医生都说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啦,即使能活下来也是个残废人,但她们不同意这种看法,日夜守护在海明威的病床前。
弗兰西丝卡以母亲般的慈爱对待他,为他祈祷,叫他“破烂娃娃”,替他换去肮脏的绷带,擦洗他那伤痕累累却仍然肌肉结实的身体。即使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而责骂她时,她也默默地忍受。
海明威有一次动大手术前对医生说,如果他万一死了,就请弗兰西丝卡小姐代领抚恤金和人寿保险金,还请她收藏自己“那双带有血迹的军靴”。
弗兰西丝卡后来说:“那天早晨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可到了第二天上午,我真想赶快给他父亲打电报,告诉他,海明威一切平安。”
阿格纽丝的作用则更多地体现在“精神治疗”上。她身材修长,头发乌黑,性格开朗,风度超凡,具有惊人的魅力。米兰战地医院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伤病员都希望早日痊愈,好同阿格纽丝去约会。
海明威每次见到她,就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也敏感到这个英俊的青年与众不同。他朝气蓬勃,勇敢无畏,内心深处有一种要超越别人的意志。她只允许少数几个人对她使用“阿格”或“阿姬”的昵称,海明威是其中之一。
海明威第一次感到自己深深被一个女性吸引,一天内向阿格纽丝连写过五封信。阿格纽丝的口袋里也放着海明威的好几张照片。
两个多月以后,阿格纽丝调往佛罗伦萨的边界医院。分别前一晚,他们在米兰战地医院的图书室里谈了个通宵。当时已有消息说,战争结束后,红十字会将向海明威提供在意大利免费生活一年的机会。阿格纽丝劝海明威不要接受,她怕海明威年纪轻轻就养成了寄生习气。她对海明威说,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年代,能活下来是不容易的,因此生活要过得有意义。她自己正想为重建和平生活贡献力量。
海明威伤愈不久即回美国。他们仍频繁地通信。但是正在海明威渴望采摘爱情的果实时,阿格纽丝告诉他:她已经准备同一个那不勒斯青年结婚了,她向他表示歉意。
10年以后,这段在米兰战地医院发生的爱情,被海明威写进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
真正震荡过心灵的爱情总会有收获的季节。从炮火连天的战场到温馨浪漫的医院,海明威的生活总是在两极世界中跳荡。这段生活向他昭示:人应该加倍地珍视生命,也必须无畏地面对死亡。
三、初圆作家梦
毕尔·霍恩是跟海明威一起在红十字会服役并在意大利作战的一个老朋友,他们的父辈也有很深的交情,毕尔同布伦贝克一样,出身于名门望族。他家在东海岸的纽约,北部的湖边和中部的芝加哥城都有地产房屋。他弟弟肯里·史密斯在芝加哥大道100号有一套豪华的寓所,客厅里铺着大理石,螺旋式楼梯通往楼上八九间大大小小的房间。
肯里夫妇热情好客而喜欢艺术,他们的寓所成了青年艺术追求者的沙龙。
海明威带上他那台老掉了牙的打字机,跟毕尔、毕尔的妹妹凯蒂一道从瓦伦湖畔来到芝加哥,几经迁徙,住进了东芝加哥大道100号。
这里住了一群各有奇特经历,又都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客厅里有钢琴,房角上有写生画架。几乎每个人都有打字机,几乎每个人都有七八个绰号。海明威到这里不几天,就有了厄尼尔、奥恩波斯、奈斯特、享米、史坦因、维梅奇和海明斯坦等不同的名字。海明威喜欢最后一个。
他们造出一些只有圈内人才懂的行话,把笑叫做打哈哈,把死叫做押,把钱叫做种子,把抽烟叫做吹筒子。他们互相激励,又彼此挖苦。时而敲打字机,时而又跑到阳台上去赛拳。
厕所的墙壁上糊满了退稿纸。但只要有人卖出了稿子,大家都有啤酒喝。
海明威在这里变得成熟老练多了。他待人和气,但不讨好;精明能干,但不自作聪明;举杯饮酒,但不喝醉;结交女友,但不动深情。饭菜概不讲究,一块粗面包和一杯廉价酒就是他喜爱的一餐。他进门与“艺术家们”谈得来,出外去又常与“艺术家们”不屑交往的下等人混在一起。
他一边写东西,一边找工作。他经常到最廉价的街头小吃店花六角钱对付一顿中餐或晚餐。《多伦多明星周刊》继续发表了他的几篇短文。最缺钱用的时候,他接受了《芝加哥论坛报》犯罪案件记者这样一个临时性的工作,写的又是破旧公寓里跳楼自杀的女人,僻静街道上无人处理的车祸,还有漂在密执安湖上的身份不明的男尸。
他对这些事情已有点讨厌,但不得不勉为其难去写。因为他自己真正喜爱的小说作品,总是附了退稿信被寄了回来。
一天早上,海明威吃早点的时候,顺手拿起《芝加哥论坛报》浏览征聘广告,一家名为“美国合作社”的广告公司办的《共同利益合作报》招聘写文章的人。海明威打了一份应聘申请。他很顺利地被录用了。此后差不多半年时间里,这份《合作报》几乎没有人与他“合作”,广告以外的文章全由他一人写,每周薪水40元,每周要写50—60页,但这种东西花不了他多少力气,他仍然有的是时间去写他的小说和诗歌。
他不喜欢参加寓所里其他文学志士的座谈。一个人不能通过讨论去练习写作,正像不开枪打靶学不会射击一样。句子之间的关联,词语引起的感觉,都要在写的过程中才能捉摸。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总是在打字机上打他的作品。他只相信行动。
他的打字机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字纸篓里堆满了揉皱的稿纸。一篇篇的小说寄出去,退稿信却像秋天的黄叶一片一片地飘落过来。
东芝加哥大道100号的客厅是讨论室、约会处,也是文人雅士们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场所,退稿信与好消息都在这里当众宣读。
有一天,海明威撕开一封来信,几个脑袋凑过来。
他的一篇关于拳击的小说第一次被新奥尔良一家名字怪怪的小杂志《两面派》采用了。
大家马上祝贺。马上有人请教:“海明斯坦,你写小说是怎样构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