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萨拉普尔,马克西姆离开了轮船,不声不响地走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看样子挺郑重,也很平静。
在船长的卧舱门口,谢尔盖跪了好长时间,嘴唇贴着门板,一边用脑门儿碰撞,一边呼叫:“饶了我吧,我没错儿!都是马克西姆干的……”
船长赶他滚开,还踢了他一脚,谢尔盖一下子仰倒在地。不过,最后他还是得到了饶恕,谢尔盖立刻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端着托盘四处送茶水,像条狗似的,奉迎讨好地望着人们的眼睛。
马克西姆被轰下了船。其实,他是个严肃善良的小伙子,而下流家伙谢尔盖反倒留了下来。这一切全都是非颠倒。
可人们为什么乖乖地屈从呢?为什么听着斥责谩飞而不在乎呢?
炎热的夜晚,烤了一天的铁皮遮阳板下面,闷得难以忍受,乘客们蟑螂似的在甲板上乱爬,随便找个地方,就躺在那里。每当靠近码头的时候,水手们就用脚踢醒他们。他们站起来,睡眼蒙眬地朝人家推他的方向走去。
水手们跟他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衣服不同罢了,但是却可以对他们指手划脚,就像警察一样凶。人们身上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温顺、怯懦、忧郁而驯服的品性,让你感到惊异。可怕的是,透过这种温顺的外壳,突然爆发出的残忍、荒唐,几乎总是那样可悲的放肆。有一天后半夜,机器里不知道什么零件断裂了,忽然发出大炮轰鸣般的爆炸声。甲板上立刻弥漫着云雾似的白色蒸气,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加夫里洛!焊锡,毡垫……”
我睡在机器间旁边洗刷餐具的桌子上,当我被爆炸声震动惊醒的时候,甲板上还悄无声息,机器呼啸着喷出热气,不时传来榔头敲击的“叮咚”声。一分钟过后,甲板上就挤满了乘客,声音嘈杂,全都又嚷又叫,很快形成了可怕的混乱。
来不及蒙头巾的婆娘,头发乱蓬蓬的,瞪着鱼一样圆眼睛的汉子们,四处乱窜。人们互相践踏,你踩了我的脚,我撞了你的腿,全都抱着包裹、布袋、箱子,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嘴里喊着上帝,互相厮打着,拼命想要挤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在人们后边奔跑,想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我第一次目睹了夜间的慌乱,很快,我就明白了,这种慌乱是由于人们的误会造成的。轮船没有减速,仍在继续行驶。在船舷的右侧,割草人点起的篝火熊熊燃烧,离得很近。这是个明亮的夜晚,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空中。
人们在甲板上乱窜,越跑越快,客舱里的乘客也都纷纷跳出来,有一个人“扑通”一声跳下船去紧跟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水手们奔跑着,抓住人们的领子,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推到甲板上。
斯穆雷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迈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用浑厚的声音劝说那些乘客们。对三等舱的乘客,他居高临下,用拳头砸他们的头,挨打的人口袋似的,一声不吭就倒在甲板上。
整个夏天,我在船上见到了两次慌乱,两次出事都不是由于真正的险情,而是面临可能遇险的恐慌引出了乱子。
最近,好几次发现谢尔盖对我使坏,他从我桌子上拿走茶具,背着食堂管事,偷偷地送给船上的乘客,我知道这是盗窃行为——斯穆雷不止一次提醒我:
“当心点儿,别把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给餐厅的侍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让我难以忍受的事情,因此常常想,等轮船一到码头,我就逃走,逃到森林里。但是,斯穆雷总是劝阻我。他对我越来越温和,再深深吸引我的还有轮船继续的航行。船在码头停泊时候的确叫人厌烦,可我总在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有了机会,我们将从卡马河驶向别拉雅河,驶向维亚特卡河,要不然就沿着伏尔加河航行,我就能看见新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了。
但是这些愿望都没有实现——我在轮船上的生活出乎意外地中止了,而且让我很丢脸。一天傍晚,我们从喀山开往尼日尼,食堂管事把我叫到他的卧房,我走进去,他在我身后把门关上。斯穆雷也在那里,他紧锁旨眉头坐在垫着毛毯的圆凳上,他粗声粗气地问我:“是你把茶具交给谢尔盖的吗?”
是他自己拿的,趁我看不见的时候拿走的。”
食堂管事慢声细语地说:
“没看见,但是知道。”
斯穆雷在自己的膝盖上狠砸了一拳,然后又用手搓了几下说:
“你等等,会弄清楚的。”
“没有了,请便吧!”
大约8卢布,这是我挣到手的第一笔大数目的款子。
斯穆雷跟我告别的时候,感伤地说:
“马马虎虎可要吃大亏呀!”他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镶珠子的五彩烟荷包。
“好啦,再见吧!你一定要读书呀——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他用胳膊搂着我,轻轻抱起来吻了吻,然后把我稳稳地放在码头的垫板上。我为他难过,也为自己心酸。眼睁睁看着他那高大、笨重、孤单的身影,在装卸工人中间挤挤撞撞,回到船甲板上去,我差一点没有放声痛哭……
以后,我又遇到了许多像他一样善良、孤独、愤世嫉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