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黑酱般浓稠。
住在姑姑家上中学的季宁从燥热、不安和疼痛中醒来,感觉肚腹上面有一块地方火烧火燎般地灼痛。尽管在睡觉之前,他已经用沾了凉水的毛巾敷了好长时间,但显然没有见效。
“好在当时穿着衬衣,要不然……”他想。
傍晚,当白天里一切忙碌、嘈乱的生物随着夜色的降临消歇下来的时候,季宁的姑姑却像墙角的蟋蟀一样起劲地聒噪起来。
她先是数落她小叔子聂生:“那个冇良心的,可真会做事情!爹生病了,他故意装作不知道;一年四季也难得上门来看看爹;偏等到吃饭的时候,街巷里站满人的时候,让他那鬼头鬼脑的大小子拎着二斤猪肉招摇过街送上门来,嚷嚷着这是专门为爹买的。毬!我养活老人,难道我给他割不起肉吃!依我看,他这是打人的脸呐!不要脸的东西,若有那孝敬的心,就天天照时晌给你爹割肉吃……”
骂完了小叔子,消歇了不到半分钟,她又骂起她已经出嫁的大女儿菁菁来:“小蹄子闷了良心的!和她说了几次送点钱过来,送点钱过来!半月二十天过去了,连个鬼影子都冇见到!小蹄子在福窝里头享了福了,转背就忘了老娘了!老娘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把小蹄子拉扯大,我容易吗我……哼!……”
终于,她把憎恨、不屑、尖利的目光投射到了坐在厨房的门墩上正在喝米汤,竭力想把自己的身体缩小为米粒的季宁,恶狠狠地骂道:“哼!老娘不知道哪辈子欠下债了,竟遇上些讨债的鬼……”
嘴里的稀米汤咽不下去了,姑姑恶狠狠的话语磨刀石一样压得季宁心慌,刀子般尖利的眼光剜得他心痛。他停下筷子,站起身来,想要躲开,不知怎么的,手一哆嗦,手中端着的饭碗顺着胸腹滑落下来,掉在石阶上,摔了个粉碎;飞洒出来的滚烫的米汤透过薄薄的衬衣,烫得他啊呀一声蹦了起来。
季宁下意识地跨过门槛,奔到门后的水缸边,抄起马勺舀起水就往身上泼;水花四溅,沾在衣服上的米粒冲落到脚边,冲落到清凌凌的水缸里。
姑姑梗着脖子气哼哼地跑过来,瞅瞅水缸,望望地上碎成几片的瓷碗,瞪大眼睛骂道:“不成景的东西!看你把一缸水都弄脏了!还叫人怎么喝?!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捞食就行了,还要去哪儿?不成景的东西,这碗四五块钱呢!”
她气冲冲地跨出门,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
季宁又痛又气又委屈,嘴巴一咧,哇地哭了起来。
蹲在院子里吃饭的老爹赶紧放下碗,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他哆哆嗦嗦地抓住季宁的手,心疼地说:“不要摸,不要摸!不要把皮摸掉了!唉唉,烫坏了可怎么办呢?”
姑姑横眉立目骂道:“活该!烫死了,才去了老娘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听了这句话,季宁哭得更响亮了;一边哭一边想:“姑姑啊,我是你的亲侄儿啊!怎么就成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爹的手哆嗦着,小心翼翼地脱掉季宁的衬衣,拿来毛巾沾上凉水,小心翼翼地敷在季宁烫得红肿的肚腹上。
姑父抬头冷冷地瞥了季宁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喝碗中稀汤寡水的米汤,仿佛他打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喝上这样可口爽心的米汤,他要仔细地认真地投入全副身心地来品味一番,即使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丢开碗……
2。
夜深了。
哭累了的季宁好不容易才睡着,可没睡多久,就被尿水憋醒了。稀米汤到底不顶事,喝到肚子里转个圈儿就要出来。季宁披衣下炕,趿拉着鞋走出屋,想到院子东北角的茅厕解解手。
一截明亮的电灯光从半闭着的厨房门里摔落到院子里。在这黑暗幽深的夜色中,这截亮光是那样的突兀、刺目。季宁心里微微有些诧异,轻轻向亮光走去;视线穿过房门,望见厨房里的灯光下一片繁忙景象:筷子在碗里欢乐地跳舞,碗筷碰击发出悦耳的响声,还有汤水在唇齿间抿吸时发出的丝绸般的声音。一阵比夜色更浓的香味,穿窗度门而来,缭绕在季宁身周。
随着味蕾的渐渐苏醒和眼睛的渐渐睁大,季宁完全清醒了过来。
姑姑、姑父、表妹蔓蔓正在厨房里吃面条。他们每人都端着一碗亮荧荧、热腾腾、稠岗岗的面条,有滋有味地往嘴里扒拉着,“哧溜哧溜”的、具有诱惑力的、灿烂的声音响成一片。姑姑头顶上冒着热气,每扒拉两口面条,就端起旁边的汤碗抿吸一口汤,举手投足,好个心舒意畅!姑父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蹲在地上闷头默默地吃着,看那样子像在边吃饭边思考着一个百思不解的难题。蔓蔓既没看她妈,也没瞅她爸,更没瞧面前的碗,而是睡眼惺忪地盯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只管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咀嚼着、吞咽着。
季宁蓦地愣住了,犹如在黑暗中被人打了一闷棍,脑袋里像开了电钻一样嗡嗡直响,眼泪泉水样从眼眶里涌出,止也止不住,肚腹前像有千万根针扎一样难受。有那么一瞬,他真想冲进去,把他们面前的碗一只只打落在地上,然后愤怒地质问他们吃这样的好饭为什么没有喊他,然而他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纹丝未动。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像被人冷酷地抛到了一口黑咕隆咚的枯井里,飞速下坠的沉重的身子与黑暗摩擦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哧哧声;他想大喊,但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
燥热的夜风袭来,他竟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事情很明显,但看上去,仍朦朦胧胧的,像做梦一样。尽管以后类似的事情,季宁还窥见了多次,早已习以为常,但那天夜里的情形却在他的心田上烙下了永不褪彩落色的印记。
季宁第一次感到被抛弃了的痛苦。黑暗中,他弯下腰蹲了一会儿,感觉力气慢慢回到了身上,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挪步回屋。
他扑倒在炕上,用被子蒙住头,身子像遭了电击似的抖颤着,无声地啜泣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