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升勇:关于教材问题,我们也是放到生活大背景上来思考的。从课程设置上看,我们的三类课程虽然都源自于语文课程标准。但是,我们并没有拘泥于课程标准,而是从教育教学目标与学生生命发展的交点上思考课堂教学,放在社会发展和民族复兴的大背景下谋划改革,有专家说我们的课堂改革具有颠覆性,可能也是就这一点来说的。
当我们从学生生命需要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大背景下去思考教育,回到教育的原点上反思课堂教学时,才发现我们过去对教材的理解不但过于狭隘,甚至还有些偏颇。于是我们又用归零的思维方式,回到教材的原点上进行研究反思。教材,从狭义上理解是指有关讲授内容的材料,从广义上理解就是教与学的所有可以利用的资源。
陶继新:将“教与学的所有可以利用的资源”视作教材,的确有点颠覆的况味。这个颠覆显然是具有巨大价值的。想想当年孔子的教学,有什么固定的教材?想想当年的王阳明的教学,有什么固定的教材?天地万物,人生万象,都可以作为他们的教材,更多时候是即兴而言,即兴而答,却成了千古教育的绝唱。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间,连教室几乎都没有,但是,他依然履行着一个教师的责任。他在那些流动的教室里,除了“五经六艺”教材之外,更多将与现实生活休戚相关的当下问题当成了教材。可是,却由此成就了孔子这个伟大的教育家,也培育出来了一大批有教育家情怀甚至是思想家政治家的弟子。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而不是正襟危坐于课堂之上,而对课本内容之外一无所学的教育。
校本教材既然教学是为教育服务的,教材就不能单是课堂教学上的教科书,也不能是单纯的超教科书之上的所有文本材料,而是包括生活万象在内的所有可以用来进行教育教学的内容。所以,教育要回归原点,要到中国数千年之前的教育家那里去看看教材到底是什么。
李升勇:这几年跟着您读经典收获很大,对儒、释、道的本意有了些新的认识,原来接触到的都是世俗中流行的某些观点和看法,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对孔子、老子、释迦牟尼的曲解。儒家思想从宋代开始就已走向歧途,过多地关注统治阶级的利益,强调的是统治阶级需要民众去做的那一部分。从宋代开始佛教也逐渐偏离原义,更加强调禅宗教义和封建迷信的东西,人性化的部分思想流失了。道教从庄子开始就偏离了老子的思想,强化了消极避世的那一部分。
陶继新:但是,也不能一概而论,明朝的王阳明就对朱熹的思想进行了清理,提出了很多振聋发聩的见解,成了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大教育家。他提出的“心即理”、“知行和一”、“致良知”等学说,直到今天,依然辉光不减。特别欣赏他的“四句教”:“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所谓无善无恶,并不是说“心之体”自身无善恶规定,而是指其为善去恶的格物工夫达到了超越善恶对待的地步,从而表现为无善无恶。可见,作为“四句教”的逻辑出发点的本体,只能是至善无恶。只有从至善无恶的心之体出发,其为善去恶的工夫才能达到超越善恶对待的无善无恶境界。所以,读他的《传习录》等著作,总是可以发现他那具有特殊意义的思想,让人生产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他最强调的就是致良知,人有良知,但是你怎么样使这个良知成为每一个人,乃至于整个社会的一种价值的体系,这是需要大家去努力,但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潜在的可能。我们今天讲要建设和谐社会,而要建设和谐社会的话,如果这个社会的大部分人都有良知的话,那么这个和谐社会就有了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念,有了一个思想体系。
李升勇:您说的太好了,王阳明不仅是儒学大师,也是教育大家。遗憾的是,他的教育思想并没有在全国形成太大的影响。
陶继新:是的,给一些校长教师甚至教育专家谈起王阳明,有的甚至不知其何许人也。其实,这是一种悲哀。所有研究哲学史的人都知道,王阳明是中国古代最后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跟以前所有的那些哲学家,跟那些儒家的学者不同的是,他本人就是一位身体力行他的哲学主张的,就是一个知行合一的,他不仅是一个教育家,还是一个军事家、政治家。能够一身兼有几种身份的古代学者,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他是能文能武的,这一点在儒家的学者里面,尤其是难能可贵。
阳明学在国外也有着极大的影响,他对于东亚的民族,日本的明治维新,对于韩国的兴起都有着巨大的影响。有人甚至认为“日本是以王阳明哲学为其民族哲学的”。现代新儒家更认为,朱子学和阳明学“是前现代化时代东方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
看来,研究与实践王阳明的教育思想,应当成为我们这些教育者的一个责无旁贷的任务。
李升勇:过去我们把教科书与教材等同看待,这是一种误解。教科书、参考书、教学挂图仅是教材内容涉及的极其有限的一部分,教材的本意是教与学的过程中可以用来使用的全部材料。它包含现实生活内容和文本生活内容两大部分。
有人把教科书称作文本,这也是不严谨的,严格意义上讲,文本除教科书外,还包括教学参考书、教学挂图、各类书籍、所有影视作品、各种报刊媒体、图书馆、展览馆、博物馆、名胜古迹等课程资源。总而言之,文本包括所有人类文明成果,无论它以什么形式存在,都应看作是文本。
教学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学生了解生活、掌握生活、创造生活,最终享受生活。在生活中学习生活,是最好的教学方式。现在很多人忽视了对生活的关注和学习,关起门来教学,读死书,死读书,致使学生的动手实践能力越来越差,这里面不仅有素质教育问题,也有一个教材观的问题。
陶继新:将教材等同于教科书者,迄今仍有人在。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呢?因为多少年来,教师所教,不就是教科书吗?因此,教材等同于教科书,已经从形到实烙印到了教师与学生的心里。这难道就只是“应试教育”的错吗?也不是。对于这个问题,就是一些教材研究专家,也还没有认识清楚。即使如教育家叶圣陶者,不也说“教材不过是个例子”吗?显然,他是将教材基本等同于教科书了。不然,他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在他看来,仅仅教学教科书是不行的,教学内容应当是一个远远超越教科书之上的文本内容。
什么是教材呢?我们回到原点去追问,就一目了然了。看看孔子的“教材”,大到让现代人不可想象。而您就追问到了原点,而且就在这个原点上做起了文章。
李升勇:我们秉持的是一种大教材观,我们认为教材等于文本与生活的总和,文本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生活的一种固化形态,是人类的生活生产经验经过千百万年沉淀升华后,以某种结晶的形式显现的。比如文字,建筑,器皿,雕刻,书画,戏曲等等。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会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着人们的学习和生活,所以生活必然是学习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了对现实生活的学习吸纳能力,对文本的学习也就失去了相应支点。
观察课——走进工厂照片陶继新:2008年采访您的时候,您就提出了“文本包括所有人类文明成果”这一观点。当时,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因为这几十年的教育经历,使我基本看透了教学的真正内涵。可是,将文本限定于教科书者,迄今依然不是一个少数。就是有的所谓的改革成功典型,也还是这样行走着。所以,看你们的教学,真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受。素质教育往深处走,就必须在这些方面大动干戈。小打小敲、小修小补,连改良都难以称得上,更遑论改革了!
李升勇:我们还有一个观点,教师的知识文化积淀和生活阅历,也是教材的一部分。教师的人文素养必然影响到学生的阅读质量和感悟程度。教师的生活阅历和文化积淀程度不同,对文本的解读也就不同。教师知识、阅历越丰富,对文本的理解就越深刻。
孔子的教育成就不能不说与他的周游列国有关,如果孔子没有这段游学的经历,他对社会、对人生、对教育的理解也就不会那么深刻,他的教育成就也就不会那么辉煌。我们在改革的实践过程中,对传统教育又有了新的认识,中国教育与美国教育的真正差距,在于传统教育对自然科学技术和学生动手实践能力关注不够,而不是我们的教育思想落后于美国。
陶继新:“教师的知识文化积淀和生活阅历”当然属于教材的范畴,因为学生从课文上所学到的东西,已经渗透进了教师的文化积淀与生活阅历。同一篇课文,不同的老师去教,所给予学生的智慧启迪往往是天壤之别。如果说课文是死教材的话,教师就是活教材。死教材表面是死的,但是,经由活教材点燃,便能生成熊熊大火,展示出绚丽的光彩,甚至让死教材死而复生。为什么有的教师会将本来很有文化品位的作品讲得味同嚼蜡?为什么会让学生听起来昏昏欲睡?就是教师这个活教材没有真正活起来。以其昏昏,不能使人昭昭;而以其不死不活,当然也不可能让死教材复活且生机勃发了。
李升勇:从大教材观的角度审视现行教科书,我们感觉到语文课本中的部分文章,已经不能适应现代教学的需要,存在“浅、旧、窄、死”的问题。教科书的文章过于陈旧,大多远离学生的现实生活,缺少对学生学习成长的指导性。内容过于浅显,既不适合我们取法乎上的教学原则,也不符合学生的认知规律,更不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和发展趋势。
除了以上两点外,小学语文教科书内容狭窄,旧文多,时文少,人文性文章多,科学性文章少。中华文明博大精深,独步世界,但是,中国教育最大的问题是对思辨性、人文性的东西过于热衷,对科学技术关注较少,学生动手实践能力差,不能把现实生活纳入教学内容。把教学内容限制在文学的、文本的、静止的、固化的范围之内,学生在课堂上接触到的都是过去的生活,他人的生活。这是我们在科学技术发展方面落后于西方世界的重要原因。就像老虎一样,天天吃的都是消过毒的牛羊肉,或是死去的动物,久而久之,在这样的环境下它还有捕捉动物的能力吗?天天学死知识,最终,即使不亡国灭种,也必然丧失生存发展的能力。
陶继新:教科书的“浅、旧、窄、死”由来已久。那么,语文课本中的绝大部分文章为什么不能“取法乎上”?根子还在所谓的教材专家和编写者那里。一是认识问题。认为这么小的孩子,对于上乘之作,理解不透,学之困难,所以只能忍痛割爱。二是本身品位就比较低下,甚至没有认真读过多少有思想与文化品位的书,又没有真正走到教学一线进行过磨砺。所以,就只能让其浅之又浅了。
孔子周游列国的经历,是其生命感悟形成的关键期。一个人可以读书破万卷,甚至可以下笔成文,可是,如果缺少了生命的感悟,这些学识都不能形成生命的流动,都很难对人生发出一鸣惊人的呼叫。所以,他教学的内容,当然是取法乎上,当然有了很高的品位。爱因斯坦甚至说:“专家就是训练有素的狗。”看起来有点令人不可思议,其实,想想一点儿都不假。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专家,但是,如果没有经历过生命磨难,没有生命感悟者,给我的感觉就是除了学问之外,真的一无所有了。
科普课做实验学语文教科书中的科学文章少,我觉得还是情有可原的;语文就应当多编写一些人文方面的内容,不然,就不称其为语文了。因为小学教科书中还有数学、科学等学科。关键是,我们的数学课等,成了纯然的数学知识课,而将其中那些具有科学思维的文章过滤掉了。看看美国的数学教学,您会感到惊诧的。美国数理化基础教育跟中国不在一个水平,从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数学部分就可以看出,也就是中国的初中程度。比如“直角三角形给定两条边求第三边”这样的题目,在中国是小学高年级的数学,竟然是他们的考研题。所以,GRE的数学部分,中国学生经常考满分。前两年,国际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公布了一项对29个工业国家15岁学生调查的结果,美国学生数学成绩排名第24位,仅位于葡萄牙、墨西哥和其他三个国家之前。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科学水平居于世界首位。
可是,您知道吗,美国小学的语文学习内容却是远远超过我们中国的。在《说“长”论“短”中美教育——陶继新与黄思路的越洋对话》一书中,思路就谈到,美国的教育从小就重视读和写。小学一年级的课程就侧重阅读和写作,同时鼓励小朋友说和写。四到六年级开始,数学的地位才逐渐提高,但阅读写作仍是重中之重,并开始加强不同类型的写作训练,包括记叙文、议论文,甚至鼓励学生写科幻文章以开发创造性。多读多写多说可以开发多方面的能力,美国学生有很多特征都与从小在这方面的训练有关。
在这方面,你们学生的阅读与写作,可以与美国小学生相提并论,甚至超过他们。这并不是说你们借鉴了他们的经验,而是你们对于阅读与写作的高度重视,认为这是学生快速发展的必经之路。
李升勇:我们的教材是以周目标的形式出现的。选编教材时,本着取法乎上、多元化、生活化的原则,把文本内容和生活内容相结合,以课程标准为依据,以学生的生命发展要求和社会发展趋势为目标,把学习内容以各种课程的形式分解到周目标。实现文本与生活的有效链接,使教学真正成为文本与生活的对接舱。向文本学习生活经验,在生活中学习生活。
教材的使用问题,也是很多朋友关心的问题。我们每学期要求学生读40篇文章,其中人教版教科书上的文章不超过8篇,其他版本选10多篇,相应科普类文章6篇,剩余的文章来自初中、高中的教科书或各类时文。
陶继新:语文学习的特点,就是多读多写。现在一般学校的语文教学却是少之浅之,当然就不能很好地提升小学生的语文学习水平了。而各种各样的练习之多之繁又成了学生学习语文之痛,甚至由此患上恐学症,一个人的阅读兴趣是从小培养的,如果从小很多时间是在做辅导题之类的东西,就会从此厌倦了语文学习,甚至厌倦了读书。而一个小时候没有形成良好的阅读习惯的学生,成人之后,大多喜欢不上阅读。
那么,你们学生所学文章有的竟然来自初中、高中的教科书或各类时文,是不是深了呢?是不是增加了学生的负担了呢?不是。人们大多低估了学生的学习能力,而且不知道“取法乎上”才能使学习达到以一当十的高效目的。当下一般学生学习内容太浅太没有价值,加之教师没有意思之讲,与学生重复作业之多,已经将学生的学习推进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当学习感觉不到兴趣的时候,当然就成了一种负担。
李升勇:我们把原有的教科书,作为学生阅读的材料。教学的内容主要是周目标。周目标属于师本课程,教师通过指导、检查,督促学生各项内容过关达标。每个学生再结合个人实际,按周目标的要求制定自己的学习计划,形成生本课程。
陶继新:对你们的周目标非常感兴趣,因为这是一个属于你们发明创造的师本课程。教师在制定这个目标的过程中,研究的不只是这一周的教学目标,也有对内容的了解,对学情的掌握。而由此再形成生本课程,则又有了学生的探索过程。不论是教师还是学生,在这个过程中,都有了主动意识,都明显地打上在探索中获取未知与喜悦的生命烙印。当然,再进行教学与学习的时候,不但有了目标,也有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