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我就迫不及待地在课桌上趴下啦——我要争取这宝贵的十分钟好好眯一会儿——嘿,你不晓得我昨晚睡得不好,加之一大早就赶着来学校,现在困得要死。教室里有很多家伙都跟我一样趴啦下了。如果此时——我是说在早读或者上午第一、第二堂课之后——你来到我们教室,你会看到如此这般光景:一大群男男女女如死猪一样趴在课桌上。这个时候任凭你怎么死拉硬拽都无济于事,他们谁都不愿将脑袋抬起那么一分半厘。你若问我为什么会那样,老实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困倦就像瘟疫一般在大伙之间悄无声息地传播,总之我们就是困得要命。
紧接着第二节就是物理课——我对课程表已然烂熟于心,即使现在我的大脑一片昏沉,我也清楚下面一堂课会轮到谁粉墨登场。我们的物理老师今年三十岁——屎壳郎在课堂上跟我们讲的——他每一学期的第一堂课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师我今年多少多少岁了”,嘿,我们之中并没有谁对他的年纪******感兴趣或者主动问起他这个问题,然而他总是喜欢自报家门,好像不报上他的年龄他这个人就跟数学公式一样不经过佐证就无法确认他的存在似的——可我怎么都觉得他看起来就像六十岁的人。说出来定会吓到你,因为他长着满头白发,而且背还有那么一点点儿驼。或许你不信,或许你觉得我是在胡编瞎诌,因为也许你会认为只有白发魔女才有可能同时将“红颜”与“白发”二者兼于一身,然而他也不是因为白化病或其他疾病使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说实在的,我曾经也以为这种状况只有在电影或电视剧里头才会出现——打个比方吧,电影中热烈相爱的男女主人公,他们从一见面起就爱得轰轰烈烈,整天如胶似漆地缠绵在一块儿,他们一起手拉着手去漫游世界啦,一起朝看红霞飞夕看晚霞醉啦,一起攀越珠穆朗玛飞越撒哈拉什么的啦,总之就是甜蜜得要死,观众一看到他们的幸福样口水就会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而且看那势头他们简直不爱到海枯石烂、地球毁灭是誓不罢休的。可是忽然有一天男主角或者女主角因为某种不可预测的原因死去,于是剩下的那一位一夜之间发白如雪,观众们看到这里就感动得死去活来的,眼泪立马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所有令人为之扼腕为之动容为之痛哭流涕的爱情故事都是这么个套路,不是么?
但我必须跟你说,你若是我们物理老师的学生你就会迫不及待的由衷感叹:现实******比电影还要狗血。你铁定会笑不出来,当然你也哭不起来,因为你没有时间去考虑哭或笑,因为你所要做的就是捂住自个的小心脏不让它紧张得从你嘴巴里蹦出来,因为随着他的身影一起闪入教室的还有密布乌云和阵阵阴风——嘿,我们的物理老师姓严,人如其名,他就是说一不二的暴君一个!我们大伙儿都叫他“阎王爷”。
他是个瘦高个,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令你不敢与之直视的散发着冷酷光芒的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嗯,那的确是一双冷酷的双眼,我们大伙儿都不敢与之对视,因为你只要是看着它那么两三秒保管你心里准会发毛,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直抵你的胸口似的。我这样讲,你大概会以为我在说的是一个杀人犯或者刽子手吧。嘿,这样讲的话太为难他啦。其实平心而论,撇开他在教室里头带给我们的恐怖气氛不谈,他的授课还是顶呱呱的——你绝想不到他还是我们市里的优秀骨干教师哩。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总有一些东西是让你大跌眼镜的。
嗯,就是这么不苟言笑的一个人,在第一次物理期中考的时候就给了我们大家一个下马威。
那当然是初二时候的事啦,但我至今还无比清晰地记得那天上午的情景。当时刚好考完莫妮卡的英语。两个科目之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我们大伙儿如往常一般在教室里像一群疯子似的胡打瞎闹着,要把自个儿搅成热锅上的蚂蚁才觉得够劲儿。邢丹丹和徐曼丽正在眉来眼去地叽叽喳喳的窃笑着什么,嘿,这两个同性恋,她们老早就搞上啦。胖子辉在跟我们商量着今天考完试后去麦当劳犒赏自己一顿的计划,嘿,他边说着口水边跟着淌下来啦。学校广播里头传来距离考试时间还有五分钟的预报声,就像夏日里不住聒噪的鸣蝉,大伙儿都没人理睬它,大家都在玩得不亦乐乎哩。教室的铁门没有上锁,但是拉合上了的。就在这当儿,就在我们疯得像在开集体晚会的当儿,只听“嘭啪”一声巨响——物理老师飞起一脚将门狠狠踹开了!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捆考试卷,面色阴沉,怒目圆睁。
嘿,我们就如铁达尼号里的那帮家伙一样瞬间陷入了冰冷的沉默。
“不知道今天考试?……吵什么吵!要吵的滚出去!”
见我们没人作声,他快步走上讲台,将手中那捆试卷使劲儿朝讲桌上一拍,瞬间沉积其上的粉笔渣腾空而起,整个讲台一片白烟滚滚。他就在粉笔灰的包围中像一棵干枯的树干般静静地竖立着。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瞪视着我们。嘿,他就那么瞪着我们,瞪视了有那么一个世纪之久。瞪得我们后背直冒汗啦。
足足一个世纪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了。“试卷发下去之后如果我还听到有人不遵守考场纪律,我不会跟他客气。我立马把他撵出去!”他说。嘿,他终于开口啦。
教室里犹如荒野里的墓地一般死寂。试卷发下来直至考试结束的那一个多小时里,他就宛如磐石般一动不动的站在讲台上监视着我们。而我们呢,好似一群初次来到鬼门关的混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咳嗽都不敢发一声,屁股都不敢挪一挪,生怕自己不经意的响动会触怒了阎王爷一样。
“阎王爷”不仅令我们学生胆寒,就连学校里的那些老师远远见到他时都会有意无意的绕道而行,回避不了要与他擦身而过时,那般老师脸上总是挂着好像中了千万巨奖般的惊喜笑容——嘿,他们可从未对我们这般笑过的哟。因此在学校里头我们几乎总是看到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嗯,他总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不过我告诉你,有些人就是喜欢独自走路,即便路上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即便大雨倾盆浇湿全身,他也会视若无物——我表叔的朋友阿彪就是这样。因此当我想到阿彪的时候,我就对“阎王爷”的这个嗜好见怪不怪了。在这方面,阿彪和阎王爷都是一路货色。
他总是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表叔说。他就是一条老狗老狗就是一条老狗,表叔说。
自那次中考以后的每一次物理测试我们都要经受身处地狱般的恐怖高压,每一次都会如同做贼一般提心吊胆,每一次都会像坐过山车一样胆战心惊,而每一次物理测试前我******都会精神紧绷、食欲全无。嘿,这是我们大伙的共同感受,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感觉而已。胖子辉跟我们讲每回物理测试他都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奔赴刑场。
“每次他从我课桌边走过并在我跟前停留上那么几秒的时候,我就******觉得就像有一个屠夫站在我面前似的,”胖子说。“与其每次都这样担惊受怕,”胖子说。“我倒宁愿拿把机关枪给阎王爷,让他对着我们一阵扫射,将我们大伙儿痛痛快快地干掉得了,省得我们活受罪。”
嘿,我想了想。我觉得胖子的提议也绝非全无可取之处,只是我不清楚阎王爷的枪法如何。我担心的是,倘若他是个睁眼瞎一样的三流枪手,扣动扳机一顿狂扫之后却没有将我们干净利落的解决掉,搞得我们半死不活的,那我们岂不是要死不死生不如死吗,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很棘手啦。所以胖子的提议值得商榷。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要找人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儿,不能找类似三流枪手一样的人,否则再简单的问题都会变得复杂或者棘手起来。嗯,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知道你怎么想。
阎王爷不仅脾气暴躁,而且还是个夜猫子。
那是一天晚自习结束后的事。大概将近十点的光景吧,我和胖子辉与小虫推着单车刚走出校门,远远的,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前方的路灯之下。我们学校门口的马路两旁有七八幢居民楼,在我来到永红读书之前就已经耸立在那儿好多年了。说是居民楼,但里面住的大部分都是永红的学生。嘿,那些户主可鬼啦,他们都是精明的小商人。他们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将他们的房子出租出去给这些学生,每人每学期五百元左右——才五百元呀,听上去不怎么多是不是,一个学期四个月才五百元,租房住的学生可赚大了啦,不是么,可是你知道每套房子里头住多少人吗?嘿,至少十个以上哩!知道了吧,这么算下来,到头来还是房子的主人赚到了大头,而且水电费还要租户另付。尽管如此,每学期来这里找房住的学生还是络绎不绝,而且很多原先住在学校宿舍里头的家伙也跟着跑出来这里住了。老猫跟我们讲,他认识的一个朋友也住在这里,他租住的那套房子里总共住了十九个家伙!我的天,十九个混蛋!那和猪笼有什么分别呢!我无法想象那群混蛋是怎么挤在一套房子里相处度日的。我很奇怪那帮家伙为何放着学校的便宜宿舍不住非要往外跑,要知道学校宿舍一学期才三百块呀。
有些鸟是笼子关不住的,表叔说。
也因为这里人气旺盛,个别的户主甚至在一楼的前面盖起了小卖店和麻将房。小卖店里卖的东西琳琅满目,但主要还是学生用品,比如铅笔啊、钢笔啊、笔记本啦、学生刊物啦等等。而麻将房则主要是招揽附近的居民和学校里头闲得慌的老师——嗯,阎王爷刚从麻将房里走出来。嘿,在昏黄的路灯下,他掏出一支烟点了起来。只见他如饥渴难耐的饿汉般大口大口地抽着,好像已经隔了几百年没有抽过那东西一样。袅袅烟雾很快将他瘦削的脸庞团团包裹。
“他准是输了钱,”胖子说。
“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讲了呀?”小虫不屑的说。
“我当然知道。打麻将输了的人都喜欢拼命抽烟,”胖子说。“我爸就是这样。他一输钱就没命的抽。我知道得很。”
我也知道的很。我们家附近的那几个阿姨每回来我家里打麻将的时候就是像他这般使劲儿抽个不停。
“我说,要上去和他打声招呼么?”小虫问。嘿,这家伙见了每个老师都会情不自禁地要去打招呼,也不管老师离他有十米之遥还是万米之遥或者老师看没看到他。我不晓得他为什么喜欢这一套。嘿,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喜欢和老师打招呼,我的意思是,招呼这个东西要看情况而打,不能说打就打,也不能不分远近都打,更不能想打就打,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情不自禁地如小虫这般见了谁都打。而且最最要命的是,等你打多了之后你就会不知不觉的爱上它,然后就会不分青红皂白见了谁都想打,不打不行,因为此时它已经就如长在你身上的一块疖子一般,你会控制不住自己没命地去抓挠它——小虫就是这样一个长着疖子一般的家伙。说实在的,我就很反感小虫这一套。我觉得他这一套太可怜了。
“看状况吧……嘿,好像他在想什么,”胖子说。是的,我们离他大概还有十五米的距离,可是我们已经能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得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啦。他那副模样裹囊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张阴郁矜持而略带疑问的脸随着升腾缠绕的烟雾而扭动,愈发地令人感到不可捉摸。然而他并没有朝我们这边看。他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夹着烟不住地往嘴里送,一边定定地站在那儿凝望着前方,仿佛要透过无边的黑暗寻找混沌之中的某个物件似的。
“算了吧……”胖子说。“我们还是走吧。”
我们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还在如老树盘根般定定地站着不动。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离开他二三十米后,我扭头回去,他还是如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只是缭绕在他周身的烟雾愈发厚实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来学校经过麻将房时,我听到里面传出了如暴雨砸在铁板上劈啪作响的搓牌声。我不禁停下脚步朝里头望了望——嘿,阎王爷正在里头与另外三个家伙洗牌呢。他低着头,袖子半卷,嘴里叼着一支烟,口中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念什么经似的——来我家打牌的那个张阿姨最喜欢在洗牌的时候一边摸牌一边闭着眼睛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那模样就像是鬼上身一样。我曾问过妈妈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妈妈说那是她的“独门秘笈”,她只要在洗牌的时候如此反复地念个不停那么老天爷就能保佑她摸到好牌——我不清楚阎王爷这一招是不是与张阿姨的一样都是发自同一初衷,但他们动嘴时的那副模样像煞了。嘿,我跟你说,那模样真是——就好似那些在寺庙里上香的善男信女——一脸的虔诚。我问妈妈,是哪个老天爷在保佑她,妈妈瞪了我一眼,她叫我不要乱讲话。妈妈说,只要你心中有神,处处都是神,处处都会有神灵保佑你,就连打麻将时也不例外。妈妈这样跟我说。嗯,瞧着他那张拉长的脸,当时我心里就有八分把握阎王爷是在祈求神灵保佑。
上课铃声如火灾警报器般猛然响起,嘿,这些该死的铃声总是在你最不希望它响起的时候它偏偏响起。这当儿我的眼皮子在不断地上下翻动着打狠架。我使劲儿揉揉双眼,我知道一定要把它们分开不可。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妈妈说的话。
大人说的话有时很令人费解,他们有时喜欢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你想破脑壳都想不明白,有时候他们又喜欢说一些类似永恒真理式的话,并且再三叮嘱你要你死心塌地的对它们深信不疑——譬如我妈妈说的神灵保佑的话。我不怎么明白妈妈说的话,所以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我肉眼看不见的神灵时刻跟随着我,在我有需要的时候或者在我大难临头的瞬间助我一臂之力。
但我清清楚楚的明白神灵并没有保佑我们班的杨白玉。不单单是我明白,嘿,我们全班的同学都看到啦。
嗯,阎王爷一如平日那般消无声息的闪了进来。我必须要说,他的动作着实轻快就像雁过无痕一般,我甚至都怀疑他是否练过轻功。很多时候在你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儿他已犹如幽灵般轻飘飘的立在你身后了,并且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他又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的荡开去啦。嘿,有时候我真的受不了他这一招,我觉得他应该学学小虫那一套,来去都要和我们打声招呼才妙,免得把我们吓出心脏病来。
嗯,他就站在那儿。他就站在讲台上沉默了那么几分钟,然后翻开教案,继续讲上回没有讲完的正负电荷的知识点。他一边讲一边转身过去在黑板上抄起了板书。
嘿,我的眼皮子又打起来了。我的脑袋很沉,就像里头灌满了铅一般。我赶紧用双手拇指使劲儿按压眉骨——我的眉骨酸得要命,我跟你说——但我只能按上那么宝贵的十秒八秒钟,我的意思是说我必须在阎王爷转头回来之前将手放回到桌面上。
阎王爷写好了一段板书转身回来又讲了一段,接着又转回去写第二段板书。他讲课很投入,瞎子都能听得出来,那是一种不容你质疑的投入。我也很投入,趁着他再次板书的间隙我又揉捏起了眉骨。嘿,这一招可真灵光,如此反复两次后,我的神经******舒坦多啦。
他再次转回身来。然而那个关于电学的声音却在半空中忽然崩断了,犹如正在弹奏赋格曲的琴弦般戛然而止。只见他从讲台上一晃而下,一个箭步就飘闪到杨白玉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在我们大伙儿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在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有如晴天一个霹雳,只听得“啪”一声巨响——杨白玉被重重甩了一巴掌!
“你老爹没教你要当个有教养的人吗?!”阎王爷怒斥道。
教室里霎时鸦默雀静。我们都噤若寒蝉。
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表叔说,他就是一条老狗老狗就是一条老狗。
这一巴掌来得迅若闪电,一下子将杨白玉打蒙了,也把我们打蒙了。嘿,我觉得就像是打在我脸上一样,我的脑门就像触电一般猛然一烫。嘿,我舒缓的神经霎时紧绷起来。世界似乎瞬那间停止了转动,空气也好似凝固了一般。我忽然觉得大地上方黑漆漆的一片,嘿,******乌云压顶,暴雨如注,我整个人被浇得快要魂飞魄散啦。
“哑巴了吗,为什么不说话?!”阎王爷怒斥道。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他双手叉腰站在那儿,脸色由青转红,红得******就跟大公鸡额上的冠带一样,他那满头白发在红到发紫的面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惨白了。然而你听不到他的出气声——我是说一个人火山爆发的时候总得要呼哧呼哧的喘气吧,可你却听不到他的喘气声。嘿,他的呼吸已在这凝固的空气里头给僵住啦。
杨白玉右脸上五个鲜红的手掌印赫然在目。他没有说话。我们也没人说话。我们在那惊天动地的一巴掌后都变成哑巴了。即便这当儿你要我们讲话,即便你给我们十个豹子胆将我们其中的一位肚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我们当中也没人敢站起来讲话。嘿,这一点我绝对可以向你保证。
他转头快速扫了教室内其他人一眼,所过之处没人敢与他正视。我一直认为他令我们发怵的倒不是他干了什么或说了什么,而是他盯着你看的那股子神情。嘿,他那股神情仿佛是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看穿不可,从他那两只眼睛里你仿佛都能看见你自己浑身颤抖一丝不挂的站在他跟前。
“脚还不放下来!”他转过头去又对着杨白玉一顿怒斥——噢,原来杨白玉听讲时一直把右脚搁在座椅上——我******现在才注意到,方才都吓得魂飞天外啦——杨白玉此时才如梦初醒般赶紧将脚放了下去。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阎王爷声音教之前小了下来,但语气还是那么咄咄逼人,那声势好像一条嘴里哼哼着追逐着你满世界跑的疯狗,不要把你逼进街角的某处旮旯里是决不罢休的。“知道吗,嗯?”他说。
“嗯。”
“嗯什么,说原因!”他说。
杨白玉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如一只彻底泄了气的公鸡般耷拉着头。“我不该上课时把脚敲到座椅上。”他说。尽管他的声音很细弱,就好像一只蚊子在十米开外对着你嗡嗡的叫,但我们却都听得一清二楚。嘿,我甚至都能听到大伙儿的小心脏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哩。
“你老子没教你要做个有教养的人吗?”他盯着杨白玉又重复刚才那句话。有教养的人?嗐,我老实跟你说吧,我老爸哪有时间教我这个——我老爸有时间的话要么就喝茶、看报纸,要么就和别人的老爸打牌或者吹牛,再要不就是对着我横眉怒目——世上的老爸都很忙,都没有时间搭理我们,更甭提教我们做个有教养的人啦。忽然间我很羡慕阎王爷,因为他可能有一个好老爸。我想,阎王爷他老爸大概曾经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他身上教他什么是教养以及怎样做个有教养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对杨白玉在课堂上将腿翘到座椅上的不雅行径如此深恶痛绝了吧。如此这么一想,我又忽然对自己感到悲哀起来。嗯,我没有一个好老爸,他整天忙得不得了,忙到连挤出那么一分两分钟来和我聊天的空隙都没有。他的时间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反正都不愿意在我的身上停留,好像我是一个催债鬼一样。
“哑巴了吗!回答我!”阎王爷还是不依不饶。
杨白玉没有说话。之前摩挲着脸庞的手已经搁下来了。他垂着头,依旧一声不吭。嗯,我真的怀疑杨白玉已经被打蒙了,他现在意识的荒野里残存的或许只有方才被猛烈撞击后遗留的星星点点的火花吧。
他还是站在那儿叉着腰盯着杨白玉。杨白玉没有动,他也没有动,我们也没有动。大家都僵在那儿,似乎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打破这该死的沉默。这会儿,咳嗽都能引发大地震。
就在这当儿,教室的窗口探出了一个大脑袋——一个如篮球般硕大的胖脑袋——那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只见他眯着一双三角眼朝教室内每个人身上骨碌碌地转着。这家伙五十来岁,半秃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也不在乎他叫什么名字,我们班上没几个混蛋知道他的名字,谁又愿意知道他的名字呢,******谁都不愿意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一个讨人厌的老势利鬼。他脸上什么时候都挂着一副洋洋自得、趾高气扬的表情。我不明白他干嘛那么得意。我的意思是说你必须要承认这一点,那就是:有那么一些家伙,他们的一生庸碌平常,可惜他们看自己和别人对他们的评价总是不对等的,我是说他们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好到不了解他的人冲着他那一股子骄傲的神情还以为他曾经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或者以前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呢。在学校里他从未给过我们好脸色,惟独校长例外。每次见到文校长,他那张臭脸简直就像刹那间开满了鲜花的臭水沟一般,而那对眼睛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嘿,原来它们已经和他脸上的皱纹搅成一团去啦,你根本就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皱纹。嗯,他就是这么个家伙,他总喜欢将双手反绞在背后,老是一天到晚在校园里游来荡去。从来到永红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到他如此这般在学校里荡来荡去——我都看他游荡了差不多三年啦——我搞不懂他究竟游荡的是什么,似乎学校里总有他看不够的风景。总之,他就那么优哉游哉的在学校里逛来逛去。他尤其爱逛教室,每天上课铃声响起之后,他都要逐年级逐班级地往每栋教学楼的每间教室兜上那么一圈。嘿,他简直把自己当成学校的巡逻兵啦。令人恶心的是,经过每间教室时他都要在窗口驻足那么一两分钟,用一种审视犯人的眼神往教室里来回瞅个不停,仿佛每个教室里头都窝藏着逃犯,他不把他揪出来狠狠揍上一顿是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似的。
这会儿,他正拿那些不怀善意的游客看到动物园里的猴子被训猴师鞭打时幸灾乐祸的表情在瞅着我们——嗯,他拿我们当******猴子看待啦。
“严老师,怎么回事?出状况了?”他说。
“没什么。小问题。”
“你别有什么顾虑。这帮小子如果不遵守课堂纪律,那你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你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嘿,这混蛋叫阎王爷给我们点颜色看看。他大概才刚经过,并没有看到方才阎王爷给杨白玉的颜色。倘若他来得及时一些,正好赶上刚才那一幕。他大概就会学着物理老师双手叉腰的模样,推波助澜地叫嚣着对其余的人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不遵守课堂纪律的后果。”又兴许他还是会双手反绞在背后,趾高气扬的跟我们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不遵守课堂纪律的后果——后果很严重,下场很糟糕!”但不论我怎么想象他会怎么说,都不及他拍拍屁股离开前丢给我们的那句话更令我感到无比愤慨了:
“一群不知廉耻的家伙。”
你听到了没,他说我们是一群不知廉耻的家伙!嘿,你听到了没!这个招人恼的老混蛋,他凭什么向我们乱开炮?难道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是主任所以有权利对我们随意训斥还是因为自己的年纪足够在我们面前倚老卖老,抑或仅仅只是因为瞧着我们不顺眼所以就可以对我们恣意辱骂?如果说方才阎王爷的那一巴掌是赤裸裸的肢体暴力的话,那么这个老混蛋对我们的言语侮辱就是明晃晃的精神暴行。嘿,他们俩半斤八两,旗鼓相当,都是******一路货色。
老混蛋进来问话时阎王爷已经返身走回讲台。老混蛋走后他仍旧一动不动地杵在那,杵了有那么几分钟。他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嘿,虽然我们大伙儿都不敢抬头瞧他,虽然大家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课本,但我很清楚他正在上面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呢。教室里安静得宛如静水流深的幽潭。
几分钟后,他终于又拿起教案转身板起书来啦。我转头瞅了瞅杨白玉。他还是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脸上的那五根指印依然清晰可见。我揣摩阎王爷应该学过如来神掌的吧——至少应该得过高人指点——否则哪来的这股掌力,竟将指印深深嵌入杨白玉的脸庞以致印痕久久都没有退去。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右脸——要是今天被打的人是我,我的小脸蛋能消受得住他的如来神掌么?这么一想,我心里就替杨白玉感到难过。我想他原本就无意要在阎王爷面前这样做的。我是说他并非故意要当着阎王爷的面挑战他的权威什么的。或许那个动作仅仅只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而已。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譬如说吧,有的家伙喜欢边走路边吹好听得要命的口哨,有的家伙喜欢边上厕所边刷牙,有的家伙喜欢边洗澡边唱难听得要死的歌曲,而有的家伙则喜欢边吃饭边抠鼻屎——这些都是习惯性动作,并非是他们出于恶作剧而刻意为之。杨白玉也和他们一样。他也有自己的癖好。而他的这个癖好大概是小时候坐在凳子上与他叔叔或者爷爷什么的一块聊天的时候养成的也说不定。可他偏偏在阎王爷上课的节骨眼情不自禁地将脚搁到椅子上来了。嘿,我只能说他很倒霉。他倒霉就倒在了情不自禁上面。当你情不自禁地说什么话或做什么动作的时候瞬间就会招来悲剧,这是你决不会想得到的。我估摸杨白玉也想不到吧。
下课铃声响起时,我还在那儿反复揣度着自己能否抵挡得了阎王爷的如来神掌。当班长喊了声“起立”时我这才晃过神来。他收拾好教案走下讲台,到了教室门口顿住了脚步,只见他若有所想的回过头来瞅了瞅杨白玉一眼,目光还是那般犀利,令你不寒而栗。
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走廊拐角处,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嘿,笼罩在教室上方的阴霾终于散去,我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