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其实早在杨天义荣升山西督抚之时,便已着手考虑解决。而时至今日,已是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
其一,俘虏。加上之前王自用的两千多降兵,目前太原城中俘虏的总数已是突破一万之众。如此多的俘虏,杀也杀不得,放亦不能放,关则无处关,养又养不起。
更为重要的是,处置俘虏的方式还具有极强的示范效应,甚至可以说是关乎整个平叛大计。对于这样一个重要政策,杨天义一直也未能想出妥善的解决之道。
其二,晋王。自己于昨晚罢免魏敏在先,已形同抽了晋王一个耳光;又于今晨引贼兵入城在后,更使王府险遭贼兵攻破。这连番举措,事实上已造成两人之间的彻底决裂。杨天义心中明白,以晋王之身份地位,又怎肯甘受如此奇耻大辱?
以杨天义之前的了解,晋王朱常浔乃是一个老奸巨猾之人,而且,他还富甲一方。山西的土地,十之七八都已落入官僚地主之手,而仅他一人,便占有了其中一半以上。这样一个实力雄厚之人若是上门兴师问罪,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其三,筹款。此前通过拍卖弄到的那些银子,完全是杯水车薪。依卢为亮所言,便是赈济灾民亦有不足,更遑论其他了。眼下,这四万多两的劳军款,已是不知从何而出,至于向曹文诏所承诺的兵饷,则更加是无着无落了。
按照杨天义的理解,这筹款一事,才是一项真真正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加税派征,显然是毋须考虑;朝廷拨款,怕是也不必指望了。官员募捐?这一招卢为亮早已试过,那也是于事无补。
要不然,再搞一次拍卖?
那这次又拍什么?难不成,真如卢为亮所说,把这衙门卖了去?
开什么玩笑?那也得有人肯买啊!
杨天义苦思冥想之下,竟是一无所得。他暗自叹了口气,只得交代朱玥、婉儿两人忙完之后便去休息,自己则换上便服,独自一人走出了都指挥使衙门。
街道之上,不时可见官兵来往穿梭,而百姓则神色如常,安之若素。显然,他们是看到了那些公告中所发布的战况信息,对于夜间的情形俱已了解,自然是再无疑惧之心。
杨天义边走边观察,尚未行远,便见一行十余骑正从远处飞驰而来,为首之人,正是一身甲胄的山西总兵曹文诏。
曹文诏并未认出身着便衣的杨天义,正拍马疾行间,忽然听到一声叫喊:“曹将军!”
曹文诏稍一愣神间,早已分辨出这个声音,便猛地一提缰绳,当街立定。循声望去,很快就看到了站在路旁正向自己招手的杨天义。他赶紧翻身下马,往回跑了几步,便要施礼参拜。
杨天义跨步上前,将曹文诏一把拉住,与自己并肩而立,说道:“这里人多,不必施礼。说吧,你有什么事儿?”
“末将正要去找大人汇报军情。”曹文诏微微躬身,点头说道:“大人,至辰时初刻,城中的战斗已经全部结束,贼兵未有一人漏网。”
“很好。你的情报传递得很及时,具体的经过我都已经知道了,辛苦你了!”杨天义拍了拍曹文诏的肩膀道。
“遵照大人指令,西门的战场已经打扫干净,事先转移走的百姓也全都各自回家。末将还另派士兵帮他们重建房屋,妥善安置。”
“只是重建房屋还不够,回头我跟卢大人说一声,要让官府对这些家庭的损失进行补偿。”杨天义顿了一下,便又问道:“晋王呢?他那边情况如何?”
“晋王好像很生气。”曹文诏神色一紧,低声说道:“他事先毫不知情,直到战斗打响后才被告知一切。由于官军防守严密,王府中并无一人死伤,只是院墙略有破损而已。我听手下士兵说,晋王他扬言,扬言要将大人——”
“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晋王的反应乃是意料之中,杨天义也并不吃惊,只轻叹一声,又转而道:“你去跟贼兵说一声,让他们快来收尸吧。现在天气渐热,今晚可能还要下雨,尸体务要妥为处置,可千万别再引发什么疾疫。”
“是,大人,末将即刻便去办理。”曹文诏拱手说道。
“给兵部的奏折我已经写好了,你自然是首功之人。”杨天义微微一笑道:“还有,你能给他人分功,这也很好!变蛟是你侄儿,自不必说,像刘成功这样的将领,你不妨多培养几个,于国于己,都是大有裨益!”
“多谢大人栽培!末将谨遵大人吩咐!”曹文诏躬身抱拳道:“末将能有此功,也全仗大人奇谋妙计,用兵有方!”
“好啦好啦,要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去忙你的吧。”杨天义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中层层云絮,略显疲惫地说道:“我这会儿只想一个人走走,散散心。你也回去歇歇吧!”
目送曹文诏远去之后,杨天义继续在城中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却是来到了按察使衙门跟前。
抬眼望去,这按察使衙门果然是破旧不堪,而经子夜一役,更显颓败。只见徐辉站在院中,正指挥着一众衙役兵丁,清理维修着受损的墙壁房屋,好一派忙碌杂乱的景象。
杨天义也不让人通禀,便直接走到了徐辉的身后,大声说道:“徐大人,你这大兴土木的,看过黄历了吗?”
“嗯?啊?是杨大人!您怎么来了?”徐辉转过身来,见杨天义一身寻常服饰,神色间略感诧异,便要拜倒行礼。
“今天不叙官礼。”杨天义伸手将徐辉拦住,便又说道:“都说‘官不修衙’,依我看啊,你这官衙的确是不必再修,直接另起一座新的便是!”
徐辉微微一愣,又见杨天义一脸的笑意盈盈,便猜出他已知道了让衙之事的真相,也是嘿嘿一笑,说道:“大人,非是下官刻意巴结,只是那座新衙,老徐我恐怕是也用不上了。”
“哦,这又是为何?”杨天义不无奇怪地问道。
“大人您有所不知,”徐辉突然凑到杨天义耳边,低声说道:“我已经向皇上呈上奏折,待今年任期一满,老徐就要到别的地方做官去了。”
“你在这儿干得挺好,干嘛想要调离?莫非是不喜欢打仗?”
“大人哪里话,老徐又岂是那畏战之人!”徐辉呵呵一笑道:“更何况,有大人您在此坐镇指挥,叛乱平定之期,那也是指日可待!”
“老徐,你又想拍马屁吗?”
“大人,老徐虽然拍马惯了,只今日绝无半句谄媚之语。”徐辉正色说道:“照我的判断,以大人您目前所为,山西之乱,半年可定。”
杨天义虽对这半年之期不太乐意,但自己尚有许多难题未解,倒是也无以辩驳,便意兴阑珊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大人,我这也是有苦难言啊!”徐辉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萧瑟:“老徐不像卢大人,树大根深,也不像魏敏,后台强硬。山西一旦平定,大人您自然是要回京高就,到那时,老徐可就要寸步难行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杨天义话说一半,便已意识到徐辉暗指何意,眼神一凛,道:“你是说——晋王?你担心他会刁难你?”
徐辉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但杨天义已是了然于胸:此次山西之行,徐辉显然是站在了自己这边,这就难免会被晋王视为对头。晋王虽是无职无权,但却有钱有势,想要给他穿几只小鞋,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自己是迟早要走的,而晋王却是扎根长留,如此看来,徐辉之担忧,倒也并不多余。只可惜,在这件事上,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一个闲散王爷,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老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两句安慰之语,连杨天义自己都觉得那么苍白无力。
徐辉显然是不愿多谈,便苦笑一声,转口道:“大人,老徐也知道您对拖上半年并不满意,可您看看陕西,已经打了快三年了!没钱没粮,这仗便只能这么拖下去!”
徐辉见杨天义似有询问之意,又赶紧接着道:“您也别问我,我要是有主意,也不会现在还是个按察使了!”
杨天义听他这么说,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只勉强一笑,也转换了话题,道:“你上次跟我说,黄余的案子有结果了,具体情形如何,黄文本又是怎么判的?”
徐辉低头想了一会儿,抿了抿嘴唇,说道:“太原府前日将卷宗呈上,上面说:黄文本为富不仁,纵奴行凶,致人重伤,杖责五十。黄余夫妇因此相继身亡,着令黄文本赔偿丧葬费用白银二十两,并将所占之地原数退还。因黄余膝下无子,便交由黄余侄儿继承。”
杨天义面带不悦之色,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的结果,皇甫涵早就预料到了。
徐辉看了看杨天义的脸色,犹豫了一下,便又补充道:“只是那黄文本,以黄余之地已另作他用为由,愿另择二十亩良田,代偿黄余的十亩薄田之失。”
“嗯?以两倍交换?他会这么好心?难道说,黄余的地里挖出了金子吗?”杨天义怀疑地说道。
“不是金子,是煤矿。”徐辉缓缓而言道:“下官打听过了,黄余家的那块地,去年年初时便发现了矿脉。黄文本欲以巨资购买,可黄余却以祖传为由,坚不肯售。”
“嘿嘿,黄文本用一顿板子,就换得了一座煤矿,他这笔买卖,那可是划算得很!”杨天义冷笑一声道:“他想得倒美,可人家也得肯换才行!”
话说到这里,杨天义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便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片晌,他已是隐隐想到了一条主意,恰似黑暗之中陡然看到一丝曙光一般,两只眼睛也熠熠放出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