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指望打死它们了,他想。我年轻力壮时能行。不过我已经叫它们俩都受了重伤,它们中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双手抡起一根棒球棒去打它们,我准能把第一条打死。即使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愿再朝那条鱼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咬烂了。他刚才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马上就要全黑了,”他说。“一会我将看见啥瓦那的灯火了。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了,我会看见一个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
我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了,他想。我希望没人替我担心。当然啦,那孩子一定会担心我的。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好多老渔夫也会替我担心的。还有好多别的人,他想。我真是住在一个好镇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这条大鱼说话了,因为它给糟蹋得太惨了。这时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半条鱼,”他说。“你原来是条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你和我都给毁了。可是我们已经杀死了不少鲨鱼,你和我,还打伤了好多条。你究竟杀死过多少啊,老鱼?你头上长着那只长嘴,可不是白长的啊。”
他总喜欢想到这条鱼,想到如果它能够随意地游来游去,会怎样去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它这张嘴,用它去跟那些鲨鱼斗,他想。可是船上没有斧头,后来又弄丢了那把刀子。
但是,如果我能把它砍下了,把它绑在桨把上,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一起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夜里来,你该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看不见天边的红光,也看不见灯火,有的只是风和那拉得紧紧的帆,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这两只手没有死,他只消把它们开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脊背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告诉他的。
我许过愿,要是我逮住了这条鱼,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但是我现在累得说不出来了。倒不如把麻袋拿来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梢一面掌着舵,一面注视着天空,等着天际的反光出现。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运气好,能把前半条带回去。我总该多少有点运气吧。不,他说。你走得太远了,把好运给败坏啦。
“别胡说八道啦,”他说出声来。“保持清醒,掌好舵。也许你的运气还有不少呢。”
“假如运气可以买就好了,”他说。我能拿什么来买运气呢?他问自己。能用一支弄丢了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或者一双受了伤的手吗?
“也许能,”他说。“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来买它。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了你。”
别再胡思乱想了吧,他想。好运这玩意儿,来的时候有许多不同的方式,谁认得出啊?可是不管什么样的好运,我都要一点儿,要什么报酬我就给什么。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反光,他想。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了。他竭力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为感到疼痛,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大约夜里十点的时候。他看见了城市的灯火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只能依稀看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一步步地清楚了,在海洋被这渐渐猛烈的风刮得波涛汹涌的时候。他已经驶进了红光里面了,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驶到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想。它们也许还会再来袭击我。不过,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一件武器,怎么去对付它们呢?他这时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的伤口和身体上一切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痛得厉害。我希望不必再斗了,他想。我多么希望我不必再跟它们斗呀。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搏斗了,而这一回他知道搏斗也是徒劳。它们是成群结队来的,朝那鱼直扑,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面上划出的纹路,还有它们的鳞光。他用棍子朝它们的头打去,听到上下颚啪地咬住的声音,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了鱼使船摇晃的声音。他看不清目标,凡是他能感觉到,听到的,就不顾一切地挥棍劈去,他感到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那根棍子,就此丢掉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攥住了一次次朝下戳去。可是它们此刻都已经窜到船头边,一条接一条地窜上来,一拥而上,咬下一块块鱼肉.当它们转身再来时,把这些在水面下发亮的鱼肉一块块全撕去了。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扑上来,他知道这下子一切都完了。他把舵把朝鲨鱼的脑袋抡去,打在它咬住的厚实的鱼头的两颚上,那儿的肉咬不下来。他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见舵把折断的声音了,就把断下的把手向鲨鱼身上扎去。他感到它扎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因此就再使劲往里面扎。鲨鱼松了嘴,沉下去了。这是前来的这群鲨鱼中最末的一条。它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了。
老人累坏了,同时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儿。这味儿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害怕起来。不过这味儿并不太浓。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它吃了,加拉诺鲨。做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杀死了一个人。”
他知道被打败了,而且一塌糊涂,就回船梢,发现舵把那锯齿形的断头还可以安在舵的狭槽里,让他用来掌舵。他把麻袋在肩头围好,然后按照原来路线把船驶回去。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现在只要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夜里有些鲨鱼来咬这死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老人理也不理它们,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边没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在旁边拖累它了,小船这时驶来多么轻松,多么顺当。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没受一点儿损伤,除了那个舵把。那是容易更换的。
船驶进湾流了,看得见沿岸那些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他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回家是不算一回事儿了。不管怎么样,风总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是。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是一样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竟然这么舒服。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他想。“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只怪我出海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的时候,露台饭店的灯光全熄灭了,他知道人们都上床了。海风越刮越大,此刻刮得更是狂猖。然而港湾里静悄悄的,他直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没人来帮他的忙,他只好一个人尽自己的力量把船划得紧靠岸边。然后他跨出船来,把它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放下桅杆,把帆卷起,捆上。然后他把桅杆扛在街上往岸上爬。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疲乏到什么程度。他在半路上歇了一会儿,回头一望,在街灯的反光中,看见那鱼的大尾巴直竖在小船船梢后边。他看清它赤露的脊骨象一条白线,看清那带着突出的长嘴的黑糊糊一团的脑袋,而在这头尾之间却一无所有。
他再往上爬去,到了杆顶上,他就摔倒在地,桅杆还是横在肩上,躺了一会儿。他想法爬起身来。可是太困难了,于是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一面望着大路。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直望着它。过一会儿才转过神儿来望着大路。
最后,他放下桅杆,站起身来。他再一次举起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大路走去。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窝棚里。
进了窝棚,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到床上去。他拉起毯子,盖住两肩,然后又裹住了脊背和双腿,他脸朝下躺在报纸上,两条胳膊伸得笔直,手心向上。
第二天早上,孩子朝门内张望,他睡得正沉。这一天风刮得正猛,那些渔船不会出海了,所以孩子睡了个懒觉,跟每天早上一样,他一起身就到老人的窝棚来。孩子看见老人在喘气,接着看见老人的那双手,就哭起来了。他赶忙一声不响地走出来,去拿点咖啡,一路上边走边哭。
许多渔夫站在那只小船周围,看着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名渔夫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钓索在量那死鱼的骨骼。
孩子没有走下坡去。他早已到那儿去过了,其中有个渔夫正在替他看管这条小船。
“他怎么啦?”一名渔夫大声叫道。
“睡着呢,”孩子喊着说。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量鱼的渔夫叫道。
“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去要了一罐咖啡。
“要滚烫的,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头。”
“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过后我再看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满不错。”
“让我的鱼都见鬼去吧,”孩子说,又哭起来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孩子说。“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告诉他我很挂念他。”
“谢谢你,”孩子说。
孩子拿着那罐热咖啡径直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过来了。可是他又死沉沉地睡过去,孩子不得不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把咖啡再热一热。
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过去一口喝干了。
“它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并没有打败你。”
“是的。真的没有。只是后来鲨鱼打败了我。”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鱼的渔具。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处理?”
“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了,做鱼食吧。”
“那张长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来安排安排别的事情。”
“他们来找过我吗?”
“当然找过。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太大了,小船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到多么愉快,可以对一个人说话,而不再是自言自语,也不再对着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尔们捉到了几条鱼?”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太好了。”
“我们现在又可以一道打鱼了。”
“不。我没有运气。我再也不会交好运了。”
“去它妈的好运,”孩子说。“我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该怎么说呢?”
“谁管它。我昨天已经捉住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一定要一起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跟你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从旧福特牌汽车上弄来一块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去磨一磨。应该把它磨得很锋利,同时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我的刀子已经断了。”
“我再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快。这大风要刮多少天?”
“大概三天。也许还要久些。”
“那么我要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孩子说。“你也要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怎样调理这双手的。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把这个也养好,”孩子说。“躺下吧,老大爷,我去给你拿件干净衬衫来。还带点什么吃的来。”
“我不在家时候的报纸,不管哪一天的随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我还有很多要跟你学。你吃了多少苦?”
“一言难尽,”老人说。
“我去把报纸和吃的东西拿来,”孩子说。“你好好休息吧,老大爷。我到药房去给你弄点搽手的药来。”
“别忘了告诉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
“不会。我会记得。”
孩子出了门,当他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路走去的时候,他又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其中一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堆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雪白的脊骨,最后端有条巨大无比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口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一上一下地摆来摆去。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已经仅仅是垃圾,只等着潮水来把它带走了。
“Tiburon,”侍者说,“Es。”他想对她解释这事情的经过。
“我还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朋友说。
在大路另一头的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护着他。老人正在梦见狮子。
《永别了,武器》
1、故事梗概
一部(1一12章)
那年晚夏,我们住在乡村的一幢房了里,晚上我们听得见部队走过的声响,还杂以车辆来往的声音。冬季一开始,雨便下个不停,而霍乱也跟着雨来了,结果部队里只死了七千人。
第二年,打了好几场胜仗,战事有了好转。我们驻扎在哥里察镇上无所事事,愉快地聊天寻乐,后来我获准休假。回来后我和雷那蒂中尉边喝酒,边闲聊,他告诉我镇上来了个漂亮的英国护士巴克莱小姐。晚饭时我在饭堂里碰到了教士,他对我休假期间未能如约前往他的故乡感到很失望,但后来还是表示理解。
忙了一天后,雷那蒂中尉让我陪他去英国医院去见巴克莱小姐。我在花园里见到了她。巴克莱小姐长得相当高,金黄的头发,皮肤给阳光晒成灰褐色,灰色的眼晴,我认为她长得很美。我同巴克莱小姐谈得很投机,她告诉我同她订婚八年的人去年阵亡了,但她并不爱他。雷那蒂中尉则同另一位护士小姐弗格逊谈在了一起。
次日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驱车到阵地上跑了一遭,晚饭后我终于在花园里见到了巴克莱小姐。我们把战争丢在一边,在黑暗中对看着,我心里想,她长得实在美丽,我抓住了她的手,并伸出胳臂去抱她。接着我往前靠拢去吻她,忽然感到火辣辣的刺痛。她打了我的脸,我觉得我占了某种优势。
“非常对不起,”她说,“我就是受不了不当班护士被人调情这一套。我并没存心伤害你。我可是打疼了你吧?”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自己很有把握。“你打得实在对,没有关系。”我说,“你知道,我这一向就在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连英语都不讲。而且你又是长得这么美丽。”我终于第一次听见她笑了起来。我又搂起了她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着她,她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我感到了她的心在跳动,于是她的嘴张开了,接着竟扑在我肩上哭泣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要好好待我,答应吗?”
该死,我心里在想。
我上前线救护站忙了两天,第三天晚上我才去找巴克莱小姐。巴克莱小姐显得很激动,再三问我是否真爱她。我撒谎说“我爱你。”我以前从未说过。“就叫我凯瑟琳吧。”她说。我亲了亲她那一对合拢的眼睛,心里想她大概有点疯疯癫癫吧。我知道我不爱凯瑟琳·巴克莱,也没有爱的念头。这是场游戏,就像打桥牌一般,不过不是在玩牌,而是在说话。凯瑟琳突然说“我们演的这场戏坏透了,可不是吗?”她站起身来伸出手说“你也不要说你爱我。这暂且算结束了。”
总攻快要开始了。我带着四辆救护车前往前线实施救护。行前我见到了巴克莱小姐,她送给我一个圣安东尼像祝我保重。我在前线见到很多士兵和军官,大部分人对战争表示厌恶,甚至有人宁可死在宪兵枪下也不愿上前线。总攻开始了,战场上炮弹乱飞,一片狼藉。炮火中我的一名司机帕西尼被炸飞了一只腿,死于战场上,我也被一颗迫击炮弹炸成重伤,被送往野战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