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粉末坠落的地方,来年开春,生出一种鱼尾形状的植物,鲛人采之,制成药物,可助其长时间的保持人形。
一百五十六世。
江州宜兴是六州中盛产紫砂茶具之地,景行止得到预示,知道这一世迦叶尊者的转世在这里,便很早就在宜兴安居了。
那么一日,他知道尊者出生了。循着感觉去找,一路往那未知的地方寻去,却发现那是一家世代制陶的小作坊,景行止刚刚走到小作坊的矮篱笆外的时候,便听到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有人越过他,满脸喜气,合不上嘴的大声嚷着,“爹,三娘她生了,是龙凤胎呢!”
景行止闻言,唇上也溢出一丝笑容。那个被叫做爹的老汉,本来正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刚治好的一批紫砂茶具,闻言也顾不得许多,手上的东西都丢到一边,跟着那人一块跑了。
景行止本欲跟随前去,目光却被一堆紫砂茶具中的一个茶杯留住了。他望了许久,目光从喜悦转而微凉,渐渐的悲伤的色彩越浓郁,化不开一般,黑色的眸子里面,不知是怎么了,黯淡失色。
他的尊者,这一世是——一只紫砂茶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在众多杂乱摆放的紫砂器具中拿起那一只茶杯,战战兢兢的将它捧在掌心。端详了一遍又一遍,似是不敢相信,似是难以相信,可是他再看千百回,他的尊者依旧变成了一只茶杯。
世事轮回,千般变化。
他定定的看着那只尊者所化的茶杯,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爱慕,沉默许久,双眸仿佛燃尽了秋月夜华的寂寥萧瑟,缓缓,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彼时四国混战已久,国与国之间的界线早就模糊不清,流通的货币也唯有黄金最值钱,他用不着那些身外之物,可是总想着尊者若是转世为人或者别的什么,总是要吃穿住行的,他都一一备下了,其实,却用不着了。
他将它捧在手心,缓缓走出陶瓷作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它带回清山的,好像是一路捧着回来的,还是定定的一直瞧着它。走过市集的时候,有人不留神撞了他的肩膀,茶杯险些落地。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是先紧张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可是下一秒,却又隐隐约约,有着一丝隐晦难言的期待。
是啊,多希望它就这样摔碎了,那……
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可怕了,这是尊者啊!自己却想毁了它。他将那茶杯握着愈发的紧了,回头想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尊者变成了茶杯,他不会说话不会行走,就这样好像能一直跟他在一起似的,不拘性别,不拘年纪,不拘喜欢不喜欢,尊者都是他的了。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便觉心里好受许多,百余世都熬了过来,这又有什么可痛苦的。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渴望,在他还只是一朵婆罗花的时候,被供奉在灵山之上,听着尊者每日的诵经礼佛,在尊者的教化中有了形体,因为尊者是男子的形态,所以他便化成了女子的模样。
他后来有过这样的渴望,希望在自己的梵唱声中,也能叫尊者苏醒,与他一样有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一个死物。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尊者可以唤醒他,而他却无法唤醒尊者。
那往后的岁月,无论清山下的战火多么的激烈,无论世事沧海怎样的浮沉,他紧紧守着他的尊者,不看也不听。
尊者虽然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茶杯,可是尊者一个人就胜过你们芸芸众生,因为他是景行止唯一爱着的那一个。他是景行止甘愿舍身赴火海,献出苦心修行的生命,也要救下的那一个。他是景行止愿意等待千百万世,不论形体,姿态,性别甚至于是一个死物都要静静陪伴的那一个。
因为,那是景行止的尊者。
每一次,他将它静静的捧在手中,与它一起经历清山上的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他每日为它诵经,观自在菩萨之类的语句不知道念了几回,自己都记不清了。
每一读到佛家故事,迦叶尊者拈花一笑的那一段,就会感到心中万般感概。那是他的尊者啊,如今就陪在他的身边。
然而他们还是分开了,就好像每一世都必经的结局一般。
他想过无数次要将茶杯摔碎,可是总没能忍心下手,他这些年来手上沾着无数的鲜血,可这不是那些贩夫走卒,这是他的尊者,他怎么舍得伤害尊者呢?
他还记得他明明将茶杯放得好好,不知为何,就摔了下来。
明明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是发生的这样突然,他尚未做好一丝准备。
他静了一瞬,当作是一件极为平常的是,好像就真的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而不是一颗心。
随即就蹲跪在地上,慢慢的捡起茶杯的碎片,那些极为细小的,实在找不回来的捡不起来的,他便搁下不管,捡回来的,也不过沉入清山的溪水中,似乎从未存在过,从未有过这样的沉默的一世。
他将茶杯的碎片丢进溪水中的时候,说:“你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在阴间留那么久,我虽然会一直等你,可是还是会觉得难受。”
“你走了也好,我还有下一世。”景行止似乎重复了很多次,他每说一次,心底便坚信一次,在许多漫长而无声的岁月了,都靠着这样的信念而等下去。
中间不知道又隔了多少年,多少人生,其中漫漫已经不能尽述。
“浮茶听书倦意晚,沉思前事,低语诉世情。琴箫一曲一声叹,醒木未拍先怅惋。孤儿遇生命独苦,不如早去,泪下喋喋。”
并州富家子宫少澹生而敏慧非凡,为父母所喜爱,奉为家中至宝,以为能光耀家族。
七岁就拜入当世高人景先生门下,所学所为无偏差一毫。
然,父母骤然离世,少澹十三余岁归家,未能见上最后一眼。
父母已去,兄嫂不愿再支付离家学艺的路费,命少澹自行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