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所料不差,在经历过锦州和沈阳这一系列的纷纷扰扰之后,杨天义对于朋友和敌人的理解已经今非昔比。
在他看来,朋友,还有可能只是因感情而融合,但敌人,不论是否存在感情的对立,归根结底,都必然是一个利益的矛盾体。
敌人的来源可谓形形色色,其中最最难缠、最最隐蔽而又无法避免的,则是非政敌莫属。他们的出现,与私人感情基本无关,除了彼此的立场之外,还与个人的成就大小正向相关。
这是因为,个人的成功,往往会引发各种利益的重新分配。当此之时,那些利益受损或者有受损可能的人,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敌人。
现实的规律便是:伴随着功绩的积累和地位的提升,政敌的数量也会与日俱增。当两者之间的利益冲突难以调和时,斗争便也接踵而至。
问题的关键是,杨天义不想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甚至,连牵涉其中都觉得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因此,他对于远离政治斗争漩涡的决心,从来都没有丝毫动摇。
当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所有的敌人都转而支持自己。
如果化敌为友的目标难以实现,退而求其次,那就要让他们全都惧怕自己!
假如这一点也无法做到,下下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便是将他们全部清除!
而张凤翼,便属于那种拉拢打压皆无可能,唯有直接清除的那一类。只不过,在清理方式的选择上,杨天义已经从主动出击、穷追猛打,改为了步步为营、水到渠成。
刚刚那一番看似“以德报怨”的赞美之词,其实正是他使出的一招“以退为进”。他当然不会指望用这几句话便能打动张凤翼,不过是要为接下来的一招“倒转乾坤”做些铺垫而已。
“皇上,微臣还听说,就在微臣回京的前几日,曾有山西、陕西、河北、山东、福建等省府官员分别上书,指责兵部办事不力,导致地方军需不足、兵备弛懈。微臣以为,即便这些状况确系实情,责任却并非全在兵部,而张大人也完全是在代人受过!”
听到这里,张凤翼已是讶然张开了嘴巴,曹化淳也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而何如宠则是轻轻摇了摇头。
“哦?爱卿何出此言?”崇祯却是面带疑惑地问道。
“众所周知,兵部之所以拨不出款,只是因为手里没钱,之所以手里没钱,又是因为国库空虚。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筹集不到足够的军费,就算张大人有三头六臂,那也是力不从心啊!”
虽然张凤翼对“就算”二字感到很是别扭,但杨天义毕竟是在为他辩解,他的脸上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即以微臣亲身经历,此次辽东大捷,全体官兵劳苦功高,可兵部发放的赏银总共不过十几万两!辽东各路官军总数将近十万,逐级分发下去,底层士兵每人仅得区区一二百文而已!一百文钱啊!这就是对他们守土开疆、舍身忘死的奖励吗?”
“皇上,各位同僚,即便士兵们毫无怨言,可咱们这些为官为将者又于心何忍?故而,微臣便以全部身家为抵押,向中央银行借来二十万两,并以银票直接发放到每一位士兵的手中。而杨嗣昌杨大人,亦将所获战利尽数献出,用以抚恤奖赏所有阵亡和有功将士!”
杨天义忽然抬高了声音,痛心疾首地说道:“没想到,微臣和杨大人为国分忧之举,居然还被人指责是别有用心……若非兵部财力有限,微臣等又何至于此……”
杨天义说到这里,却是词锋一转,道:“可是,这又怎能一味埋怨兵部?或许是觉得有负皇恩,也或许是觉得有愧于将士,张大人对上述弹劾未曾置辩,但微臣却一定要为他鸣不平!”
事实上,这“别有用心”之语,正来自于张凤翼。听完这一番话,张凤翼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偏又一句也不能反驳,心里便是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只感觉腻歪无比。
曹化淳却是在心中暗暗叫好:这一招绵里藏针,可让张凤翼有够受的!
“有句话说得好,不遭人妒是庸才,爱卿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崇祯说着,便似笑非笑地瞟了张凤翼一眼,又把目光转了回来,道:“那,你想替他说些什么呢?”
杨天义便躬身施礼道:“皇上,请恕微臣斗胆,微臣想要替张大人问几句他说不出口的话。”
“准奏。朝会本就是为议事,爱卿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谢皇上。”杨天义身体稍稍侧转,便扬声问道:“何大人,下官想冒昧地问你一句,当初下官回京时曾交给户部五百万两银子,为何兵部仍旧得不到足够的拨付?”
在得到崇祯肯定的示意后,何如宠便走到殿中,不疾不徐地答道:“杨少保有所不知,这批银子仅用于各地军费开支便花去两百一十余万两,各地赈灾、办学、治河、基建等,又用去近二百四十万两。剩下不到五十万两,除了过节开销、官员俸禄,还有开春以后的抗旱、赈济……这缺口至少也得一百万两呢!”
“哦?如此说来,户部手里就只有这五百万两银子了?”杨天义两眼一瞪,便难以置信地问道:“下官记得,在出征辽东之前,皇上便命何大人负责回收矿产资源以充实国库。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了,难道说,此事竟然毫无进展吗?”
“倒也并非全无进展,但却极为有限,所获收益也是杯水车薪,距离预定的目标犹是相去甚远。”何如宠道。
“为何会这样?莫非是何大人对此心怀不满,故而才玩忽懈怠?”杨天义追问道。
“杨少保何出此言?何某蒙皇上信赖,主理户部多年,对国库空虚之现状忧心忡忡,对造成岁入枯竭之根源亦是夙夜兴叹,又怎敢稍有怠慢?只是,此事毕竟牵连广泛,其阻碍之大也不难想象,仅靠户部来推行新政,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如宠道。
“何大人,下官这就不太明白了。诚如你所言,新政既是利国利民之善政,亦可酬今上及历代先皇之夙愿,那为何还如此举步维艰呢?”杨天义问道。
“杨少保须知,所有矿产皆附着于土地之上,因此,若要回收矿产,便要首先治理土地兼并;若要治理土地兼并,便要使百姓耕者有其田,且不再生投献之念;而若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便要辅以减税补贴之政策,大幅度减轻百姓税负负担!”何如宠道。
“何大人所言不差,新政的确是一个系统工程。”杨天义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何如宠终于得到机会倾诉苦衷,便重重地叹息一声,喟然道:“百官多有进言,说减税补贴政策无异于从国库中掏钱倒贴给百姓。如今国库尚且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却又要让富于民,这岂不是与新政的目标南辕北辙?正所谓国富方可民强,等把国库掏空了,再好的政策又有什么意义?”
“国富才能民强?何大人,你不觉得只有井底之蛙才会说出这么目光短浅的话吗?”杨天义嘿嘿一笑,便道:“依下官所见,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民富国强才是!”
“哦?杨少保有何高见,何某愿闻其详。”何如宠拱手说道。
杨天义轻咳一声,便侃侃而谈道:“涓涓细流汇成江河,那到底是大河无水小河干呢,还是小河无水大河涸?答案当然不言而喻!国家与百姓之间,便如同这大河小河,国家的财富尽皆来自于百姓,若是百姓穷困潦倒,度日如年,国家又怎可富裕强盛,长治久安?”
“事实上,所谓的国富民强,完全是一句本末倒置之语。财富的集中,必将带来权力的集中,而权力的集中,又会强化财富的进一步聚集。其最终的结果,国家的财赋收入的确会有所增长,但是,比这增长更快的,却是少数人财富的膨胀和全社会贫富分化的程度!”
“故而,忽视了百姓生存权利而一味地追求国家所拥有的财富数量,其做法根本就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到时候,即便国家的手里真的有钱了,但是,随之而来的国家动荡不安,恐怕要花费更大的代价才能平息!这些年来民变叛乱丛生,难道还不能让我们警醒吗?”
杨天义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便接着道:“反观民富国强,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古人对此早有定论。管仲曾说,‘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先贤有子也有名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王安石亦有高论,‘百姓所以养国家也,未闻以国家养百姓也。’”
“此外,荀子还说过:‘田野荒而仓廪实,百姓虚而府库满,夫是之国蹶。’尉缭子也尖锐指出:‘亡国富仓府,谓上满下漏,患无所救。’这些话振聋发聩,难道还需要再做解释吗?对于那些开口闭口只会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之人,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因此,那种抽小河而充大河的急功近利之举,看似收效明显,实则隐患无穷。一国发展强盛的正确途径,只能是重民生、民利、民权,百姓富则国富,百姓智则国智,百姓强则国强!只要百姓富裕了,国家何愁无钱?只要百姓发展了,国家何愁不强?”
“说得好!”何如宠一脸欣然之色,便击掌赞叹道:“杨少保果然真知灼见!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杨天义还了一礼,便总结道:“由此可见,如果国家的强大不是以百姓的富裕为基础,百姓不仅会对国家的强大漠然视之,对其衰败无动于衷,甚至还可能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促使其早日灭亡!历朝历代兴衰更替的教训早已告诉过我们无数遍,难道非要等到无可挽回之时,咱们才肯相信?”
“杨爱卿,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朕以为,这句话用在你身上确是恰如其分!”崇祯便微笑着说道。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皇上,大明中兴乃是您孜孜以求之心愿,亦是朝中百官和天下万民日思夜想之企盼!眼下,内乱外患渐已平息,改革变法恰逢其时!只要皇上坚定信念,持之以恒,我大明****民富国强、繁荣昌盛之期便指日可待!”杨天义便满含殷切地说道。
听到这里,曹化淳才陡然发觉,杨天义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给了朝中那些“保守派”一记迎头痛击!
而他有所不知的是,杨天义的反攻,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