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就我们自家人一起吃个便饭。
你不用紧张,有我在。
八十可是大寿啊!
被尤洌说呀说的,我就答应了。
下个月一号是尤洌奶奶八十岁生日。日子越近我越紧张。后天就是一号了,我紧张得想反悔。
可不可以不去?
春节再去吧?
元旦?元旦行吗?
那么国庆吧?国庆好吗?
尤洌先是不理不睬,后来是大笑。
“你笑什么呀?”我搡了他一下。
搡他的结果是被他抓过去执行吻刑。
一号这天如天气预报的那样,晴。我换上试了无数次的白色雪纺裙、浅蓝色的皮凉鞋,肩上是米色包。
坐在车里,我感觉手心冒汗。奶奶的生日礼物是尤洌和我一起挑选的,一套桑蚕丝的睡衣。在物质上,奶奶她什么都不缺,左思右想,我觉得送套睡衣比较合适。可是我还是很忐忑。尤洌家那么多哥哥姐姐那么多孩子,尽管尤洌都一一给我作了备注,我心里还是没底。
下车前,我悄悄做了个深呼吸。
尤洌牵起我的手。“还这么紧张?”
我咬咬嘴唇。
尤洌含笑捏捏我的手。
我知道,他这是叫我把心放下来,有他在。
他一手提着给奶奶的礼物一手牵着我,我们并肩迈上台阶。
铜色大门开着,客厅里有许多人。我心里暗暗叫苦。
“姐姐。”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跟前。
尤洌蹲下身去,拉着小孩的手,“叫阿姨!”
小孩不屑地头一歪。
“姐姐。”小孩又冲我叫了一声。
“让我猜猜你叫什么名字……”我蹲下来和他平视。小家伙一看就是个机灵鬼,而且还是那种很霸道很帅气的机灵鬼。“你叫萧子奇。”
“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子奇故作老成地抱手在胸。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你叫陌芊,对不对?”
“对。一百分!”
“姐姐也一百分!”子奇说着伸手来拉我的手。
我笑着把手递给他。
这时有人走过来。
“三哥。”尤洌开口叫道。“陌芊,这是三哥,子奇的爸爸。”
我礼貌微笑,“三哥。”
三哥非常绅士地向我微微一笑,“子奇平时没大没小惯了,请别介意!”然后转脸严肃地看着子奇,“陌芊是小叔的朋友,你应该叫阿姨。”
“阿姨。”子奇在他爸的威慑下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你也可以叫我陌芊。”我挺喜欢这个小家伙的。
子奇一下子又恢复了神气,“陌芊!”
一边是尤洌,一边是子奇,我被他们引到大家面前。
尤洌握着我的一只手对子奇说,“唐婶那有陌芊送你的礼物。”
唐婶和一个男人这时已经把礼物抱了进来。
“我的礼物……”子奇放开我的手,跑了过去。
“唐姐,先放这吧!”尤洌指了指镶银箔的茶几。
“大哥,这是陌芊。”尤洌开始对着一位麦色皮肤的高大男人作介绍,“芊儿,这位是我大哥萧世逸。”
“大哥。”
“你好!”大哥比尤洌大九岁,很明显,大哥是那种经历过风雨的人,有着岁月沉淀的痕迹。
尤洌把客厅里的人都一一作了介绍。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个个标致。标致的人里,数萧子奇最特别。他拿着我送他的魔方,在我身旁低头玩着。
可能是到了晚餐的时间,尤洌的父母从弧形楼梯上走下来。
尤洌牵起我迎上去。
“爸、妈。”
“陌芊是吧?我们家人多,你不要拘礼。”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萧爸爸就和蔼地说道。
“伯父,伯母。”我微笑着。
尤洌的母亲有着一张极其漂亮的瓜子脸,她看着我,神色冷峻。
“你奶奶在看戏,可能要等一会再下来。”萧爸爸一边说一边和萧妈妈往客厅走。
“我们去看看。”
尤洌一直牵着我,他说奶奶可能看什么看得入迷了。
还没走进奶奶的房间,就听到了宝玉哭灵。
奶奶的房间全是红木家具,和客厅的欧式风格完全不同,连这里的空气似乎都飘浮着浓重的老上海的气味。
穿着檀色绸缎的奶奶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
尤洌没说话,我也说话。看奶奶的神情,正沉醉在戏里。
“十分钟之后我下来。”当我们转身要退出时,奶奶说话了。
“奶奶,我可以和你一起看吗?”与其下去面对那么多人,不如陪奶奶一起看戏。
奶奶点点头。
我让尤洌先下去,自己默默地坐在了一边的沙发上。
电视里,徐玉兰扮演的贾宝玉在林黛玉的灵堂前悲怆不已:
林妹妹,想当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来,
自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犹似亲兄妹,
那时候两小无猜共枕眠。
到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
共读西厢在花前。
宝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
妹妹你心里早你有口不言。
到如今无人共把西厢读,
可怜我伤心不敢立花前。
曾记得怡红院尝了闭门羹,
你是日不安心夜不眠。
妹妹啊你为我是一往情深把病添,
我为你是睡里梦里常想念。
好容易盼到洞房花烛夜,
总以为美满姻缘一线牵。
想不到林妹妹变成宝姐姐,
却原来你被逼死我被骗。
实指望,白头能揩恩和爱啊!
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
…………
“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听到这里,眼泪忍无可忍地流了下来。
一张纸巾递过来。我略显尴尬地接过来擦了擦眼泪。
“你也看越剧?”奶奶问。
“小时候娘娘经常带我去看戏。”
“哦?你娘娘是上海人?”
“不是,是浙江人。”
“今天碰巧电视播《红楼梦》,说是看一会,没想到一看就看上瘾了……”
我理解地点点头。
“现在年轻人都没人看戏了!”
奶奶黯然地站起身。
“你都看过什么戏?”奶奶走到立镜前,一边理银丝一边淡淡地问,
“看过《碧玉簪》、《梁山泊与祝英台》、《盘夫索夫》、《沙漠王子》、《柳毅传书》……”
“哦?”奶奶吃惊地转过身来,“看过这么多?”
“娘娘在的时候经常带我去看戏,有时教我唱上几句。”从呀呀学语开始,娘娘兴趣来的时候就会教我唱戏。六岁的时候,我已经学唱了很多戏。娘娘喜欢王文娟,所以她固执地让我一直学王文娟的王派。而我私底下却常常学唱金派。剧团的陶团长,在娘娘过世后也有传授我金派唱法的技巧和心得。说是剧团,其实早已经空有其名。娘娘保下了剧团却没留得住人,为了生计大家纷纷另谋出路。只有一些戏迷有时会在一起说戏唱戏,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会聚在一起搭台唱戏。
“你还会唱?”奶奶朝我走了过来,“唱的什么派?”
“我喜欢金采凤。”
“金采凤的《碧玉簪》会吗?”
“会一点。”
“三盖衣?”
“归宁。”
奶奶殷切地望着我,“来一段?我这有伴奏。”
我不知该不该来一段。可奶奶已经不容我摇头了。
奶奶将一张唱片放过唱机,清越的音乐一下子扬声满屋。
“来,披上这个。”奶奶将一件红色彩帔搭在我身上。
奶奶打量着我,“不错!感觉出来了!”
“准备!”奶奶在一旁站定。
我清清了嗓子,“奶奶,我唱得不好,还请奶奶不要见笑!”
“哦,留你一宵就要害你夫妻失和,如此说来,你一定要回去?”没想到奶奶已经开始念白了!“倘若为娘今日病死在床上,难道你你你你也要回去不成?”
奶奶的念白声情并茂,我仿佛看到了一位伤心气极的母亲。
“母亲,娘!娘啊——”一声“娘啊”将我的嗓子完全打开,状态也拉开了。
我没有娘,那个被我叫作娘娘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我轻捻起彩帔的一角,随着伴奏唱道:
女儿是娘亲生来娘亲养,
有长有短总好商量。
女儿若有事做错,
啊娘啊,你也肯来原谅。
女儿嫁到王家只一月,
那婆婆虽好怎比得堂上我亲生娘?
泪水早已湿了眼眶,一句“女儿是娘亲生来娘亲养”就已经触动了我。我用彩帔的一角试了试眼角。
我夫妻虽然也恩爱,
怎比得亲娘你能知儿痛痒?
夫妻失和儿受苦……
唱到夫妻失和儿受苦,苦字还没唱完,感觉有人在拽我的衣裙。低下头,看到子奇正仰脸望着我。
我不自觉地慢慢放低身段……
“陌芊不哭!陌芊不哭!”子奇一边说一边用小手给我擦眼泪。
我的眼泪,闻声而落。
“陌芊没哭,陌芊在和奶奶讲故事呢。”我轻轻地拍拍子奇放在我裙上的小手,柔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