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如白驹过隙,很快就在长江之畔匆匆溜走了,将近过年,预报的几次雪也无影无踪,没有风霜雨雪,这个年少了许多色彩,平静得近乎无聊,于是加倍怀念往年的冬天,尤其是那个乍冷突暖的春节,正因为强烈的对比,更使我刻骨铭心。
那是挂冰凌的日子,也是江南冷的亟至。头天是一边下雨一边下雪的天气,雨丝如同银针,霏霏地飘着锋利,雪点如同盐粒,被雨水融化,落到地下是冰水,北风夹裹着滚滚寒流,“搅得周天寒彻”。初五天明一看,嗬,“屋檐下挂冰溜子了!”大人孩子都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天空被灰色的云笼罩着,空气也凝固如冰,嗖嗖地散着寒气。树冷得颤抖,塘冻得僵硬,电线如绷紧的弦,只要起一丝微风,就弹出“嗡嗡”的声音。
长长的冰柱子,有的如水晶短剑,有的像钟乳石,有的简直就是冰条做的帘子,一律倒挂在屋檐下,尖刻如薄刃。
道路仿佛是银子铸成的,大街小巷变成了“冰大板”、“冰小板”,镜子似的银光闪烁,城市成为大冰箱,酷寒的威严冷落了车水马龙,路静人稀,行人小心翼翼地在冰上走着,隐隐约约有些“碴碴”声,也不知是冰封的声音还是地壳破碎的声音。
这种天气,最适宜清茶一杯、瓜子二两、知己三人、围炉烤火。可是我得上班,具体一点,是当个街道小厂的出纳年终接受查帐。
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那时的小单位都由区生产科统一做帐,我们只是领取点备用金平时开支,帐目记得还是清楚的,年底对帐也很正常。问题就出在备用金上,负责人从我处领取了十元钱买什么东西,要得急,他没打条子,后来问他要发票,说他没拿钱。我当时每月只拿18元工资,贴不起就让备用金无法还原,查起来让我有口难辩。
偏偏在挂冰凌的日子查帐,出门来干冷干冷的,将天上的水和人心都冻成了硬件,屋檐下的冰凌如剑,似乎戳在我心上,冷得麻木的双腿小心翼翼地在冰地上移动,步履维艰地赶到索面巷一间小楼上时,我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没想到一进门,暖意迎面袭来,区里两个老会计笑面相迎,一个给我搬椅子坐,另一个给我泡了杯茶,笑嘻嘻地说:“这可是碧螺春啊!”一见那热腾腾碧玉的色泽,心头就涌上了春意,冰封的心灵被可口的液体融化了,通体舒泰,十元钱的石头被搬到一边,冰点的血液恢复到正常。
我们一笔笔核对年内的开支,还没说到备用金,楼梯响动,我们的厂长上来了,是来与我对证的吗?他并不看我,一进门就滔滔不绝,说早上出门正要到这里来,一个老农民倒在长街他家门口,冻得快死了,于是叫出妻子,费了好大劲弄进家门,给他烤火,喂了碗稀饭,那人才好起来,走了……搞到现在。
老会计们七嘴八舌夸奖他雪里送炭,我也为他的义举感动,但是想到备用金却一言不发,心里暗想:哼,能救素不相识的人,却忍心坑害你的下属,等会非要揭穿你的伪善不可……没等我说话,他这才像发现我似地说:“小李,这么冷的天你也来了?”见我没有答话,他坐到我跟前:“我在家里对帐多了十块钱,看来是在你那里拿的,你看我这记性……”说着,一张旧巴巴的纸币伸到我面前,接过来,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脸上双目深陷,闪过一丝慌乱,那是一个老人知错就改的愧疚,我知道,老俩口就靠他36元的工资生活,生活也很艰难,在拯救濒临绝境老农的濒行为启发了他自己的良心?我浑身一热,差点要否认是他的错,但想到事关我的名誉,赶紧微笑着点点头:“啊,你老事情多,忘记一时也是可以原谅的。”
屋子里的人全笑了,我也为自己得体的答复得意起来,仿佛觉得十九岁的我第一次成熟了。
再出门时,看见冰冻天地如琉璃世界,瑰丽极了,心头暖烘烘的。只有从冰天雪地中走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到春天的温暖,在寒冬腊月里,人心暖如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