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策名二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间法可尽心尔。繇是在席砚者,多旁行四句之书;备将迎者,皆赤髭白足之侣。深入智地,静通还源。客尘观尽,妙气来宅。内视胸中,犹煎炼然。开士元稾,姓陶氏,本丹阳居家,世有人爵,不藉其资。于毗尼禅那,极细牢之义,于中后日,习总持之门。妙音奋迅,愿力昭答,雅闻予事佛而,亟来相从。或问师隳形之自,对曰:“少失怙恃,推棘心以求上乘。积四十年,身羸老将至而不懈。始悲浚泉之有洌,今痛防墓之未迁。涂刍莫备,薪火恐灭,诸相皆离,此心长悬。虽万姓归佛,尽为释种,如河入海,无复水名。然具一切智者,岂遗百行;求无量义者,宁容断思。今闻南诸侯雅多大士,思叩以苦调,而其末光。无容至前,有足悲者。”予闻是说已,力不足而悲有余,因为诗以送之,庶几践霜露者聆之有恻。诗曰:
宝书翻译学初成,振锡如飞白足轻。彭泽因家凡几世?灵山预会是前生。传灯已悟无为理,濡露犹怀罔极情。从此多逢大居士,何人不愿解珠。
送元稾师序
中山刘禹锡,明信人也。不知人之实,未尝言,言未尝不雠。元稾师居武陵有年数矣。与刘游久且昵。持其诗与引而来,余视之,申申其言,勤勤其思,其为知而言也信矣。
余观世之为释者,或不知其道,则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贵虚。今元稾衣粗而食菲,病心而墨貌。以其先人之葬未返其土,无族属以移其哀,行求仁者,以冀终其心。勤而为逸,远而为近,斯盖释之知道者欤?释之书有《大报恩》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世之荡诞慢者。虽为其道而好违其书,于元稾师,吾见其不违且与儒合也。
元稾陶氏子。其上为通侯,为高士,为儒先生。资其儒,故不敢忘孝;迹其高,故为释;承其侯,故能与达者游。其来而从吾也,观其为人,益见刘之明且信,故又与之言,重叙其事。
送琛上人南游序
佛之迹,去乎世久矣;其留而存者,佛之言也。言之著者为经,翼而成之者为论,其流而来者,百不能一焉,然而其道则备矣。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穂”。世之上士,将欲由是以入者,非取乎经论则悖矣。而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又有能言体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须离也。离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也。
吾琛则不然,观经得“般若”之义,读论悦“三观”之理,昼夜服习而身行之。有来求者,则为讲说。从而化者,皆知佛之为大,法之为广,菩萨大士之为雄,修而行者之为空,荡而无者之为碍。夫然,则与夫增上慢者异矣。异乎是而免斯名者,吾无有也。将以广其道而被于远,故好游。自京师而来,又南出乎桂林,未知其极也。吾病世之傲逸者,嗜乎彼而不求此,故为之言。
送文郁师序
柳氏以文雅高于前代,近岁颇乏其人,百年间无为书命者。登礼部科,数年乃一人。后学小童,以文儒自业者又益寡。今有文郁师者,读孔氏书,为诗歌逾百篇,其为有意乎文儒事矣。又遁而之释,背笈箧,怀笔牍,挟海溯江,独行山水间。祐然模状物态,搜伺隐祣。登高远望,凄怆超忽,游其心以求胜语,若有程督之者。己则被缁艾,茹蒿芹,志终其驱。吾诚怪而讥焉。对曰:“力不任奔竞,志不任烦?。苟以其所好,行而求之而已尔”。终不可变化。
吾思当世以文儒取名声,为显官,入朝受憎娼讪黜摧伏,不得守其土者,十恒八九。若师者,其可讪而黜耶?用是不复讥其行,返退而自讥。于其辞而去也,则书以畀之。
送玄举归幽泉寺序
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故有貌而不心,名而异行,刚狷以离偶,纡舒以纵独,其状类不一,而皆童发毁服以游于世,其孰能知之!
今所谓玄举者,其视瞻容体,未必尽思迹佛,而持诗句以来求余,夫岂耻制于世而有志乎物外者耶?夫道独而迹狎则怨,志远而形羁则泥。幽泉山,山之幽也。闲其志而由其道,以遁而乐,足以去二患,舍是又何为耶?既曰为予来,故于其去,不可以不告也。
十二、记
监祭使壁记
《礼·檀弓》曰: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馀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馀也。是必礼与敬皆足,而后祭之义行焉。
《周礼》:祭仆视祭祀有司百官之戒具,诛其不敬者。汉以侍御史监祠。《唐开元礼》:凡大祠若干,中祠若干,咸以御史监视,祠官有不如仪者以闻。其刻印移书,则曰监祭使。宝应中,尤异其礼,更号祠祭使,俄复其初。又制,凡供祠之吏,虽当斋戒,得以决罚,由是礼与敬无不足者。
圣人之于祭祀,非必神之也,盖亦附之教焉。事于天地,示有尊也,不肃则无以教敬;事于宗庙,示广孝也,不肃则无以教爱;事于有功烈者,示报德也,不肃则无以劝善。凡肃之道,自法制始。奉法守制,由御史出者也。故将有事焉,则祠部上其日,吏部上其官,奉制书以来告,然后颁于有司,以谨百事。太常修其礼,光禄合其物,百工之役,先一日咸至于祠而考阅焉。御史会公卿有司,执简而临之,故其粢盛牲牢酒醴菜果之馔,必实于庖厨;钟鼓笙竽琴瑟戛击之乐,穅穇缀兆之数,必具于庭内;樽彝癎洗俎豆穉癏之器,必穊于坛堂之上。奉奠之士,赞礼之童,乐工舞师洎执役而卫者,咸引数其实,设?朴于堂下,以修官刑。而群吏莫敢不备物;罗奏牍于几上,以严天宪,而众官莫敢不尽诚。而祭之日,先升立于西阶之上,以待卒事。其礼之周旋,乐之节奏,必周知之,退而视其燔燎瘗埋,终之以敬也。居常则饬四方祀贡之物,以时登于王府。服器之修具,祠宇之缮理,牛羊毛涤之节,三宫御廪之实,毕备而听命焉。
旧以监察御史之长居是职,贞元十九年十二月,御史多缺,予班在三人之下,进而领焉。明年,中山刘禹锡始复旧制。由礼与敬以临其人,而官事益理,制令有不宜于时者,必复于上,革而正之。于是始为记,求簿书,得为是职者若干人书焉。
四门助教厅壁记
周人置虞庠于四郊,以养国老,教胄子。《祭统》曰:天子设四学。盖其制也。《易传·太初篇》曰:天子旦入东学,昼入南学,夕入西学,暮入北学。蔡邕引之,以定明堂之位焉。《大戴礼·保傅篇》曰:帝入东学以贵仁,入南学以贵信,入西学以贵德,入北学以贵爵。贾生述之,以明太子之教焉。故曰为大教之宫,而四学具焉。参明堂之政,原大教之极,其建置之道弘也。
后魏太和中,立学于四门,置助教二十人。隋氏始隶于国子,而降置五人。皇朝始合于太学,又省至三人。员位弥简,其官尤难,非儒之通者不列也。四门学之制,掌国之上士、中士、下士凡三等,侯、伯、子、男凡四等。其子孙之为胄子者,及庶士、庶人之子为俊士者,使执其业而居其次,就师儒之官而考正焉。助教之职,佐博士以掌鼓箧穌楚之政令。令分其人而教育之,其有通经力学者,必于岁之杪,升于礼部,听简试焉。课生徒之进退,必酌于中道,非博雅庄敬之流,固不得临于是,故有去而升于朝者。贺秘书由是为博士,归散骑由是为左拾遗。旧制以拾遗为八品清官,故必以名实者居于其位。
贞元中,王化既成,经籍少间,有司命太学之官,颇以为易。专名誉、好文章者,威耻为学官。至是,河东柳立始以前进士求署兹职,天水武儒衡、闽中欧阳詹又继之。是岁为四门助教凡三人,皆文士,京师以为异。余与立同祖于方舆公,与武公同升于礼部,与欧阳生同志于文。四门助教署未尝纪前人名氏,余故为之记,而由夫三子者始。
道州毁鼻亭神记
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传且千岁。
元和九年,河东薛公由刑部郎中刺道州,除秽革邪,敷和于下。州之罢人,去乱即治,变呻为谣,若痿而起,若?而碦,腾踊相视,欢爱克顺。既底于理,公乃考民风,披地图,得是祠。骇曰:“象之道,以为子则傲,以为弟则贼,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实理,以恶德而专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命亟去之。于是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于江。公又惧楚俗之尚鬼而难谕也,乃遍告于人曰:“吾闻‘鬼神不歆非类’,又曰‘淫祀无福’。凡天子命刺史于下,非以专土疆、督货贿而已也。盖将教孝悌,去奇邪,俾斯人敦忠睦友,祗肃信让,以顺于道。吾之斥是祠,以明教也。苟离于正,虽千载之违,吾得而更之,况今兹乎?苟有不善,虽异代之鬼,吾得而攘之,况斯人乎?”州民既谕,相与歌曰:“我有老,公?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羸。髫童之,公实智之。鳏孤孔艰,公实遂之。孰尊恶德?远矣自古。孰羡淫昏?俾我斯瞽。千岁之冥,公辟其户。我子洎孙,延世有慕。”
宗元时谪永州,迩公之邦。闻其歌诗,以为古道罕用,赖公而存,斥一祠而二教兴焉。明罚行于鬼神,恺悌达于蛮夷,不唯禁淫祀、黜非类而已。愿为记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
永州龙兴寺息壤记
永州龙兴寺东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负砖甓而起者,广四步,高一尺五寸。始之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锸者尽死。永州居楚越间,其人鬼且?。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
《史记·天官书》及《汉·志》有地长之占,而亡其说。甘茂盟息壤,盖其地有是类也。昔之异书,有记洪水滔天,硑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杀硑于羽郊,其言不经见。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岂帝之所爱耶?南方多疫,劳者先死,则彼持锸者,其死于劳且疫也,土乌能神?
余恐学者之至于斯,征是言,而唯异书之信,故记于堂上。
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因其旷,虽增以崇台延阁,回环日星,临瞰风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奥,虽增以茂树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其始龛之外弃地,余得而合焉,以属于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俯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室,曲有奥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为病。
噫!龙兴,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而于是小丘,又将披而攘之。则吾所谓游有二者,无乃阙焉而丧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可以观妙。溽暑遁去,兹丘之下。大和不迁,兹丘之巅。奥乎兹丘,孰从我游?余无召公之德,惧翦伐之及也,故书以祈后之君子。
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
法华寺居永州,地最高。有僧曰觉照,照居寺西庑下。庑之外有大竹数万,又其外山形下绝。然而薪蒸筱?,蒙杂拥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将有见焉。照谓余曰:“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众山之会,果去是,其见远矣。”遂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丛莽下颓,万类皆出,旷焉茫焉,天为之益高,地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泽之大,咸若有而增广之者。夫其地之奇,必以遗乎后,不可旷也。余时谪为州司马,官外乎常员,而心得无事。乃取官之禄秩,以为其亭,其高且广,盖方丈者二焉。或异照之居于斯,而不蚤为是也。余谓昔之上人者,不起宴坐,足以观于空色之实,而游乎物之终始。其照也逾寂,其觉也逾有。然则向之碍之者为果碍耶?今之辟之者为果辟耶?彼所谓觉而照者,吾讵知其不由是道也?岂若吾族之挈挈于通塞有无之方以自狭耶?或曰:然则宜书之。乃书于石。
永州龙兴寺西轩记
永贞年,余名在党人,不容于尚书省。出为邵州,道贬永州司马。至则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余知释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然余所庇之屋甚隐蔽,其户北向,居昧昧也。寺之居,于是州为高。西序之西,属当大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众。于是凿西墉以为户,户之外为轩,以临群木之杪,无不瞩焉。不徙席,不运几,而得大观。夫室,向者之室也;席与几,向者之处也。向也昧而今也显,岂异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夫性岂群物耶?孰能为余凿大昏之墉,辟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者,吾将与为徒。遂书为二:其一志诸户外,其一以贻巽上人焉。
柳州复大云寺记
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诀亲戚饬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
柳州始以邦命置四寺,其三在水北,而大云在水南。水北环治城六百室,水南三百室。俄而水南火,大云寺焚而不复且百年。三百室之人失其所依归,复立神而杀焉。元和十年,刺史柳宗元始至,逐神于隐远而取其地。其傍有小僧舍,辟之广大,逵达横术,北属之江。告于大府,取寺之故名,作大门,以字揭之。立东西序,崇佛庙,为学者居。会其徒而委之食,使击磬鼓钟,以严其道而传其言。而人始复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病且忧,其有告焉而顺之,庶乎教夷之宜也。凡立屋大小若干楹,凡辟地南北东西若干亩,凡树木若干本,竹三万竿,圃百畦,田若干塍。治事僧曰退思、曰令寰、曰道坚。后二年十月某日,寺皆复就。
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
中州之西数万里,有国曰身毒,释迦牟尼如来示现之地。彼佛言曰:“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曰极乐,佛号无量寿如来,其国无有三恶八难,众宝以为饰;其人无有十缠九恼,群圣以为友。有能诚心大愿,归心是土者,苟念力具足,则往生彼国,然后出三界之外。其于佛道无退转者,其言无所欺也。”晋时庐山远法师,作《念佛三昧咏》,大劝于时。其后天台?大师著《释净土十疑论》,弘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咸赖焉,盖其留异迹而去者甚众。
永州龙兴寺,前刺史李承?及僧法林,置净土堂于寺之东偏,常奉斯事。逮今馀二十年,廉隅毁顿,图像崩坠。会巽上人居其宇下,始复理焉。上人者,修最上乘,解第一义。无体空折色之迹,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无之名,而入于实相。境与智合,事与理并。故虽往生之因,亦相用不舍。誓葺兹宇,以开后学。有信士图为佛像,法相甚具焉。今刺史冯公作大门以表其位,余遂周延四阿,环以廊庑,缋二大士之像,缯盖幢幡,以成就之。呜呼!有能求无生之生者,知舟筏之存乎是。遂以《天台十疑论》书于墙宇,使观者起信焉。
永州铁炉步志
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余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
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稟、钱?、刀?者,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知推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稟、钱?、刀?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
余以为古有太史,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
始得西山宴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