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声显然是余怒未消,正欲再骂时,却是被郑永平挥手制止道:“远声!不可无礼!你去告诉玉泉一声,就说天义来了。去吧!”
郑远声仍是愤愤不平,但是既然父亲发话,他又怎敢违拗,便冷哼一声,重重地一甩袍袖,推门而去了。
郑永平静静地看着杨天义,一句话也不说。
此刻,他的心情非常微妙,就好像看到心爱的猫儿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字画上,踏出了几瓣鲜亮而又杂乱的梅花一般。
惋惜、生气、意外、惊讶……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
猫也有它的画笔,有它的眼光,也有它的艺术。在人把自己的作品视为妙笔天成的同时,猫,也会把它的创作看成是神来之笔。
所以,问题的关键便在于:在没有理解对方的意图之前,最好先不要评判对方的对错优劣。
“天义,我发现你变了许多。”郑永平语气平静地说道。
“不,伯父,其实是我学到了很多。”杨天义神色从容地纠正道。
是啊,在曹文诏那里体验了用兵之道,从卢为亮身上学到了为官之道,又由曹化淳口中聆听了御下之道,此时的杨天义,已再非当初的吴下阿蒙了。
“人总是要不断学习,也总是会不断改变的。如果你能有所进境,我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可是,我的努力却不被人认可。”杨天义掏出了那本弹劾奏章,双手递给了郑永平,“伯父,这就是今天面圣时我所得到的奖赏。”
郑永平接过奏章,随手翻看了几页,便又轻轻合上了,“一封联名弹劾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言官们若是不弄出些这个来,那便无事可做了。天义,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
“伯父,您误会了。”杨天义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您知道我从这里面读出了什么吗?”
“哦?是什么?”
“天意!”
“天意?”
“没错,天意,天子之意!我想,皇上这是借众人之口,来提醒我不可恃功而骄。”
郑永平捻着颌下长须,沉吟不语。
“皇上给我这封奏章时,只撂下了一句‘好好想想’,便再不多说一字。我做了那么多事情,皇上会看不到吗?会听不到吗?他之所以只字不提,就是想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功不掩过。功无可傲,过不可忘。”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上也未尝不是一番锤炼之意。”郑永平微微点了点头,又道:“你能想到这些,很不简单。”
“还不止如此。”杨天义用手指着那封奏章,接着道:“这里面所提到的罪过,看似是在批评指责,其实却是在帮我,给我提供一个向世人阐述己见的机会。”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郑永平眼神中露出一抹惊讶之色,顿了一下,却又问道:“是曹化淳跟你说的?”
杨天义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地继续说道:“于是,我就又想通了另外一件事情。我这个钦差、督抚,归根结底都是皇上任命,我有功,皇上便是知人善任;我有过,皇上便是用人不察。所以,皇上不只是在帮我,更是在帮他自己。”
“天义,你是在说杨鹤吧?莫非他——”
“正是。伯父,您想想看,皇上让杨鹤当三边总督,实际上是想验证他的平叛方略是否可行。而杨鹤谋劫官银之罪若是坐实,只怕这最终的过错,还是要追究到皇上的头上。”
郑永平手捏胡须,一动不动,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杨鹤的任命,也包括我,根本就是皇上的意思,而曹化淳,不过是皇上的代言人罢了。他极力地想要掩盖杨鹤的罪过,目的就是为了帮皇上文过饰非。因此,借杨鹤的案子去对付曹化淳,也就无异于跟皇上过不去!”
听到这里,郑永平便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在房间中来回走动着。几次停下脚步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文死谏,武死战。
文官的忠诚与热情,往往表现在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
明明是有罪之人,若不检举,不止是对不起皇上所赐的这身官袍,更是违背了忠臣的定义与要求。
可是,毫无顾忌地站出来大声疾呼,就真的是忠臣所为吗?
恐怕也不见得。
站的高度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便也不同。
在皇上的眼里,忠臣,也可以有愚忠与智忠之分,直忠与曲忠之别。
自古以来,死于皇帝刀下的诤诤忠臣不知凡几,若是追问其中的原因,却也未必全是由于皇帝的昏聩。
文臣爱名,为名而谏,身死留名。
这样的忠臣诤臣,往往是以给皇帝带来骂名为代价,来成就自己的美名,如此不顾大局的自私之举,便是被皇帝杀了,那也是活该。
想到这里,郑永平不由得悚然而惊。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见地竟如此透彻。”郑永平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确是有失偏颇了。”
杨天义正想用“只缘身在此山中”来略作宽慰,却是听到郑永平又问道:“那杨鹤呢?难不成就——”
“挪用公款,撤职查办。”杨天义微微一笑地解释道。
“哦。”
郑永平点了点头,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之后,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杨天义明白,他这是已经决意放弃此事了。
停了片刻,郑永平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杨天义道:“天义,我有一个决定,皇上马上就要派兵增援大凌河城,为祖大寿解围了,我打算举荐你为领军督帅!”
“啊!?”杨天义闻言,竟是大吃一惊地站起身来。
他原本还想探探郑永平所代表的东林派对于杨嗣昌的看法的,却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郑永平便先来了这么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伯父,这种事非同小可,您可不能如此轻率啊!”
“我这个想法,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郑永平一脸慈祥地笑了笑,又用双手按了按,示意杨天义坐下,“以前,我总是太过谨慎了。你虽年轻,却是出类拔萃,正该多给你一些机会,让你好好地去闯一闯!”
“伯父,可是,我,我还没——”
杨天义想说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回家呢,这就又要派我出差了?”
“没什么?没带过兵?怕什么,经验都是打出来的!再说了,你在山西不就打得挺好的嘛!”
“伯父,我觉得,你还是要三思啊。”
“三思,三思,我都已经思了三天了!”郑永平呵呵一笑地摆了摆手,阻止了杨天义的劝说,渐渐地,表情却又变得严肃起来:“而且,我已经暗中试探过了,目前你带兵最大的障碍,便是温体仁与周延儒两位内阁大学士。”
杨天义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门外传来了郑远声的话音:“父亲,我回来了。”
“进来吧。”郑永平答应了一声,又接着对杨天义说道:“他们两个不用你*心,我自会想办法解决。你只要设法做通曹化淳的工作就行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天义一时也不好继续反驳,便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多谢伯父一番好意!”
“咦?远声,玉泉怎么没过来?”郑永平见只有郑远声一人进屋,便纳闷地问道。
“父亲,妹妹她说,她不想再看见杨天义了。”郑远声没好气地答道。
“怎么回事?她这又发的哪门子小姐脾气!”郑永平面色不悦地说道。
“父亲,妹妹说,杨天义现在有了长公主,马上就要当驸马了。既然是贵为皇亲国戚,她也高攀不上,更不想自取其辱。”
“长公主?什么长公主?谁呀?”杨天义大惑不解地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哦,对了,皇上还没跟你说吧。”郑永平呵呵一笑,便解释道:“是朱玥,朱玥殿下,她是先帝与惠妃娘娘的女儿,跟皇上乃是兄妹关系,当然是长公主了。”
“啊——”杨天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却是怎么也何不拢。
但是,他还没从震惊中平静下来,却是猛然间想到了另外一件让他更加惊骇莫名的事情:“惠妃,惠妃?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