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语,这时白羽菲扯住我的胳膊轻轻晃着,说,“求你啦秦双影姐姐,我可是从来不叫人姐姐的!换点换衣服跟我走吧!说起来你也算紫薇城的一号人物,如果我白羽菲设宴你不来,那我多没面子啊!”
我被她磨得没有办法,也想亲近她探探虚实,便吩咐锦枫说,“帮我梳头换衣裳吧。越简单越好。”
角宿亭附近新种了一棵花树,听说是成彦铮从东瀛引进来的,叫做樱花。
这花瓣……与桥羽脸上浮现的花瓣一模一样!我猛地回头看向成彦铮,月光下他面色苍白,看起来虚弱而柔美。
紫薇城,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忽然变成个迷宫,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此时已经天黑,角宿亭四周立着几座通臂巨烛,上头罩着琉璃罩,光线朦胧又不失明亮。远处溪水泠泠作响,曲水流觞,十分风雅。一阵微风吹过,粉白的花瓣在半空中纷纷扬扬,盘旋数圈之后缓缓坠下,簌簌如雪落。
石桌旁围坐着几位如玉一般的俊男美女。人的确是很齐。月师兄看见我,笑吟吟地说,“双影,你来了。”
他正对着彤小姐坐着,右手边是成彦铮和李洹歌。我走过去坐在月师兄旁边,正对着李洹歌。白羽菲坐到我身边,另一侧挨着彤小姐,正对着成彦铮。
白家堡财力不错,白羽菲也很会享受,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各种菜系的厨师,还有训练有素的仆人,将各种各样的酒菜流水似的端上桌来。彤小姐一向很会照顾人,先给坐在身边的月师兄和白羽菲布了菜,又站起来夹了鸡翅给我,说,“影师姐,吃这个。”
“我们又不是没长手,干嘛用你夹啊。”白羽菲嘟囔说,“这儿有这么多人伺候着,还用得着你大小姐纡尊降贵。”
彤小姐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的神情一闪即逝,很快恢复如常,捋着袖子又给她夹了一块,说,“过门都是客,招呼不周。”
白羽菲不屑地看了彤小姐一眼,可是人家礼数周全,她也无话可说。转头举起酒杯面对着众人,说,“大家都是年轻人,如此良辰美景,本来就该聚一聚的。”说完她侧头看向成彦铮,又看一眼月师兄,说,“紫薇城可比白家堡有趣多了!全都是俊男美女!很高兴认识你们!”最后又把目光投向李洹歌,说,“今晚也是我第一次见神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李洹歌举起酒杯还礼,脸上的表情淡淡的,高贵而疏离。
其他人也纷纷举起酒杯,彤小姐一饮而尽,说道,“感谢白姑娘为了参加我的寿宴远道而来。来,我再敬你一杯。”
彤小姐酒量一向很好,大概也是想借此堵住白羽菲的嘴吧。这位白家二小姐任性妄为,总是当面下她面子。
白羽菲瞥了她一眼,起身亲自给众人满上,说,“怕你不成?来啊,喝!”
酒过三巡,席上气氛舒缓了些。
我自知酒量不好,能逃就逃,可是也不得不喝了好几杯。头有些发晕,只顾闷头吃菜,这时只听白羽菲说,“吃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来玩游戏吧。”
“好啊。”彤小姐积极响应,说,“玩什么呢?我们来抽花签吧。”
“花签文諏諏的,有什么好玩?”白羽菲眼珠儿一转,说,“我们来玩个新鲜的游戏吧,是我在白家堡发明的,你们敢不敢?”
众人不置可否,李洹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说,“玩游戏有什么不敢的?怎么玩?你说吧。”
白羽菲有备而来,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条,塞到一只喝空了的酒樽里,示意仆人在石桌中央腾出一块空地来,把酒樽平放在上面,说,“我们像这样,轮着转动酒樽——等它停下来的时候,瓶口对着的人和瓶底对着的两个人,就是被选中的。”她环视一周,继续说道,“简单来说,被瓶口对着的人是赢家,瓶底对着的人是输家。赢家可以从酒樽里抽出一个纸条来,用上面的问题来提问输家。——如果输家不想回答,就可以选择喝酒,但是喝几杯要由赢家来决定。如果输家给出了答案,并且挑不出错来,赢家自己就要喝酒。”
“这个玩法倒是挺新鲜的。”彤小姐说,“可是如何判断输家给的答案好不好呢?如果赢家为了让输家喝酒,明明是正确的,还故意挑错儿呢?”
“今晚坐在这儿的,都是当今武林年轻一代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白羽菲有些自得地说,“相信大家轻易也都不会说违心话的。——而且不是还有其他人嘛,在座的各位也都是评判啊。”
我有些醉了,头晕晕的,说,“虽然没怎么听明白……不过玩一次试试看吧。玩完了好回去睡觉。”
“啊,双影姐姐你还真是扫兴啊……”白羽菲嗔我一眼,说,“那么,就从你开始吧。你先来转这个酒樽。”
我一心想回去睡觉,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转动了酒樽。因为是第一次玩,大家都很关注,几双眼睛一起盯着这只酒樽,它转了好多圈,后来缓缓放慢,最后瓶口竟然对着我停下来,瓶底对着李洹歌。
我一愣,问白羽菲,说,“这种情况怎么办?”
“按规矩办啊。这一局,你是赢家,神歌公子是输家。你要从酒樽里抽个纸条,上面写什么,你就问他什么。——如果他的答案你不满意,你可以罚他喝酒的。”白羽菲有些兴奋地说,拿起酒樽举到我面前,说,“来,抽一个!”
抬眼看向李洹歌,他也正好在看我。一张俊脸沉浸在灯火的暗影里,唯有眼睛是明亮的,微有些醉意,却更加熠熠生辉,泛着星光。
……我为什么要坐在与他正对着的位置上呢?我心中暗悔,心想,如果早知道要玩这种规则的游戏,我就坐到月师兄对面去了。
这一桌子人当中,似乎也只有月师兄,可以让我面对的时候轻松些。
无奈之下,只好从酒樽里抽出一根纸条,上面写着:“我最喜欢吃什么?”我轻声念出来,侧头看一眼白羽菲,问,“是问他,最喜欢吃什么吗?”
白羽菲摇摇头,说,“不是。是问他,你最喜欢吃什么。——因为一起玩游戏的通常都是好朋友,所以这样问才有意思啊。”
我看一眼李洹歌,微有些尴尬地说,“我喜欢吃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你这问题出的太无聊了。”
这时脑海中忽然有个古怪的念头闪过。——如果我对面坐的人是月师兄或者成彦铮,应该都答得出来吧。
“她喜欢吃的东西多了。”李洹歌扫我一眼,说,“鸡翅膀,桂花糕,糖醋鱼……还有水煮鱼。不过她脾胃不好,不能多吃辣。——这样回答可以了吧?”
我一怔。——他竟然也答得出。
是啊,不管关系如何,毕竟也一起度过了十几年的时光。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其实也不代表什么。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下一个。”
月师兄好像在看我,可是我没有抬头。余光瞥见他站起身来转酒樽,结果竟然又停在了我和李洹歌面前。只不过这一次是瓶口朝他,瓶底朝我。
我一愣,说,“这种情况怎么办?怎么还是我?”
“这说明你点子正。”白羽菲笑嘻嘻地说,一边把酒樽举到了李洹歌面前,说,“来,抽一个吧,神歌公子。”
李洹歌随手拈了一张,念道:“你最喜欢的人是谁?注:你是男人就要回答女人的名字,你是女人就要回答男人的名字。且不能回答父母和兄弟姐妹。”
在座所有人都是一愣。我更是吃惊,瞪了白羽菲一眼,说,“这算什么问题?我不回答!”
场面正有些尴尬,这时李洹歌悠悠开口,他抬头瞥我一眼说:“这问题虽然有些刁钻,不过挺好玩的。——你的答案是什么?秦双影。”
“我没有喜欢的人。”我侧头望着远处的灯火阑珊,淡淡地说道。
“不行,这个回答我不满意。——你必须说个明确的答案。”李洹歌定定看我,针锋相对地说。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鼓起勇气回望着他的眼睛,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心怯,我说,“大不了我喝酒。你说吧,让我喝多少?”
“如果你答不出,就把这一壶酒都喝了吧!”李洹歌见我这样,似乎有些恼怒,他说,“你可以不这么做的,秦双影。——这个问题这么简单,就那么难以回答吗?”
“我答了,只是你不信而已。”我不愿再跟他多费唇舌,伸手就去拿那壶酒,他却忽然按住我的手,掌心的热度透过我的手背蔓延而来,我心中一颤。他眼神里有无奈,似乎也有一丝失望,他说,“算了,你别喝了,我喝。”说着他举起酒壶,仰头将那雨露琼浆倒入口中,夜色下宽袍广袖,白衣似雪,一片花瓣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阑珊灯火之下显得他整个人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席间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含义各异的目光纷至而来,我也没有心思一一体会,只是垂头望着石桌上的一盏烛火,心绪渐渐缭乱起来。
……时而想起小时候他无论走到哪里都灿然生辉的样子,时而又想起昨日他与我一起在檐下躲雨时的神情……好像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和我都已经长大,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可是时光已经相隔千重与万重……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下一轮游戏已经开始了。白羽菲所转的酒樽,停在了彤小姐和月师兄面前。彤小姐一向喜欢玩,此时露出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的表情,一张美面红粉霏霏,愈加美丽动人,她抽了一张纸条,轻声念道:“你所做过的最让你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情,所以没有办法回答。”月师兄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意,夜色下格外温暖动人,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好像一瞬间深不见底,他说,“希望我以后也不要做后悔的事。”
我一怔,听不懂他这话的含义。这时一阵酒意袭来,头有些痛,我也没力气多想,闭上眼睛捏了捏睛明穴,这时听见彤小姐娇声说道,“这个答案,旁人好像不能相信,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我知道月师兄就是这样的人呢。这杯酒,我来喝吧。”
我闭着眼睛,心想,彤小姐真是会说话。其实除了容貌和家世之外,彤小姐大概也她自己的过人之处。除了武功不如我,其他的她好像都比我强。
石桌上传来咚咚的声音,酒樽又在转了,不知道这一次,它会停在哪里呢?
四周一阵沉默。
我睁开眼睛,几乎要抗议了,怎么这酒樽像着了魔一样又停在了我和李洹歌面前?我大概是有些醉了,我听见自己说,“我不干!这个座位风水不好,我要换位置!”
“这是你跟神歌公子有缘才对吧!——你们两个转酒樽的时候,都转到了你们自己,这种巧合也很难得的啊。”白羽菲安抚我说,“来,你抽个问题吧。”
“下雨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轻声念出来,我一怔,侧头看向白羽菲,说,“你出的问题怎么都这么奇怪啊!”
白羽菲撇了撇嘴角,看我一眼,又看看李洹歌,说,“这个很好回答啊。其他的不是比这个难多了吗?”
恍惚中,李洹歌好像在看着我,他说出了这样三个词汇:“屋檐,雨伞。——秦双影。”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不由一愣,顷刻间酒醒了一半。
屋檐,雨伞,还有我……我想起与他檐下躲雨时的情景,分明就在昨天,可是为什么忽然间感觉恍若隔世?
看来他也是有些醉了,隔着众人的重重眼光,李洹歌看着我,说,“这个答案你满意么?秦双影。”
“有什么满不满意的?我喝就是了。”也许我真的是醉了,也许我只是装醉,我不明白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扯上我。拈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杯子落到桌上,我说,“那个瓶子再转到我一次,我就不玩了。”
这时,一杯热茶被推到我眼前,月师兄斜身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双影,你要相信你自己的酒量。”我看他一眼,看见他脸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他说,“这样,我以后才好再酿郁金酒给你喝啊。”
想起那天与月师兄一起在别亦难花田里饮酒时的情景,我不由扬唇一笑,朝他点点头,捧起茶杯饮了一口。无意中抬起眼睛,正好对上李洹歌阴郁的眼神,他好像一直在看我,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却又十分阴霾。
这时,由彤小姐转动的酒樽,缓缓停在了白羽菲与成彦铮面前。
白羽菲很是兴奋,说,“终于轮到我了,等在旁边都要发霉了呢。成公子,我要问你问题了哦!”说着她拿起酒樽随便一抽,说,“你最喜欢的人是谁?注:你是男人就要回答女人的名字,你是女人就要回答男人的名字。且不能回答父母和兄弟姐妹。”
正好是方才李洹歌问过我的那个问题。
这一次,回答问题的人不是我,可是我的心也跟着一瞬间悬了起来。——因为那个人是成彦铮,他斜对着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沉默良久,我听到他阴沉的声音。
“她死了。”成彦铮冷冷地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垂着头,不想听到他声音里的哀伤,也不愿承受他刺痛的眼神。
……是的,我对不起他。可是即使让我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那么做的,因为我不会违抗宗主的命令。
我唯一后悔的,是短暂的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我也不该接受成彦铮的感情。
或许是那时的我……太渴望有人对我好了吧。如今我所承受的一切,就是当时一念之差自私了的报应。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羽菲不明所以,轻声地说,“节哀顺变吧,成公子,你这么优秀,青年才俊,会有下一个值得你喜欢的女子出现的。”说着她举杯饮了,含情脉脉地看了成彦铮一眼。
这酒酒劲很大,此时白羽菲也有些醉了。晃晃悠悠地转了酒樽,跌坐在我身边,笑嘻嘻地说,“影姐姐,你说,这一次该不会又是你吧?”结果她的话音还未落,酒樽就对着我停了下来,我用手撑着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嘟囔着说,“你这乌鸦嘴,我不要玩了!”
“不行,怎么也要玩完这把才行啊!”白羽菲摇摇晃晃地过来挽住我。
李洹歌拈出一张纸条,问道:“你希望你的未来夫君或者未来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又是这种尴尬的问题。不过我也有些习惯了。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在心里问过自己,思绪回到那许多个不眠的夜晚,明月透窗来,对影成三人。浓浓酒意弥漫之下,我回答说,“我希望他是个平凡人,喜欢过平凡的小日子。最好不要会武功,但是要会耕田。”
说到这里,白羽菲扑哧一声笑了,说,“耕田多简单啊,能学会武功的人还能不会耕田吗?”说着她的一双大眼滴溜溜的环视一圈,说,“影姐姐你瞧瞧,在座的哪一个不会武功?你一下子就打翻了一船人。”
我用手撑着头,借着酒意继续说着我想象中的场景,“他可以丑一点,也不必太聪明。他出去种地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织布……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就为他准备晚饭。
每天他都会跟我说两句话:一句是‘我出去了’,另一句是‘我回来了’。
每天我们静静地面对彼此,也不必有太多话讲。
但是相濡以沫,他永远会在我身边。
——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四周又安静下来,也许听起来,我想要的实在太简单了。这时李洹歌不屑地说,“你挑男人的眼光不是很高的吗?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他的凤眼微微眯起来,说,“只要会种地,又肯回家就可以的话……你买条耕牛不就行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起来。我也笑了,醉眼惺忪地看着他,心痛一瞬间掠过,我说,“耕牛都能做到的事情……可是你却做不到啊,李洹歌。”
我以为我已经完全从他的魔咒中解脱出来了。可是原来,偶尔还是会有无限的哀伤,伴随着旧日的憧憬,不经意间浮上心头。
李洹歌怔住,他定定地看着我,俊脸上的表情在我视线里模糊不清,我也许真的是醉了。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举杯饮尽。他是否也知道,曾经,在我儿时脑海中无数次刻画的美好未来中是有他的?我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全部都是与他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