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师兄走过来用帕子帮我擦脸,动作很轻柔,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他说,“双影,喜欢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对方知道。
——他知不知道,回不回应,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要对你自己好一点,你知道吗?”
“月师兄,我现在知道了……”我轻声回答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周金玉琳琅,异常奢华,与月师兄的树屋完全是两种风格。
一缕阳光照在我脸上,温暖却又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走来,最后他在我身边站定,修长身影遮住了阳光,说,“秦双影,你还挺能睡的。快起来回今惜阁吧,让人看见你在这儿就不好了。”
竟是李洹歌的声音!我抬起头,果然看见他俊朗英挺的脸,从这个角度仰视去,他下颚的弧度非常好看,棱角分明,就像是用刀雕刻出来的一样。我轻哼一声,说,“既然怕被人看到,又何必把我带到这里来?”
他把手中茶杯往桌子上一撂,说,“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我好心带你回来,床都让给你了!害我打了一夜地铺,觉都没怎么睡好……”李洹歌有些泱泱的样子,说,“还拿了醒早茶给你,你一句谢都没有,还拿话噎人!”
我听他这样说,语气缓和了些,拿过那杯醒早茶喝了一口,说,“我昨夜好像是在那片别亦难花田里睡着了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别亦难?那是什么?”李洹歌在床沿坐下,说,“我昨晚在翼轸轩陪小彤下了盘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睡在路边的黄花菜地里,还乱唱歌……没办法就带你回来了。”
哦,原来不是别亦难,而是黄花菜……我有些窘,侧过头,一阵淡香扑面而来。李洹歌出身于西域皇族,从小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就比我们讲究许多。他的被褥熏了上好的西域檀香,非常好闻,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样,我小时候曾经那么迷恋,也没想过有一日我竟会在他床上睡了一夜……
急忙站起身,我说,“那我先走了,免得被别人看到了误会。”
“你跟月师兄感情很好啊……连做梦都叫着他的名字。”李洹歌忽然在我身后说,“小时候倒是没有发觉。”
“……哦,是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想在这里久留,绕过李洹歌往门口走去,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臂。
他的声音低了一些,他说,“我并没有要赶你走啊,秦双影。”顿了顿,他说,“我怕被人看见你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怕影响你女儿家的清誉……”说到这里,他好像有些生气,狠狠甩开我的手,说,“你为什么总是误会我!”
……我,真的误会他了吗?
其实对我来说,李洹歌一直是个很神奇的存在,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影响我的判断力,让我变得不可理喻……小时候就是这样,似乎到现在也并没有改变。
这时,外面有人扬声通报:“启禀楼主,彤小姐求见。”
我一怔,与李洹歌对视一眼,急忙闪身躲到床榻的重重帷幔之后。这时,彤小姐已经走进来了,在紫薇城里她一向都是来去自如,不需要等人通报的。
“洹歌师兄,你起来得很早啊。”彤小姐笑声如银铃,说,“昨晚下的那盘棋,我输给你了,到现在心里还很不服气呢。”她努了努嘴巴,嗔道,“你怎么也不让着我一点儿?”
“下棋嘛,存心相让的话还有什么意思?”李洹歌瞥一眼床边那杯我喝过的醒早茶,拿起来喝了一口,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说,“小彤,你这么早过来,是专程来找我下棋的吗?”
“不是啦。没事我就不能过来了吗?”彤小姐在书桌前坐下,说,“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爹爹广发英雄贴,请了不少人来。我想去宝芳斋做套新衣裳,免得失礼于人嘛。——洹歌师兄,你陪我去好不好?”
“陪你去倒是可以。”李洹歌顿了顿,说,“只是,你为什么不叫月师兄陪你去呢?”
彤小姐脸上微微一红,想必她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垂了垂头说,“我有约月师兄去的……可是他说今天要帮爹爹打点我寿筵的事情,走不开。”
一阵短暂的沉默中,气氛有些古怪。
我躲在弥漫着熏香的帷幔之后,望着这一对璧人影影绰绰的身影,也更是无言。
“你要是没时间,我就自己去好了。”彤小姐转身要走。李洹歌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像方才拉住我一样,他说,“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陪你去就是了。你怎么变得跟秦双影一样,也这么爱生气。”说着他轻叹一声,往我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
彤小姐嫣然一笑,拉着他往门外走去。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李洹歌回头看我一眼,朝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等了许久,我才从帷幔后走出来,环顾四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来李洹歌的房间。——雍容大气,奢靡风雅,这里充满了他的气息,这种感觉很像我过去的某个梦境。
——在鬼柳崖做梦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自由进出他的房间,就像是寻常爱侣那样。呵,多么天真的想法,竟然会在今天实现。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我拿起他的枕头,轻轻嗅了嗅,一种熟悉而缠绵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心中微微一悸。
……或许,那个少年,在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依然鲜活,他一直未曾离开。
……或许,那个年纪,无论我爱上谁,都会那么深,那么痛。
原来他依然在我心里。
窗户开着,镂花镶金的桃木,混合着西域熏香,风中飘着令人惬意的香气。
桌面的纸张哗啦啦响起,轻轻薄薄坠落到地上。
我走过去拾起,看见熟悉的字迹,不由吃了一惊。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竟是我的字迹!
旁边是我画的他,黑发如墨,白衣如雪,眼眸是坠落九天的星子,脸庞的弧度刚柔并济。——是他在夜宴上歌唱的情景,身后是一大片盛开的梅花,光是望着,都好像能闻到扑面而来的冷香。
这是许多年前的一张旧画,是我过去暗恋李洹歌时所做,后来不知藏到了哪里,没想到今日竟会在画中人的案头上看见。
那句词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是我当时对爱情拙劣的理解。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知,定负相思。不知,定忘相思。”
可是这画,李洹歌是从哪里捡来的?又为何要留它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这幅画,也很想知道今日他还能不能唱出那样缠绵悱恻的歌声……他会不会与我一样地感叹……
人事全非。
独自回到今惜阁,却发现桥羽正在那里等着我,而且跟锦枫有说有笑,很聊得来的样子。转头看见我,很八卦地奔过来,说,“影师姐,你是很早就出去了……还是夜不归宿啊?”
我瞥一眼锦枫,心想我昨晚没回来的事情大概也瞒不过她,便回答说,“我在学一种新武功,只能晚上练。”说完我看一眼锦枫,说,“我现在要沐浴更衣,你去帮我准备一下。”
锦枫应声去了,桥羽将信将疑地凑过来,说,“什么功啊,非要晚上练?影师姐你唬人的吧?”
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说,“废话怎么这么多。彤小姐的生辰就要到了,到时候武林各大门派齐聚紫薇城,很多事情需要打点,你们破云楼不用忙的吗?跑到这里来闲晃。”
桥羽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的。”我微微一怔,只听他凑到我耳边说,“前几天,我有关于彤小姐寿筵的事情请示宗主,刚好碰见成彦铮从宗主房里走出来,急忙垂首立在一旁。我听见成彦铮说,‘关于秦双影的事,你算是答应我了?’我心里纳闷,他到底跟宗主说什么了,怎么跟你有关?”
我也是一愣,说,“那宗主是怎么回答的?”
“宗主回答说,‘本座说的话,一言九鼎。现在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成事了。’说完宗主就回屋里去了,成彦铮一个人在中庭里伫立良久,神色很是复杂,自言自语地说,‘秦双影,我这么做是对的吗?如果我将秋叶忍术拱手于人,是不是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还是,那只是继续自己骗自己,沉迷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里……’影师姐,你跟成彦铮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哎,别说是你,连我自己也搞不懂啊。”我叹了口气,仔细想想,也还是毫无头绪,我说,“算了,反正成彦铮要对付我,也是明摆着的事,就随他去吧。”想起昨夜他在这里看我时纠结的眼神,我说,“他现在是葬雪楼楼主,也许有一日,我真会败在他手上也说不定。——不过那样也好,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
“切,如果不是你吩咐我暗中放水,凭他一个末路小少爷,能那么容易就混进琼花台来刺杀宗主吗?——你故意弄伤自己,让他使出控血术在宗主面前露了一手,这么明显的事情,他自己不会看不出来吧?”桥羽撇了撇嘴巴,说,“不过你这次啊,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早知道他是那么恩将仇报的人,你又何必对他心软!”
“恩将仇报?呵,这个词,好像也可以用来形容我吧。”我自嘲地笑笑,心中划过一丝伤感。
这时,锦枫走进来,看见我跟桥羽正在窃窃私语,神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说,“影姑娘,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我想了想,温言对锦枫说,“桥羽是破云楼第三代弟子,我把他当弟弟一样看待,一直很亲近。”说着我拍了拍桥羽的肩膀,说,“他经常往我这里来的事情,希望你能为他保密,否则被别人知道了,影响他的前途就不好了。”
桥羽是破云楼的人,我与破云楼楼主李洹歌关系不好,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看得出来,锦枫对桥羽印象不错,相信如果说是为了他的前途,她就应该不会乱说了。
听了这话,锦枫看一眼桥羽,脸上一红,垂头说道,“奴婢知道了。”
“我去沐浴更衣了,你们两个再聊一会儿吧。”我转身走向后堂,唇边扬起一丝淡而惆怅的笑容。
看见他们这个样子,我不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春衫薄袖,青梅竹马,情起总不知为何。
只是那些年少时光,为何过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