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那时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如果想要,我就献给他。他要什么我就献给他什么,要是那时我懂的话。可那时,他要去参军,而我却不懂得更深的道理。
我什么都没有说。
“当时,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我以为这样会对他不利。我以为献给以后,他会受不了,后来他阵亡了,这就是结局。”
“我很难过。”
“噢,是的,”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望望雷那蒂,他和另一个护士仍在谈话。
“她叫什么名字?”
“弗格逊·海伦。你的朋友是位医生吧?”
“是的。他人非常好。”
“那太好了。离前线这么近,很难找到好的地方。我们离前线很近吗?”
“相当近了。”
“这是一条很愚蠢的战线,”他说,“这里风光秀丽,他们不是要发动总攻吗?”
“是的。”
“那时我们就得开始忙了,现在没有工作可做。”
“你当护士已经很久了吗?”
“从一九一五年底干起的。他开始参军的时候,我就当了护士。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盼望着他有一天会到我们医院。可能是刀伤,或是头上包着绷带。或是肩头中了枪。总之是个生动有趣的相逢场面。”
“这里倒是一个生动有趣的前线。”我说。
“是的,”她说,“人们不了解法国是怎么回事,要是他们了解了,战争就不会发生了。他受的并不是刀伤,而是被炸死的。”
我默不作声。
“依你看,这战争会持续下去吗?”
“不会的。”
“有什么办法能制止它呢?”
“总有个地方会崩溃的。”
“我们会崩溃。我们会在法国崩溃。他们像桑姆这样搞几次,就非垮不可。”
“他们是不会在这儿崩溃的。”
“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他们去年夏天打得挺漂亮。”
“他们可能会崩溃的,”她说,“任何人都可能崩溃的。”
“德国也可能会崩溃。”
我们边说边向雷那蒂和弗格逊小姐那边走去。
“你爱意大利吗?”雷那蒂用英语问弗格逊小姐。
“当然爱。”
“我不懂。”雷那蒂摇摇头。
我把“当然爱”译成意大利话。他还是摇头。
“这不怎么好。你爱英格兰吗?”
“不怎么爱。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雷那蒂茫然望着我。
她是个苏格兰人,所以她爱苏格兰胜过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
“但是苏格兰不就是英格兰吗?”
我把他的这句话翻译给弗格逊听。
“才不是呢。”
“真的吗?”
“那还用说。我们不喜欢英吉利人。”
“不喜欢英吉利人?不喜欢巴克莱小姐?”
“噢,那是两码事儿。你可别这样死板地对待一切事物。”
过了一会儿,我们道了晚安就分别了。在回家的路上,雷那蒂说:“巴克莱小姐喜欢你多过我。我是一清二楚的。不过那位苏格兰小姑娘也挺好。”
“挺好的。”我说,其实我压根没有注意她。“你喜欢她吗?”
“不。”雷那蒂说。……二
我在第二天下午又去看望巴克莱小姐了。她不在花园里,所以,我就从别墅的边门进去,救护车就停在那里。我在别墅里见到了护士长。她说巴克莱小姐正在值班——“现在是战争时期,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那位在意大利军队服役的美国人吧?”
“是的。”
“你怎么会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军队呢?”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行吗?”
“现在可能不行了。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军队?”
“我当时就在意大利,”我说,“加上我会讲意大利话。”
“噢,我可不行。我已经学习了好几个月了。如果你要来看她的话,七点钟以后来吧,那时她就下班了。但是,不要带很多意大利人来。”
“即使为了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是的,即使为了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晚安。”我说。
“再见,中尉。”
“再见。”我行了军礼便走出去。要是像意大利军人那样向外国人行礼可真是令人窘困的事,学起来就很不自然。意大利人的行礼大概永远不打算出口外销的。
这天天气很热。我曾到上游普拉伐桥头堡垒那儿去了一趟,总攻就在这儿开始。一年以前根本无法深入河的对岸,因为从隘口处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而这条约有一英里长的地段就暴露在敌人的机枪扫射和炮火攻击之下。而且路不宽,运送部队经常受阻,同时奥军可以集中兵力,把这里变成一个屠宰场。但是现在意军终究过了河,并且占领了对岸敌人阵地约一英里半的地方。这是一个险要地点,奥军不该失去这块战略要地。依我看,可能是出于彼此让步,因为在我们这边河上奥军也同样在下游地带保留了一座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挖在山坡上,距意军的阵地只有数米远。那里原是一个小镇,而如今已变成一堆废瓦砾了。只剩下一个残毁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断的铁路桥——这桥再也无法修理使用了,因为它就摆在敌人清晰的视野之内。
在山下的包扎站上我停好车,沿着那条凹凸不平的路向河边走去,走过那座有大山的山背庇护着的浮桥,走进那些处在废墟上和山坡边的战壕。士兵们躲在战壕里。准备了一排一排的火箭发射架,一旦电话线被割断,失去联系的话,随时可以施放火箭,当作信号或者请求炮火支援。这里寂静无声,闷热而且肮脏。我隔着铁丝网望一望奥军阵地,看不见一个人影。我跟一位有过来往的上尉,在掩体里喝了一杯酒便沿原路回到浮桥。
即将峻工的是一条宽阔的新路,这条大路盘山而上,然后曲折盘绕的通向河上的转弯下山。当时的布置是:新路一旦竣工,进攻就将开始。返回的空卡车,马车和载满伤员的救护车取道那条狭窄的老路。包扎站的地点不会挪动。就我目前所能看到的,这路大约最后一英里就是刚从高山转入平原的那一地方,会遭受敌人的炮火轰击,看来可能会带来很大伤亡。但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掩蔽起来的地方,车开过那一凶险路程以后,可以在那里隐藏起来,等待担架队把伤员抬过桥。我很想到新路上试试车,可惜路没有峻工不能通车。新路宽阔,坡度大,还有些急剧的转弯。从大山森林空隙处露出来,看起来很壮观。救护车装有全部金属的刹车将安然通过。而且下山时是空车,车辆不至于出故障。我驱车开回狭窄的老路。
中途,两个意大利宪兵拦阻了去路。原来是有一发炸弹刚刚落下,而当我们停车等待的时候,又掉下来三颗炮弹。炮弹都是七十七公分的。落下来时发出一阵飕飕响的急风,一阵又猛烈又耀眼的爆裂和闪光。接着一团灰色的烟卷过马路。宪兵挥手示意我们继续前进。我的车经过炮弹掉下的地方时,鼻子闻到一股强烈的炸药味道。我驶回到哥里察我住的别墅,便迫不急待地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正在上班,所以没有见到她。
我勿忙吃完晚饭急忙赶到英军医院所在地的别墅。别墅确实又大又美丽,里面绿树葱葱。巴克莱小姐和弗格逊小姐在一起。她们看见我似乎很高兴。一会儿弗格逊小姐便借故想走开了。
“我要撇下你们两个了,”她说,“你们俩没有我会更自在些。”
“别走,海伦。”巴克莱小姐说。
“我还是走吧,我还要写几封信呢。”
“晚安。”我说。
“晚安,亨利先生。”
“你可别写些给自己惹麻烦的事情。”
“你放心,我只写我们住的地方是个美丽的好地方。意大利人有多么勇敢。”
“你写这些,一定会受到嘉奖。”
“那可好哩。晚安,凯塞琳。”
“我过一会就去看你。”巴克莱小姐说。弗格逊小姐在黑暗中走了。
“她人很好。”
“噢,她人很好,她是一位护士。”
“难道你自己不是吗?”
“噢,我不是。我只是个所谓的志愿救护队员。我们拚命工作,可是得不到信任。”
“为什么不信任。”
“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不信任我们。真正有事情的时候,他们就信任我们了。”
“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护士就好像医生,要经过长期的训练才能成为一个护士。志愿队员只经过短期训练。”
“我明白了。”
“意大利人不愿女人离前线这么近,所以我们在这儿,有特殊的行动规定。我们不外出。”
“可是我能上这儿来。”
“噢,是的,我们又不是跟尘世隔绝的修女。”
“我们别谈战争了好吗?”
“那可难啦,想丢也丢不下。”
“不管怎样,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撇开战争。”
“好吧。”
我们在黑暗中彼此对视着。我心里想,她长的真美,我拿起她的手,又伸出手臂去搂她的腰。
“不要这样,”她说,我的手臂仍然不挪动。
“为什么不?”
“不行。”
“行的,”我说,“求求你。”我在黑暗中凑过去吻她。突然,啪的一声,狠狠的一记耳光,她的手准确地打在我的鼻子和眼睛上,我的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水。
“非常抱歉,”她说,“我觉得我占了一定优势。”
“你做得很对。”
“我太抱歉了”她说。“我最反感护士下班调情这一套。我没想伤害你的意思,请原谅。”.
黑暗中她默默地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我胸有成竹,好像是下一盘棋,所有步数,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做得非常正确,”我说,“我毫不介意。”
“可怜的人。”
“我知道,我是一个有特殊经历的人,甚至连英语都不会讲。你又是这样的漂亮迷人。”我望着她。
“无聊的话少说,我已经道歉了。咱们该分手了。”
“对啦,”我说,“况且我们已经不谈战争了。”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我凝视着她的脸。
“你真讨人喜欢,”她说。
“我可不讨人喜欢。”
“是的。你很可爱。如果不介意,我很乐意吻吻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伸出手臂象刚才那样搂她,吻着她。我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着她,逼着她张开紧闭的嘴唇。当时我还怒气未消,而当我搂住她的时候,想不到她全身突然地轻微的颤抖起来。我紧紧地搂住她,让她紧贴着我的身子,我感觉到她的心跳,跳得很厉害,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头在我的手上往后挣扎,接着竟扑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会对我好吗?你会吗?”
见鬼,我心里想,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头。她仍然在哭。
“你会吗?”她抬起头看着我。“因为我们从此就要在一起过一种奇怪的生活。”
我安慰了她一会儿,便送她回别墅,我陪着她走到别墅门口,就分手了。我回到驻地,上楼走进房间。雷那蒂正躺在床上,他望着我。
“你和巴克莱的关系进展得很神速!”
“我们不过是好朋友。”
“瞧你那副像发了情的狗似的快活劲儿。”
我起初听不懂“发了情的”这些字眼。
“什么劲儿?”
他给我解释了一下。
“你呢?”我说,“你自己就好比一条公狗……”
“住嘴,”他说,“再说下去就要伤你我的感情了。”
他大笑起来。
“晚安。”我说。
“晚安,小哈巴狗。”
我用枕头打灭了他的蜡烛。摸黑上了床睡觉。
雷那蒂捡起蜡烛重新点燃,继续看书。……三
两天后,我从前线救护站回来,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直到第三天晚上我才见到巴克莱小姐。她没有在花园里,我只好坐在医院办公室里等着她。办公室的墙上有许多油漆过的木柱子,上面摆放着很多大理石的半身像,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也排列着这样的大理石半身像。这些石像有大理石那种完整不可破坏的品质。看起来完全一模一样。雕刻似乎始终是一种沉闷单调的玩意,而铜像艺术品看来倒还像那么回事。但是,大理石的本身就像一座公墓。当然公墓也有漂亮的——古城比萨的那个。要看坏的大理石像最好去地中海的热诺亚。这医院本是德国大富豪的别墅。这些石像一定花费了他不少钱,我不知道雕刻师干这么多活能赚多少饯。这些石像是一个家庭的成员,可惜雕刻的风格一律是古典式的。我仔细端祥却辨别不出什么来。
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按战时规定,即使我们回到歌里察也得戴钢盔,即使戴起来很不舒服,也不能拿掉。而且镇上的居民还没有疏散,每当我到前线各站执行任务的时候,总要戴上一顶。同时还得带上我那个英国制造的防毒面罩。我们刚刚开始搞到一些真正的防毒罩。按规定我们必须佩带一支自动手枪;即使军医和卫生人员也不能例外。我现在感觉到手枪正顶在椅背上。枪必须佩带在人们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否则有被捕的可能。雷那蒂佩着一支手枪套,里面装的却卫生纸。我佩带是一支真枪,所以有一种枪手的自豪感。可后来试了几下,才知道水平之差。枪是一根7.65毫米口径的西斯特拉枪,枪简短短的,打起来跳动的非常厉害,根本命中不了任何目标。我佩带手枪只为了给别人看,真是荒唐可笑。其实带久了,吊在腰背上磕碰着,一点感觉也没有了。除非是偶尔碰到一个讲英语的人,才微微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现在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大理石地板,而坐在一张写字台后面的一个勤务人员模样的人,不以为然地瞧着我,那些摆有石像的柱子和墙上的壁画都还不错。壁画很美。无论什么好壁画,只要开始脱落就不行了。
我看到凯塞琳·巴克莱走过来,便站起身来。她向我走近时,身材似乎不显得那么高,但她走路的姿势优很美,很有风度。
“晚上好,亨利先生。”她说。
“你好!”我说。那个勤务员在台子后面倾听着。
“在这儿坐呢,还是到花园里去?”
“还是到外面散步吧,外边凉爽得多。”
我们在勤务员怀疑的目光下来到花园,我们走到铺沙的大路上时,她说:“你到哪儿去了呢?怎么几天没有见到你。”
“我到站上去了。”
“难道你给我写字条儿的时间都没有吗?”
“当时我以为马上就能赶回来呢?”
“你应该让我知道啊,亲爱的。”
我们离开车道走到路旁的树林下。我抓住她的双手,接着便停下来吻她。
“有什么咱们可以去的地方?”
“没有,”她说,“我们只能在这儿散散步,你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可我在第三天又回到了你的身边。”
她望着我,“你确实是爱我吗?”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是的。”我撒谎说。“其实‘我爱你’这句话我以前没有说过。”
“你叫我凯塞琳吧。”
“凯塞琳。”我们走上一条小路,站在一棵树下。
“说,‘我夜晚回来是为了找凯塞琳’。”
“我今晚回来是为了找凯塞琳。”
“噢,亲爱的,你回来了,是吗。”
“是的,回来了。”
“我是那样的爱你,我是那样的疼你,而且疼爱极了。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我终归要回到你身边。”
“噢,我是多么疼爱你。请你把手放在这儿。”
我并没把手挪开。我把她扭过来。这样吻她时就能看见她的脸。我看见她闭着双眼。我亲一亲她那合拢的双眼。心里想,她可能有点欢喜若狂了。如果真是这样也好,我不在乎会陷入什么困境。反正要比每天晚上到妓院好多了。妓院的姑娘跟着排队轮班的军官们一次一次的上楼去。每次都在你身上到处爬,把你的帽子倒戴一下,便作为亲热的表示。我心里清楚,我并不爱凯塞琳·巴克莱,也没有滋生过爱她的念头。这是一场游戏,跟打桥牌一样,这不是玩牌,而是叫牌。象打桥牌那样,你得装做你是在赌钱,或者是为了别的东西在打赌。没有人提起过赌注到底是什么。这对我毫无关系。
“希望有个我们可以去的什么地方。”我说。我感受到男性长时间站着调情的困难。
“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啦。”她恢复了常态回答。
“我们就在这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扁平的石凳上,我握着她的手。但她不让我用手臂搂她。
“你很累吗?”她问。
“不累。”
她低下头望着地上的青草。
“咱们这场戏演的糟透了。”
“什么戏?”
“别装傻了。”
“我是真心实意的。”
“你是个正派的小伙子,”她说,“你总算按你自己的能力演这出遭透了的戏。”
“人家心里怎么想你总能知道吗?”
“并不总是,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必假装爱我。晚上这场戏已经结束了。你还有什么要谈的吗?”
“我可是真的爱你!”
请别再说谎了,咱们没有必要这样。今天晚上我出了个小小的洋相。我现在振作起来了。你知道我没有神经病,也不发疯。只不过有时候好像有一点儿……”
我按住她的手,“亲爱的凯塞琳。”
“这会儿凯塞琳这个名字听起来好滑稽。你叫这名字的声调很不一致。不过你很有教养。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