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师的武侠梦还没做到一半,就被进来的母亲打断了。母亲也是个普通的农民,没上过两天学,大字不识,更不懂见风使舵,脾气也倔,所以和曹父也算凑了个门当户对。
曹母刚摘完菜,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坐到曹老师旁边道:“文啊,你娘不识字,帮我写封信。中不?”
曹老师有点不耐烦,母亲没什么远亲,自己的家离大舅家十分钟的路程,写信还没一张嘴来得,估计又是要写信给BJ毛主席。遂道“都和你解释多少遍了,毛主席前两年去见马克思了,那时候村里不是贴的到处都是大字报,还组织了盛大的送主席一程活动。你不用写信,烧点纸给他就好。”曹母被儿子这一说脾气上来了,反驳:“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你娘我,没有你娘我你爹只能找村口王寡妇,你爹找了村口王寡妇看你现在怎么过。”曹母虽然文化不行,但嘴仗一流。
曹老师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这毛主席竟然能扯到王寡妇头上,妙哉善哉。
“好好好,我写我写。”曹老师缴械投降,磨磨蹭蹭地从破布书包里取出一只破烂的英雄钢笔,一张发黄的信纸,伏在案上,等母亲开口。
母亲想了想,自己写信没啥经验,可这养猪可有一套啊,这个母猪的产后护理是个技术活。于是开头第一句就是“今年母猪产了三个仔,可壮实了,下来就有这么大个个头。”说着,曹母还用手比划起来。
这一句母猪的产仔着实说蒙了曹老师,什么玩意?这是要写给谁,不是毛主席么?那扯什么猪仔,难道还怕主席在那边吃不上肉?
“停停停,打住,娘,你这个信要写给谁嘞?”
曹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说到母猪的产后饮食了。红了脸,想了想,估计收信人对母猪的产后护理没啥兴趣,就道“写给你二舅的。”
这个二舅是亲二舅,那可是亲军,不同于马书记,是个伪军。前几年,曹老师的二舅跟着一群路过村里的商人南下经商,身上揣着母亲给20块钱和10斤全国粮票就走了,一走就是三四年,渺无音讯,就在曹母以为这个哥哥已经人间蒸发或者客死他乡之时,一封信打破了曹家的沉寂,也掀起了曹母的心中的涟漪。
信很简短,内容很明确。二舅在深圳经商赚了点小钱,现在正在经营一家公司,家中亲人勿念,过两年生意稳定,就带媳妇和孩子回家来探,若家中有困难,可来信。随信还附着一张二舅和一个陌生女人的照片,以及回信的地址。
这一封信让曹母激动了半天,一是开心自己这个哥哥平安无事,二是曹家算是有了个靠得住的大树,虽然这棵树在天涯海角,但是和左邻右舍聊天时也能挺起腰板,一句:“我有个阿哥,开公司的。”倍有面。母亲对于公司的这个概念理解的不是很真切,但是听曹父说能开公司的都是万元户。万元,那得是多少钱啊?
曹老师作为家中的御用读信人,嘴里读着信,眼睛却都停留在那张照片上,平面上的二舅早就没了当年的土气,一副黑墨镜锃光发亮,头发梳成上卷的波浪形,淡蓝色的牛仔夹克,配着深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完全变了一个人。真是人靠精装,马靠鞍。更引人瞩目的是他脖子上一条拇指粗的金链,金光闪闪,透着照片的上的亮膜差点闪瞎了曹老师的钛合金狗眼。估计是在黄金的作用下,二舅显得分外精神。没错,二舅变了,发型变了,穿着变了,归根结底,时代变了。如果自己依旧待在这个小村子,那一辈子估计都只能是一个抬不起头的人了。
再看二舅身边的女人,一副黑墨镜,黄色的卷发,薄薄的白色T恤勾勒出亭亭玉立的胸部,长度只到膝盖的裙子露出了大半个小腿,在曹老师心中,这就是摩登女郎的标准化教材了。或许是时候该拼一下了,曹老师心中的决心更胜了一筹,不为小芳,也不为摩登女郎,只为下一次能够挺起胸脯不再做那个被命运摆布的人。或许,上天听到了他的决心;又或许,是上帝根本没空管他,全是他自己努力换来了那张录取通知书。
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后的曹父曹母停留在这片刻的欢愉之中,但是冷静下来后,担忧又如同那阵阵春潮,悄然而至,闹的人不眠不息。曹母和曹父的悲喜交加是农村孩子上大学前的常见情景。喜的是儿子终于飞上枝头,野鸡变凤凰。悲的是听送信的人说,这个大学一年就要二三百块,两三百块对于农村出生还是中下水平的曹家来说也算是一笔不小得开销。
其实曹家和大多数村里人都打着一样的算盘,孩子喜欢读书,就供到初中毕业,不喜欢就直接回家种田,不至于飞黄腾达,祖祖辈辈也没都给饿死。没想到,种田不行的曹老师读书却是溜得很,上天有时候是公平的,曹老师在种田方面速度只是二强子的一半,但算数和记忆力却比二强子高出了不只一倍。扬长避短,深谙这个道理的曹老师选对了路子。
曹母拿着录取通知,把目光望向了矮墙后的猪圈。圈里唯一的老母猪是家里经济效应的来源,卖了是万万不敢的,几只鸡还是过年准备的,那半亩三分田也只能保曹家不至于饿死。家里供曹老师上县里的高中已经很是不易,到处借钱借票,幸德曹母的娘家大哥还算有出息,村里混了个公社武装专干二把手,手下的管着十几只民兵小分队,日子还算殷实,有时候还能接济一下曹家。否则凭曹父那点公分,还不够扣的,别提供曹老师上高中了。
此时的曹母想起了二舅那封信,每年过年过节,她都会将信取出来,拆开看看,数数字数,没少,就安心了,再把信原封不动地折回去,压平和过年的棉袄一起放进箱底,来年同样。这冬天一家人冻得打哆嗦的时候,只有这信暖和和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到这封信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曹母爱护地摸着那封信,就好像抚摸母猪下的三个猪仔。递给曹老师,“按上面这个地儿,给你二舅写封信,报个家里平安,跟他说说你考上大学的事儿,还有咱家老母猪下了仔,让他赶快带媳妇回来看看。”想了又想,道:“问问你二舅能不能先借咱家个两三百,应付一下你的学费,过两年猪仔大了,卖了钱就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