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萧亦然手执空酒杯侧身坐在位于湖中央的凉亭中,安静地凝望天边残阳。
那一抹倨傲冷冽的背影,在一片淡淡的暖红色晚霞中,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哀伤。
崔和端着满壶的美酒,极不情愿地走进亭中,“皇上,求您多少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如此空腹饮酒太伤身体,太后如果知道又要伤心了。”
“哼!又拿太后来压朕,这招你真是百用不厌啊!”萧亦然一挑眉毛,冷哼道。
“哦,对了……上次害你被太后杖责,你是怨朕的吧。”说完,自嘲一笑,长袖一挥卷起酒壶为自己斟满酒。
崔和吓的一得瑟,立刻跪了下来,“奴才不敢!太后责罚奴才,是奴才的福份。为皇上办事,更是奴才心甘情愿的,绝没有半点怨言。”
杯中美酒香醇甘冽,萧亦然眯着眼冷冷地端起,静默半响,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罢了,这次是朕亏欠你,朕记下了,以后定会补偿你的,退下吧。”
跪于一旁的崔和没有动,萧亦然也不催促,只一脸冷意地坐在桌旁,一杯一杯接连喝着酒,对桌上精致美味的菜肴视而不见!
看到皇上不顾及身体如饮水般拼命灌酒,崔和心中揪疼,犹豫再三,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将心一横,豁出去了——
“皇上,明、明日就是皇上和苏丞相千金的大喜之日,今日还是少喝点,早、早些歇息吧……。”
“大胆!”
“朕的事,什么时候要你来管了!”萧亦然高声怒喝,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酒花四溅。
崔和被吓得如风中杨柳,瑟瑟发抖,却不死心地继续劝道:“听闻苏、苏丞相之女自幼离家,十、十年方归。苏、苏丞相只此一女,万、万分疼爱。要是明日让苏小姐看出任何不妥,岂不得罪了苏、苏丞相……。”
“哈哈哈……。”
“朕就是得罪了又如何?”
“哼!既然想当皇后,就要有足够的觉悟!”
“叫苏若雪是么?她根本不配这个名字!”
“朕的雪儿只有一个,只有她才配得上,只有她……。”
萧亦然满眼哀伤没再说话,径自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仰头灌下。
又是那个“雪儿”!
崔和眯起眼眸恨道,先是莲雪接着又是苏若雪,叫什么不好偏偏名字里都有个“雪”字,徒增皇上哀愁伤感。
哼,走着瞧!看我不把你们统统都变成一滩雪水,我就不叫崔和!
不想再惹皇上不快令他烦心,崔和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立在离亭百米的阴影处,平静的面容下满眼戾气。
苏若雪,就从你先开始!
天色一点一点完全暗了下来,天上星子稀稀落落,不甚明亮,秋风呼啸而过,分外寂寥萧索。
萧亦然依旧一杯接着一杯地豪饮,此刻显然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端起的酒杯也被他弄得摇摇晃晃,有不少洒了出去。可他却站了起来,闭着眼仰起头,似有什么从眼角滑落,口中轻喃。
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杯里的美酒洒了出来,洇湿了威严的龙袍。
暗处的崔和耳中久久回荡着那声呢喃,“雪儿,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苏府。
简洁却不失雅致的房中,疲惫不堪的苏若雪终于有机会喘口气,白皙如玉的素手执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端于嘴边就大口大口毫无形象地喝了起来。
“小姐,小心烫着,慢点喝啊!”
一个身着水蓝长裙,扎着两根翘生生羊角辫的小丫头,一跳一跳地跑过来,一边喊着话一边慌里慌张、没轻没重地拍抚着苏若雪的后背。
“咳——”
“看,呛着了吧,都叫小姐慢点喝了!真是,又没人跟你抢!”
苏若雪心中叫屈,这还不是被你害的。
小丫头有着娇艳如春的脸蛋儿和小巧笔挺的鼻子,再加上粉嫩的朱唇,衬得她十分娇小、可爱。而晶亮眉眼如夜间星辰,却含着点点常人难以察觉的倔强。
苏若雪拉过小丫头,顺了顺她额前稍显凌乱的留海,柔声道:“好了蝶语,这阵子你也累坏了,快回去歇着吧。”
小丫头倔强地争辩,“蝶语不累,小姐才应该多歇歇呢!”
接着面带哀伤,心疼地道:“夫人盼了好些年才盼到小姐回家,却只有这短短的一个多月……可就这么短暂的时间都不让人轻闲!每天不是量尺寸试衣服,就是没日没夜地跟宫里派来的人练习宫规礼仪,害得夫人和小姐都没有什么时间相聚,说说体己的话。”
苏若雪摇摇头好笑地看着小丫头小嘴不停,愤愤然地接着道:“其实皇上真是多此一举!别说小姐知书达礼根本不需要学习什么规矩礼法,就算要学,夫人就可以教啊,而且绝对是绰绰有余!”蝶语一边说着,一边小脑袋瓜一点一点的自我赞成。
苏若雪揉了揉她的头,怅然若失地解释,“好了,皇上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如果因我个人疏忽出了什么纰漏岔子,不只会给苏府抹黑,皇室的颜面也将尽失,所以他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
“才不是,才不是呢!”蝶语挥着小拳头继续控诉,“哪有这么教人的,这分明就是在欺负人!”
她义愤填膺地竖起一根指头,历数皇室令她“发指”的条条罪状,“说练习站姿,就让小姐在屋外秋风烈日下一站就是整整一天,还美其名曰是锻炼毅力!”
苏若雪无奈地看着小丫头越说越起劲,根本插不进话,只得闭口聆听。
蝶语竖起二根指头,声音更是激愤,“说练习跪姿,就让小姐在屋外从旭日东升跪到日落西山。夫人看着心疼央求那人让小姐休息会儿,她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反驳‘奴家只是负责教人,如果有什么问题请直接找皇上理论。’瞧瞧,瞧瞧,一个狗屁奴才居然敢拿皇上来压丞相夫人,这、这简直是反了!”
话音刚落,又竖起三根指头,刚刚激动的情绪瞬间不见踪影,只余微红的眼眶,“最后是练习走姿,小姐前日跪了一天,双腿膝盖周围本已青紫红肿,她还硬要小姐在风尘四起的马场不停绕圈,一直到天黑才算结束……。”
苏若雪见她语带哽咽刚要打断,她却抢先一步道:“奴婢看小姐累得满头是汗,想要过去为小姐擦汗,那可恶的老女人居然拦住我,说我妨碍了她,竟让她带的那些人将我赶出马场,还警告我没她允许不得入内!有没有搞错啊,那是咱们苏家的马场,又不是她家的?!她就是狐假虎威,仗着有皇上撑腰,在那儿穷装!”
愤慨过后,在苏若雪还来不及反应时,小丫头的眼泪就噼里啪啦直往下掉,弄得苏若雪手足无措忙着为其拭泪,小丫头却还在喋喋不休,“如此不停地反复练习站姿、跪姿、走姿,一天……不,一刻都不让人歇息!最可恨的是,眼看明日就要大婚了,她直到前天还不肯放过小姐,硬是照旧折磨了小姐一整天!”
“而小姐你总是忍气吞声,即不呼痛也不叫苦,要不是那天……晚上,奴婢坚持要服侍小姐沐浴……还一直被小姐蒙在鼓里呢!”
蝶语狠狠抽了下鼻涕,接着道:“原来,小姐的双膝竟已肿胀得不成样子,膝盖处更是一片紫黑色,甚至还有道道红痕!双脚更是惨不忍睹,脚底布满了大大小小无数水泡!有的水泡被反复磨破,血……和脓水都流了出来……蝶语看了都觉得疼,小姐还笑着骗蝶语,说一点都不疼……小姐怕夫人难过每天仍装做若无其事的照常练习……蝶语不敢想像,如果夫人知道了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看着小丫头哭的梨花带雨满脸泪水,苏若雪顿觉心中暖意融融,就连一身的疲惫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傻丫头,那些伤看着挺吓人的,其实都只是皮肉伤,只要抹上师父给的伤药,不出三日就会痊愈,任何疤痕都会消失无踪的。明天刚好是第三日,正好来得及。”
小丫头一听就炸了,大叫道:“为什么要隐瞒?就是要让皇上看到,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铁石做的,怎么能那么的狠毒残忍!”
“蝶语,不得放肆!”
苏若雪微蹙眉宇。唉,这小丫头看来真是气坏了,居然连皇上都敢骂了。
不过,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呵呵……如果是对着之前的“雪儿”,他怕是会心疼的怄死了吧。
但,对着现在的苏若雪,会如何呢……
蝶语看着神情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苏若雪,不禁更加为她抱屈。伸出白净小手一下扑到苏若雪的怀里,哭着喊道:“小姐,不要当皇后,不要进皇宫,不要嫁他了!就像之前一样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好不好?”
“住口!”
苏若雪从怀中一把扯出蝶语,厉声斥责,“你知不知道抗旨是死罪,是要诛九族的?!难道要因为我一个人,牺牲苏氏家族千余人的性命吗?这种话以后再也不许说了,听到了没有!”
第一次见到苏若雪生气,蝶语吓得连哭都忘记了,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
苏若雪看着呆呆地站着,脸色略白的小丫头,心中暗恼。
她轻柔地将她重新搂进怀里,“蝶语,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有些话不能乱说,否则会给自己和别人惹来无谓的性命之忧,知道吗?”
缓过劲的蝶语,抬头看着一如往日温柔注视她的苏若雪,心疼地喊道:“可是,这对小姐不公平啊!”
不公平么?
苏若雪在没遇到他之前确实这么想过,但在遇到他之后却无比感谢这样的造化。
是的,她要进宫!她要到他身边,再不离开他半步!
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受到什么样的磨难!只要能再次见到他,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求得他的谅解与其共渡一生!
那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心甘情愿的!
久久得不到回应的蝶语,再次将头深深埋进苏若雪的怀中,鼻涕眼泪齐齐落下。苏若雪在感叹衣服的同时,也享受着这种被人疼惜关怀的温暖。
苏若雪疼爱地紧了紧怀中蝶语娇小柔软的身子,一手擦着她脸上的泪珠,一手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哄道:“好了,不哭了啊……其实这些也没什么,比在山上时要轻松多了,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小姐,原来你吃了这么多苦啊!呜……。”
苦吗?
不觉的,真的已经习惯了。
十年的时间,在那样的环境,被那样的对待,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小丫头紧紧搂着她嚎啕大哭,一哽一哽的憋得满脸通红,苏若雪不得不再次感叹:自己果然不是哄人的料,以后还是莫要再害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