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多接受机械治疗。”雷那蒂说。
“比以前好多了。”
“我知道,这方面我比你知道的多。”他站起身来坐在床上。“就膝盖本身来说手术做得很好。”他结束了膝盖的检查。“把一切都告诉我。”他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说,“我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
“你这样子好像是结了婚的人,”他说,“你怎么这副样子?”
“没有什么,”我说,“你怎么啦?”
“这场战争真要我的命,”雷那蒂说,“它使我沮丧极了。”他双手抱着他的膝盖。
“哦。”我说。
“怎么啦?难道我连一个人的冲动都不能有吗?”
“哪里话,我看得出来,你的日子过得很快活。告诉我。”
“整个夏季和整个秋天我都在作手术。整天不停的工作着,人家的事我都拿来作,他们把困难的手术留给我。老天爷作证,我已经磨炼成一个外科医生了。”
“这就对了。”
“我什么都不想,老天爷作证,我只是不停地做手术。”
“这样就对啦。”
“可是现在,工作都结束了。我现在不做手术了,我真感到难受。如同被关进地狱一样。这场战争太可怕了,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话。现在你回来了,叫我振奋起来了,你给我带唱片了没有。”
“带来了。”
“唱片用厚纸包着,装在背包中的纸板盒子里。我太累了,懒得去拿。”
“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感觉像在地狱中。”
“这场战争太可怕了,”雷那蒂说,“来吧,我们俩一醉方休。借酒消愁。什么时候烂醉如泥,什么时候就觉得心情愉快了。”
“我得过黄疸,”我说,“不可以多喝酒。”
“哦,你回来了就变了。一回来就一本正经,还有了黄疸病。我告诉你,战争是个怪物,可我们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
“我们喝一杯吧。我不想喝醉,只能喝一杯。”
雷那蒂穿过房间到洗脸架那里,拿回两个玻璃杯和一瓶科纳克。
“是奥地利产的科纳克,”他说,“七颗星的白兰地。他们在圣迹伯烈山上缴获的就是这些酒。”
“你也到那里去过吗?”
“没有。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我一直站在手术台边作手术。你瞧,这就是你从前的漱口杯。我特意保存下来作纪念,它使我想起你。”
“恐怕是留下来为你刷牙漱口的吧。”
“不,我有我的漱口杯。我保存这个杯子,是为了要它提醒我,你曾想在早晨用牙刷刷掉玫瑰别墅,一面发誓,一面吞吃阿司匹灵,一面谩骂那些妓女。每次看到那只杯子,便想起你曾想用牙刷来刷洗你良心上的污垢。”他走近我,吻了我一下,告诉我:“你并不是真的一本正经的。”
“我决不吻你,你是一只猴子。”
“我知道,你是一个又正直又规矩的盎格罗·撒克逊孩子。我知道你是一个感到悔恨的孩子。我等着你用牙刷把卖淫行为一扫而光。”
“给杯子里倒点科纳克。”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雷那蒂对我大笑起来。
“我把你灌醉,挖出你的肝,换上一付意大利人的好肝,叫你重新像个男子汉。”我拿着杯子再要一点科纳克。现在天黑了。我手里拿着那一杯科纳克。走过去打开窗子。雨停了,晚风寒冷了一点。树林里雾蒙蒙的。
“别把科纳克往窗外倒,”雷那蒂说,“你喝不下就倒给我。”
“见你的鬼。”我说。又看到雷那蒂;我心里非常高兴,他逗弄了我两年。而我也无所谓,我们互相非常了解。
“你结婚了吧?”他在床上问。我靠着窗边的墙壁站着。
“还没有。”
“你在谈恋爱了吧?”
“是的。”
“是那个英国姑娘吗?”
“是的。”
“可怜的小兄弟。她待你好吗?”
“当然好。”
“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床上功夫怎么样?”
“闭嘴!”
“我还是要说。你看,我是一个非常慎重婉转的人。她是不是……”
“闭嘴!你如果还想做我的朋友的话。”
“我不‘想’做你的朋友,我早就是你的朋友了。”
“那你就闭嘴吧。”
“好的。”
他坐在床上,我走过去。他握着杯子眼睛盯着地板。
“你明白吗?”
“哦,是的。我这一生总碰上许多神圣禁忌的东西。可是你碰上的却很少。现在,连你也有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了。”他望着地板。
“你自己一个忌讳都没有吗?”
“没有。”
“一个也没有?”
“没有。”
“对于这一点我能提到你母亲或你的姐妹吗?”
“还可以乱说那位‘妹妹’啊。”雷那蒂抢着说。我们两人都会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个老超人。”
“或许妒嫉吧。”他说。
“不,你不会的。”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讲别的。你有没有结了婚的朋友?”
“有”,我说。
“我可没有,”雷那蒂说,“除非是夫妻感情破裂了的。”
“为什么没有呢?”
“他们不喜欢我。”
“为什么不喜欢?”
“我是一条蛇,我是理智的蛇。”
“你搞错了,苹果才是理智。”
“不,是蛇。”他快活起来了。
“你的思想不要太固执,你人就会更好一点。”我说。
“我真爱你,”他说,“等我成了意大利伟大的思想家的时候,你再来揭穿我吧。可是,我知道很多事情,尽管我说不出来。我知道的比你多。”
“是的,你知道的比我多。”
“可是你会过得比我快活。就是后悔,也可以过着比我快活的日子。”
“我不这样认为。”
“是这样的,这是真话。我只有在专心工作的时候,才感觉到快乐。”他又瞅着地板。
“你再过一阵子就会克服这种心情的。”
“不会的。除了工作之外,我只喜欢两件事:一件事是对我的工作有很坏干扰的,另一件太简单一做就完。只需要半小时,一刻钟,可能会更短。”
“有时候还短得多。”
“我感到我或许又进步了,这个你不懂。”
“现在我只有这两件事和我的工作。”
“你还会有其他的兴趣的。”
“不,不会有的,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从来不会变。我们决不会。我们一生下来就都齐全了。你应该高兴你不是拉丁人种,真应该高兴哩。”
“哪里有什么‘拉丁人’。我只是有拉丁人的思想。你太为你的缺点而自豪了。”我说。雷那蒂抬起头来大笑。
“我们暂停吧,想得太多,伤脑筋。”他进房间时已经很疲乏了。“快开饭了吧,你回来我真高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和战场上的好兄弟。”
“战友们什么时间开饭?”我问。
“马上,为了你的肝,我们再来干一杯。”
“像圣保罗那样。”
“你说得不准确。那指的是酒和胃。喝酒可以开胃,你可以少喝一点。”
“不管你瓶子里是水还是酒。”我说,“也不管你为了什么而干杯,喝吧。”
“为你的姑娘。”雷那蒂说。他举起酒杯。
“好。”
“我决不说她一句脏话。”
“不要过于勉强自己。”
他一饮而尽。“我是纯洁的,”他说,“我像你一样。我也要去找个英国姑娘。事实上那位姑娘,我认识她比你还早些。对我来说,她长得太高了。身材高的姑娘只适合作妹妹。”他引经据典的说。
“你有一颗纯洁可爱的心。”我说。
“当然了,你没有听见他们喊我纯洁的雷那蒂。”
“肮脏的雷那蒂。”
“走吧,趁我心境纯洁的时候咱们下楼去吃饭吧。”
我洗了脸,梳梳头,就和他下楼去。雷那蒂有点儿醉了。来到饭堂,饭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我去把酒拿来。”雷那蒂说。他上楼去了,我坐在饭桌边。他拿酒回来,为在坐的每个人都倒了半杯科纳克。
“太多了,”我说,拿起玻璃杯子对着饭桌上的灯照了照。
“酒是奇妙的好东西,空肚子不能喝,一喝下就把你的肚子烧光。没有比它对你更坏的东西了。”
“没关系。”
“一天天的自我毁灭,”雷那蒂说,“酒伤害了你的胃,让你的双手发抖。这对于外科大夫来说再好也没有的了。”
“你建议这种喝酒的秘方?”
“全心全意地。我经常用这个秘方。喝下去吧,魔鬼在等着你。”
我喝了半杯。我听到勤务在走廊上喊,“汤,汤好了。”
少校走进来,向我们点点头,坐在饭桌旁边,显得他的个子很小。
“只有我们这三个人吗?”他问。勤务把盛汤的大碗放在桌子上。他就舀了一盘子汤。
“人是到齐了,”雷那蒂说,“只有神甫没有来。他如果知道胖特力科回来了,他肯定会来。”
“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307医院,”少校说,他正忙着喝汤。他揩一揩嘴。小心揩揩他那上翘的灰髭。“他会来的,我已打电话告诉他了。”
“可惜饭堂不像以前那么热闹了。”我说。
“是的,现在很安静了。”少校说。
“我来侃几句。”雷那蒂说。
“喝一点酒吧,特力科。”少校说。他给我斟满一杯葡萄酒。通心面端进来,大家趁热吃着。大家快吃完通心面时,神甫走进来了。他和以前一样,又小、又褐黄、又结实。我站起身来,走上去握住他的手,他把他的手搁在我肩膀上。
“一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他说。
“坐下,”少校说,“你迟到了。”“晚上好,神甫。”雷那蒂说,神甫这两个字用的是英语。以前那个专门逗神甫的上尉,懂得一点英语,他就学他那语气说。“晚上好,雷那蒂。”神甫说。勤务端汤给他,但是他说,他愿意从面条开始。
“你好吗?”他问我。
“很好,”我说,“近来情况怎么样?”
“喝点酒,神甫,”雷那蒂说,“为了你的胃口,请喝一点酒。这是圣保罗说的。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神甫有礼貌地说。雷那蒂自己倒了一杯酒。神甫望望我笑了笑。我看得出,这种老一套的挑逗对他已经没有什么触动了。
“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他是罪过的祸根,到后来他没有劲头了。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干完了才制定许多法规,限制我们劲头正足的人。这话不真实吗?胖特力科?”
少校笑了,我们这会儿正在吃炖肉。
“天黑以后,我照例不谈圣徒。”我说。吃炖肉的神甫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他站在神甫一边啦。”雷那蒂说,“从前那些欺负神甫的老伙伴到哪里去了?卡伐堪蒂呢?教隆恩蒂呢?西撒来呢?难道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吗?”
“他是个好神甫。”少校说。
“他是个好神甫,”雷那蒂说,“但是神甫还是神甫,我要恢复饭厅以前那种热闹的气氛。我要刚刚归队的特力科心里高兴。见鬼去吧,神甫。”
我看到少校望着他,并且看出他已经醉了。他瘦瘦的脸显得苍白,头发显得黑压压的。
“没关系,雷那蒂,”神甫说,“没关系。”
“你见鬼去吧,”雷那蒂说,这该死的整个社会去见鬼吧。”他往后坐,背靠在椅子里。
“他一直都在紧张的工作,真是太累了。”少校对我说。他吃完了炖肉,用一块面包蘸着肉汁吃。
“我什么都不在乎,”雷那蒂对着桌子上的人说,“整个社会都见鬼去吧。”他挑战地瞪着全桌子上的人,目光呆滞,脸色苍白。
“好的,”我说,“整个该死的社会都见鬼去吧。”
“不,不,”雷那蒂说,“你不行,你不行。我说你不行,你已经干涸了。你认为,人又闷又空虚,才会这样子,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知道,我一停下工作就会这样子。”
神甫摇摇头。勤务把盛肉的大盘子端走了。
“你为什么吃肉?”雷那蒂对神甫说,“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吗?”
“今天是星期四。”神甫说。
“你胡说,今天是星期五,没错。你在吃你们上帝身上的肉。那是上帝的肉。我知道。那是奥国鬼子的肉。你现在吃的就是这东西。”
“白肉(指鸡胸膛的肉)是军官的肉。”我说。完成我们开的玩笑。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
“你们不必认真,”他说,“我只有一点点发疯。”
“你应该休假了。”神甫说。
少校连忙对着神甫摇摇头。雷那蒂瞪着眼睛望着神甫。
“随你的便,”神甫说,“你不喜欢就不要去了。”
“你见鬼去吧,”雷那蒂说,“她们想撵走我。每天晚上她都想摆脱我。我把她们都击退了。要是我有了病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有,整个世界都已经染上了。”他改用演讲者的架势,“我们信仰水银的效用。”
“或是撒佛散。”少校安静的补上一句。
“一种汞制剂。”雷那蒂说。现在他的谈吐显得意气奋发。“我还知道一种药,是高档药。好神甫,”他说,“你永远染不上,以后也许会染上。这种病只是一种工业事故罢了。”
勤务兵摆上点心和咖啡。点心是一种黑面布丁,上面涂了一层厚厚的糖。油灯在冒烟,黑烟从灯罩里往上直冒。
“拿两根蜡烛来,把油灯端出去吹灭了。”雷那蒂现在安静下来了。我们闲聊着,喝了咖啡以后大家便散去了。
“你告诉神甫,我得进城去,”雷那蒂说,“晚安,神甫。”
“晚安,雷那蒂。”神甫说。
“回头见,老胖。”雷那蒂说。
“回头见,”我说,“早点回来。”他做个鬼脸,便走出门去了。少校和我还站在一起。“他太累了,工作负担太重,”他说,“他认为自己得了梅毒。我不相信,可是他可能真的得上了。现在他正给自己治疗。晚安。你天亮之前,就动身吧,特力科?”
“是的。”
“那么,再见啦,”他说,“祝你万事如意。柏图齐会喊你,并且陪你一起去的。”
“再见,少校先生。”
“再见。都说奥军要进攻了,可我不相信这回事儿。我希望不是事实。不管会不会进攻,都不会在这儿发起的。金诺会告诉你一切情况。电话现在通话情况良好。”
“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
“请经常打来吧,晚安。别让雷那蒂喝那么多的白兰地。”
“我会试着让他少喝点。”
“晚安,神甫。”
“晚安,少校先生。”
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八
那天夜里暴雨声把我吵醒。雨从敞开的窗口飘了进来,有人在敲门,我不敢惊动凯塞琳,轻轻地走到门边,打开房门。酒吧服务员站在外面。他披着大衣,手里拿着湿淋淋的帽子。
“我可以跟你讲几句话吗,中尉?”
“出了什么事情了。”
“很严重的事。”
我转身看了一下。房间里黑洞洞的,我看见地板上淌着从窗外刮进来的水。“进来。”我说。我挽着他的胳膊到换洗室去,锁上门后才打开灯。我在浴缸的边沿上坐下。
“出了什么事,厄密力奥?你碰到麻烦了吗?”
“不,是你出事了,中尉。”
“是吗?”
“他们明天早上要来逮捕你。”
“我进城时在一家咖啡店里听他们在谈这件事,我特意来告诉你。”
“我明白了。”
他站在那里,外套湿淋淋的,手里拿着那顶湿透了的帽子,一声不响。
“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
“为了一些关于战争的事。”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了解你从前作为一个军官曾来过这里,现在穿了便服又来到这里。这次大撤退以后,他们不管什么人都抓。”
我考虑了一会儿。
“他们什么时候来逮捕我?”
“早上,什么时候我不知道。”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把帽子放在洗脸盆里,因为帽子湿,水一直往地板上滴。
“要是你真的没什么要怕的,当然也不怕别人逮捕。但是被捕始终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现在。”
“我不想被人家逮捕。”
“那么上瑞士去。”
“怎么去呢?”
“乘我的小船。”
“现在外面有暴风雨。”我说。
“立刻动身,他们可能一大早就会来抓你。”
“我们的行李怎么办呢?”
“暴风雨过去后,湖上风浪是有的,但是你们会平安无事的。”
“我们该什么时候走呢?”
“你叫尊夫人穿好衣服,行李我会照料的。”
“你在哪里等呢?”
“就在这里等。我不想让人看见我在过道外面。”
我开了门,又关上,走进卧室。凯塞琳已经醒了。
“什么事,亲爱的?”
“没什么,凯,”我说,“你喜欢立刻穿好衣服跟我坐船到瑞士去吗?”
“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说,“我喜欢回到床上去睡觉。”
“到底什么事啊?”
“酒吧服务员说他们明天清早要来抓我。”
“酒吧服务员发疯了吗?”
“没发疯。”
“那么请你快些,亲爱的,穿好衣服我们就走。”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还睡意未消。
“酒吧服务员在浴室里吗?”
“是的。”
“那么我就不洗漱了。请你转过身去,亲爱的,我一会儿就穿好衣服了。”她脱下睡衣时,我看见她那雪白的后背,我把头扭过去,因为她不让我看。她怀了孩子,肚子开始有点儿大。我边穿衣服,边听到窗外的雨声。我并没有多少东西可装进我那小提箱。
“我的箱子空着,凯,你需要放东西进去吗?”
“我差不多已经收拾好了,”她说,“亲爱的,我们太愚蠢了,可为什么让酒吧服务员老呆在浴间里呢?”
“他在等着帮我们把行李拿下去。”
“他真好。”
“他是老朋友,”我说,“我那次差点寄些烟丝给他。”
我从敞开的窗子看外边黑暗的夜。我看不见湖,只有黑暗和雨,风渐渐平静下来了。
“我准备好了,亲爱的。”凯塞琳说。
“好,”我走到浴室边,“行李在这里,厄密力奥。”酒吧服务员接过两只小提箱。
“谢谢你帮助我们。”凯塞琳说。
“这算不了什么,夫人,”酒吧服务员说,“我很高兴能帮助你们,但愿我自己不会惹上麻烦。喂,”他转身过来对我说,“我提着东西走佣人走的楼梯送到船上。你们从前面出去,装作散步的样子。”
“散步,这倒是个太可爱的夜晚了。”凯塞琳说。
“的确是个糟糕的夜晚。”
“幸好我还有一把伞。”凯塞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