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了,姑姑或姑父哪一个都没来看他,季宁心里不禁充满了密匝匝的怨愤。他哪里知道,这些天,姑姑和姑父也正陷于巨大的烦愁和怨愤之中:除去住在他们家里的侄儿给他们惹来的烦恼不说,出嫁的女儿菁菁竟在暴风雨之夜像落汤鸡一样跑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一身的伤痛。
抚摸着女儿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肿,季宁的姑姑不禁捶胸顿足:“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待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她不禁又这样想:“这么说,难道是我真的做错了?可当时办的是一件多么令人满意的红火的事情呀……”
泪眼婆娑中,在女儿摧心伤肝的呜咽声中,她仿佛看到:院子里,红蓝相间的帆布棚搭起了;帆布棚下面,靠东墙根儿的地方,做厨用的炉灶——足足有两米长,按照厨师的要求垒起了;炉灶后面两排长条凳上,做厨用的油盐酱醋、蔬菜瓜果、海鲜嫩肉等什物排排场场地摆列上了。
炉火呼呼上窜;煮肉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地唱着欢歌。系着围裙,笑容可掬、汗流浃背的胖厨师把手中的炒瓢、铁勺耍杂技一样使得上下翻飞,叮当作响,一边粗声大声地吆喝着帮厨的人拿盘子递碗,倒水撒调料。
为这一天,季宁的姑姑还特意去县城里治办了一身新衣裳,此刻,穿着这身新衣裳的她正笑逐颜开、屋里屋外、脚不沾地招呼应酬着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和乡邻。
为了把这场事办得红火、气派而又不失体面,早在十几天前,亲家公阎四其就给她送来了一沓子钱。当然,她没有辜负亲家公的期望,席面上,是当地最地道最排场的 “十大碗”:鱿鱼汤、水白肉、铬桃肉、粉酥肉、软米饭、天鹅蛋、扁豆汤、水汆丸子、鸡丝粉皮芥末汤、肠子汤;盛在白色的搪瓷大碗里,一碗一个味道,一碗一种色样,挨次排上席面让吃席的人品尝。
令吃席的人惊讶的是,那小巧玲珑、焦黄鲜嫩的天鹅蛋里还配有切成块、涂有淀粉的大黄梨,还浇有用冰糖、红糖、蜂蜜等制作而成的热腾腾的“糖稀”;鸡丝粉皮芥末汤里用的是正儿八经的鸡脯肉……这可是一般人家做酒席时,不会精心为之之处啊。客人们吃得红光满面、油汗直冒、啧啧有声,以至于这场喜事办完过了好多天,许多人还在意犹未尽地舔着舌头议论着,流着口水回味着……
街巷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天的鼓乐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哦!娶亲的队伍来了!大人小孩儿喧闹着跑出院门去看热闹。
一长溜八辆清一水儿的黑色轿车在满世界人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中慢慢停了下来。最前面的一辆扎着红色彩绸的奥迪轿车车门被打开,一位帅气可人的小伙子从里面钻了出来,跟着小伙子出来的就是她亲家公阎四其。
身材魁梧的阎四其,大背头梳得溜光,红衬衣、蓝西装,笔挺帅气,更衬得他英气逼人。他站在儿子身后,附耳低声向儿子低声嘱咐着什么。儿子阎小昌显得有些紧张,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时伸出肉红的大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
季宁的姑姑望着亲家公阎四其和她的宝贝女婿,心里乐开了花……
“谁说人家女婿有病?这不是比个好人都好吗!”
围拥的人群里,不知哪个不识趣的多嘴婆娘这样说。
这句大煞风景的话清晰地落进了季宁姑姑的耳朵里,但她装作没有听见,呵呵笑着,寒暄着,与亲友们一块儿把娶亲的队伍迎进了家门……
按照当地风俗,父亲是不会跟着儿子去娶亲的。或许是怕身患疾病的儿子出什么意外吧,虽不合风俗礼仪,阎四其还是跟着他儿子来了。
整个婚宴,阎四其都像只高度警觉的老虎一样紧紧看护着自己的幼崽。他两眼死死地盯在儿子身上,不让他沾酒也不让别人灌他酒,一看到寻趣凑热闹的人端着酒杯凑到他儿子身边,他便迈着敏捷的步子赶过去挡驾回旋,呵呵笑着、不失礼体地、不露声色地把那人拉离儿子身边,让到别的酒桌上……
那一天,季宁的父亲母亲也来了,但他们脸上却挂着与整个参加喜宴的人截然不同的说不出的别扭的表情。对于这场婚事,亲戚里头,作为出嫁姑娘的舅舅和舅妈,他们两个反对得最厉害,但毕竟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场糊涂事”有声有色地演下去,而无奈地暗自着急和悲伤……
喜宴的气氛很快进入了高潮。
女宾席上,来客主要是尽情地吃菜喝汤,酒喝得很少,偶尔有人鼓动起来,拿酒壶倒满了她们面前的酒杯,绝大多数人也都是端起酒杯与同席的人碰一碰,沾沾唇,稍稍意思一下,便把酒杯放下了。与女宾不同,男宾大多是就菜喝酒,把战斗力主要放在了酒上。一些人挥胳膊拍大腿、汗流满面、高声叫嚷着猜拳行令;一些人一支接一支地拿起摆放在桌子上任人随取的喜烟,吞云吐雾,哈哈大笑着喧闹起哄。
渐渐地,一个肤色黝黑、敞着怀、把衣袖捋得高高的红脸汉子喝高了,桌子、椅子、碟子、盘子以及别人的肩膀和大腿不加区别地不分轻重地乱拍起来。
季宁的姑父闻声,赶忙上前解劝。但喝高了的人显然已经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宾了,对着季宁的姑父挥舞着胳膊一片呵斥叫嚷。季宁的姑父红涨着脸尴尬地站在一边儿,生气、担心而又无可奈何;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在邻近酒桌上喝酒的聂生,像个外人一样,手端着酒杯,冷眼观瞧,一动未动。
季宁的父亲正想跨步上前,只听背后一声断喝:“大黑,你个狗日的,想干什么呢?!喝这么一点马尿,就认不清自己是谁了?!”
季宁的父亲扭回头,只见阎四其分开人群,威严地走到醉汉面前;他脸上的横肉突突跳动着,恶狠狠地把一口浓痰砸在地上,朝醉汉高声骂道:“大黑,你个狗日的,撒野也不挑个好日子?!”
醉汉一愣怔,乜斜着两只眼睛,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人,尽管身子还在晃悠,但想去掀桌布的大黑手却悄悄地放下了。
阎四其目光炯炯地扫了一眼围拥过来的人,对人群里一个瘦高个儿喊道:“二黑,你个狗日的,在旁看什么热闹呢?还不赶紧把你哥弄回去,让他在这儿丢人现眼出洋相!好看吗?”
瘦高个儿尴尬地嘿嘿笑着,赶紧走到醉汉面前,在另外一个人的帮助下,连推带搡把嘴里仍在嘟嘟囔囔的醉汉架出了院门。
一阵哄笑声过后,女宾们继续埋头痛吃,男宾们继续猜拳行令。
季宁的姑父悄悄地嘘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扭转身接着忙碌。
季宁的姑姑不加掩饰地鄙夷地扫了丈夫两眼,又换上崇敬和热爱的目光瞅了瞅阎四其;阎四其透过嘈乱的人群得意地不露声色地向她微微一笑……
太阳西斜。娶亲的队伍该走了。又是一阵忙乱、一阵喧天的鼓乐和震耳的鞭炮声。头戴红花、身穿红裙的新娘子菁菁被喜气洋洋的新郎官和满嘴喷着酒气的伴郎们用垫着红布的高背罗圈椅从正屋里抬出来,抬到院子里,抬出街门,抬进了扎着彩绸的奥迪车里。
季宁的姑姑恋恋不舍地望着女儿,尽管脸腮上挂着泪花,但她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心舒意畅:一场大事、喜事终于按照她的心意圆满地办完了!从此以后,不仅女儿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有了这层关系,有钱人阎四其也会更好地照顾她、照顾她这个家的,说不定在他的扶持下,她和她的家人也会过上令村里人人都羡慕和嫉妒的有钱人的日子……
可是,现在,她看着冒着大雨跑回家、被女婿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儿,对于她当初的打算竟然发生了些许怀疑,意识到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禁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