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在赵家委曲求全,此时她高昂着骄傲的头颅,整个大魏,她畅行无阻,李智宸以下,再无人可以轻视她。
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一位声色犬马,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窝在樊城中,随意的打两场不是太重大的战事,也不必大胜,微微表示下她还是有用的,然后过过养鸟斗鸡的纨绔生活。
或者直接扔了这万卷红尘的污秽肮脏,携了心爱的人,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乘着远航的大船,周游各国。
可是,她还是决定回来了,前方便是樊城的城门,只要她迈过了那道门,就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宁静致远,包罗万千,以其博大的胸襟和雄浑的气魄,忍耐一切的古老城池,在一日之间,流血千里,成为无边地狱。
安雅此时离那城墙还有一些距离,却已闻到了人血的味道。
合着樊城守军和普通百姓的鲜血渗入地下,存在于樊城的每一个角落,以某种独特的方式,与这座城池紧密相连,再不分开。
连日的暴雨初歇,被雨水和人们合力洗刷过的青石板上仍能见到淡淡的红褐色,若是你愿意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的去看看那一块连着一块的青石板,总能看看缝隙中的颜色。
这样的惨烈,这样的,让人永生难忘。
安雅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这座曾在她最虚弱之时,容纳她,接受她,为她提供庇护之所的城池,于她而言的意义自然是不同的。
在这里渡过的三年,是她前半生最平静祥和的三年,也很有可能是她后半生最后的愉悦温暖。
由此开始,竟也要由此终结。
她一抖马缰,催着白马前行,马蹄嘚嘚的踏过樊城那极高极坚固的城楼,在阳光照射下所形成的阴影,逐渐走向光明。
她高高扬起手中的马鞭,挥舞着,急速的马鞭,在与空气的剧烈碰撞中,发出一声声噗噗的声音,几乎掩盖了她的轻语声,“我回来了……”
大魏景和六年,因重病迁离京城,远避樊城的西北王,大魏皇室的义女,昭宁公主安雅,在王府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伏在书桌上,握着毛笔,艰难的写下了一封字迹歪七扭八的奏折。
明黄色的御制洒金笺上,只写了一句气势恢宏,牛气冲天的话,“李智宸,我要回京。”
普天之下,敢这样嚣张的和一国之君,如此大喇喇,老脸皮厚的表达个人意见的,独此一人,别无分号。
当密封的奏折,由小严公子亲自携带着,小心翼翼的背在身后,一路风餐露宿的送到了御书房的那张全天下最宝贵的小桌上的时候,整个朝堂都被这封含义深重的奏折,惊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间,朝堂上,百官中,安大人要回来了的消息,仿佛竟有了和叛军攻进皇宫一样的震撼效果。
这三年,实在是太久了,安大人也着实是太安静了一些,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大魏的历史上,那位曾经大放异彩,绚烂夺目到无人可以直视,却又昙花一现,汇入历史长河中悄然无声的安大人了。
然而御书房中,李智宸用特制的小刀划开封着奏折的火漆,按捺下因激动兴奋而跳动的过于欢快的心脏,他欣然一笑,用沾着朱砂的御笔在折子上批注,准其所奏,并赐以半幅銮驾接安雅回京。
这一消息,被朝臣们以重金购得,并随着銮驾的离京而得到证实。
御史们不服,纷纷表示反对,李智宸只是浅笑着,端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些如跳梁小丑一般团团乱转的大臣们,淡淡的问道:“她是我大魏皇室的公主,为何坐不得銮驾?更何况这銮驾还只不过是半幅。”
他蹙着眉头,淡淡的笑着,笑的云淡风轻,笑的风和日丽,笑的仿若这夏日里正午时最炙热的阳光,可刹那间如同冬季里最寒冷的北风吹过,穿堂过境,让他们瑟瑟发抖,忍不住屈膝叩首。
他们终于认识到,那个他们早已遗忘的女人,那个他们应该牢记着的女人,真的要回来了。
他们中有人还记得安大人,各家的庄子里还用着她的农田水利之法,享受着她给他们,给这大魏带来的偌大好处,他们本不该忘记,却集体选择了遗忘。
这一日清晨,勤政殿上的大朝会,难得的没有平日里那般吵吵嚷嚷,互不相让的争执言论,安大人既然要回来了,那他们都是一伙的了,还吵个什么劲。
好处只要不是给那个女人占了就好,管那么多做什么。
李智宸冷眼看着殿中心怀各异的大臣们,心中满是不屑,安雅要出手,你们就等着瞧吧。
“退朝……”
内侍尖细刺耳的嗓音在他们头顶上方响起,他们弯下腰,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地上的尘土,数着数儿,眼角的余光看到他们的皇上甩着自己的袖子,迈着大步走过,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无法抑制的喜悦。
绣着金丝盘龙的朝服一角,被朝阳照着,发出闪闪亮亮的光芒,晃了他们的眼睛。
李智宸迈过勤政殿的大门,平稳有力的穿过殿前宽阔的有些不像话的广场,他拒绝了内侍请求他上歩撵的好意,固执的想要用自己的脚,丈量皇宫的每一寸土地。
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开启,再砰地一声闭合,李智宸踩着地上柔软的毛毯,他的手指划过这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条缝隙,每一件摆设他都细细的看过,小意的检查着,连一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都不放过。
他喝退了想要跟在他身旁伺候的宫人,眼睛笑成了一条小缝,他此时的声音,没有朝堂上面对朝臣的咄咄逼人,也没有后宫中应付女子的漫不经心。
“这三年,我每年一收到各地送来的供奉,都要从中挑出最好的放进这小院中,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要在这院中养一位心仪的美人,却没人想到这院子本就是要留给你的。”
李智宸的视线慢慢的抬高,从窗中穿过,凝视着皇宫上方,那一点点湛蓝清澈的蓝天白云,他低低的自语着,“你想要权利,我给;你想要自由,我也给;可你想要肆意妄为,想要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我却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