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还不知道,”裴特洛纽斯继续说,“这座别墅,在这里编织花冠的奴隶们,以及这里的一切,连同田地和牲畜,从今以后全是你的了。”
欧妮姬听到这番话,赶忙抽身离开他,发出突然充满不安的声调问道:
“老爷,你为什么对我讲这样的话?”
于是她重又靠近他,惊恐地眨着眼睛仔细观看他。过了一会儿,她脸色变得像麻布一样煞白了。他一直微笑着,最后只说了一句:
“是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有微风吹拂着山毛榉的树叶。
裴特洛纽斯以为在自己面前的她是白色大理石雕像。
“欧妮姬!”他说,“我希望安静地死去。”
那姑娘现出柔肠寸断的笑容望着他,悄悄说:
“我遵命,老爷。”
到了晚上,客人们成群地来到了,他们以前常常参加裴特洛纽斯家的宴会,也都晓得与那高雅的趣味相比,就连皇帝的酒会都是煞风景和粗俗不堪了;但是所有的客人谁也没想到这会是最后一次的“歌舞宴”。当然,好多人知道皇帝如阴云似的怒气正笼罩在这位“风雅大师”的头上,但这种事是常见的,裴特洛纽斯有好多次能够用某一种巧妙的举动,或者仅仅用一句胆大的话就把这些阴云驱散了,所以谁也没料到正有真正严重的危险在威胁他。他那愉快的面容和素常的无忧无虑的微笑,更使所有的人增强了这种信念。他曾经同美丽的欧妮姬说过他希望安静地死去,在她听来,他每一句话全像是神志,所以她的姿态保持着完全的平静,眼里发出一种奇妙的神采,几乎令人认为那是喜悦的神情。在前庭门口,发上罩着金网的侍童为客人们戴上蔷薇花冠,遵照一般习俗提醒他们先把右脚迈过门槛。大厅里飘着淡淡的堇花香,灯火在五颜六色的亚历山大玻璃杯盏里发着光。希腊少女们站在卧榻旁,为客人的脚洒上香水。竖琴师和雅典合唱班在墙边等待指挥做出演唱的手势。
桌上的餐具闪着华美的光彩,但并不刺人眼目,不叫人憋闷,像是自然开放的花卉。跟堇花的香气一起,大厅里散发着乐融融和逍遥自在的气氛。走进来的客人们并不感觉有威胁和拘束在压迫他们,不像进了皇宫,一个人为了恭维得不够起劲或话说得不妥善,会送掉了性命。客人们一看见这些灯盏,这些用常春藤缠绕的酒杯,这些在雪堆上冰冻着的葡萄酒,这些精致的盆菜,心情马上快活起来了。各式各样的交谈开始嗡嗡响起,像是蜜蜂在开花的苹果树上发出嗡嗡的声音。有时中间插入一阵突发的快乐的笑声,有时是啧啧的赞美声,有时是在雪白的肩膀上太响亮的亲吻。
客人们端起葡萄酒的时候,从杯子里洒下几滴给不朽的众神,求他们保护和施恩于主人。尽管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并不相信众神,但这有何妨?习俗和迷信是这么规定的。裴特洛纽斯斜靠着欧妮姬,谈着罗马的新闻,谈最近的离婚事件、恋爱事件、战车竞赛、竞技场上新近享有盛名的斯皮库路斯,以及阿特拉克屠斯和案齐书店最新出版的书籍。他一面洒了几滴酒,一面说,他只是为了尊崇塞浦路斯的女神才肯洒酒,说她比所有的众神都更古老更伟大,她是惟一的、不朽的、万古长存和君临一切的神。
他的谈话像是阳光,老是把别的东西照得发亮,又像是夏季的和风,拂动着花园里的花卉。最后他朝音乐指挥做出手势,接着,竖琴发出了轻轻的音响,年轻人的歌声开始伴唱。接着来自欧妮姬诞生地可斯的姑娘们跳起舞来,从她们那薄纱的长袍里露出了她们那蔷薇色的躯体。最后,一位埃及预言家用水晶盘中霓虹彩色的转动为宾客占卜。
当大家都十分尽欢时,裴特洛纽斯从叙利亚制的靠枕上稍微抬起身来,以漫不经心的声调说道:
“朋友们!原谅我,在宴会中间向诸位有个请求,请各位把先前洒了酒向众神致敬,并祝我吉祥的那个酒杯收下当做我送给各位的礼物吧。”
裴特洛纽斯的酒杯有黄金、宝石和大师的雕刻闪耀着光彩,因此虽然在罗马赠送礼物是平常的事,但每个客人心里都洋溢着欢欣。有些人向他道谢并竭力恭维他,另有一些人说,朱庇特在奥林匹斯山上也不曾赠过宾客这样贵重的礼物;甚至还有一些人拒绝接受,因为这礼品超过了一般的价值。
裴特洛纽斯高高举起米尔莱尼亚的敞口杯,这个杯子颜色光辉灿烂如霓虹,纯然是无价之宝,然后他说道:
“这是我洒酒敬奉塞浦路斯女神的一个杯子。因此任何人的嘴都不能碰到它,任何人的手都不能用它洒酒敬奉别的神。”
他把那价值连城的杯子摔在铺满淡紫色番红花的拼花地板上,当杯子破成了小小的碎片,他环顾那些大吃一惊的目光,说道:
“我亲爱的朋友们,高兴起来吧,不要吃惊。衰老和虚弱是人生悲哀晚景的累赘。但是我可以为你们立个好榜样并给你们一番忠告。你们看,你们有权不要等到老年,像我一样在它来到以前自动离开。”
“你想做什么?”有几个人发出惊惶的声调问道。
“我想快乐一场,喝喝葡萄酒,听听音乐,看着这个坐在我身边的神圣形象——这是诸位都看见的,然后头上戴着花冠长眠。我已经向皇帝告别了。你们可想听听我写给他的告别书吗?”
说着他从紫红的靠枕下取出那封信,开始朗诵起来:
“皇帝呀,我知道你在不耐烦地等待着我的来访,你那真实的友情日日夜夜在盼望着我。我知道你准备给我大量的礼物,把禁卫军长官的位置委任给我,命令蒂杰里奴斯还原到众神把他所造成的那种身份,让他到你毒杀多米修斯之后继承过来的土地上去赶骡子。不过,原谅我吧,我凭哈得斯宣誓,凭陛下的母亲、妻子、弟兄和塞内加的阴魂宣誓,我不能到你那里去了。亲爱的,人生是伟大的宝藏,我晓得从这个宝藏里选取最珍贵的珠宝,但在这个人世里,也有一些事情叫我再不能忍受了。啊,我求求你,不要设想因为你杀了母亲、妻子、兄弟,放火烧了罗马,把你领土里所有诚实的人士送往埃莱伯斯我就不开心了。不,克洛诺斯的子孙呀。死亡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要期望陛下做杀人以外的事,简直是奢望。但是好多年来听陛下的吟唱以致耳朵作痛,看陛下在两条细腿上挺着多米修斯式的大肚子,旋转不停地跳希腊式的战舞,听陛下的弹奏、朗诵像三流诗人的拙劣辞句,那可真是我不愿再忍受的事情了,于是在我心里激起了情愿死掉的愿望。一听见你唱,罗马便塞起耳朵来,世界在臭骂你,我不愿再来替你羞得无地自容,我不愿这么做了。亲爱的,尽管凯尔贝洛斯的狂吠和你的音乐相仿佛,却不叫我那么不开心,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它的朋友,我便无需为了它的吠声而惭愧。祝你健康吧,可是别再唱啦,做个谋杀的凶手吧,可是别再写诗啦,毒死人民吧,可是别再跳舞啦,做个纵火犯吧,可是别再弹琴啦。这是我对你的愿望,这是我送给你最后的友好忠告一‘风雅大师’敬上。”
客人们吓得胆战心惊,他们知道这封信对于尼罗,是远比失去罗马的统治权更为残酷的打击。他们也晓得谁要是听了这封信,是不免一死的,因此为了他们听了这样的一封信全吓得脸色惨白。
但是裴特洛纽斯那么真诚又高兴地发出了笑声,仿佛这是最无伤大雅的一次玩笑,然后他举目扫射着在场的人,说道:
“高兴起来,把害怕的心理赶开吧。谁也不必自夸他听见过这封信,当我同卡隆一起坐船过河的时候,也许我会向他夸耀吧。”
然后他叫来希腊医师,把手臂伸给他。那熟练的希腊人一眨眼工夫就用一条金线把手臂捆起来,在手腕上割开了血管。鲜血射到靠枕上,溅了欧妮姬一身,她一面支着裴特洛纽斯的头,一面向他俯卜身来,说道:
“老爷,你想我会离开你吗?如果众神愿意叫我长存不朽,皇帝把统治世界的权力交给我,我还是要随着你去。”
裴特洛纽斯微笑着,稍微抬起身来,吻了吻她,答道:
“同我一起来吧。”
接着他又说:
“你是真心诚意地爱我,我的女神!”
她向医生伸出了淡红色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她的血液同裴特洛纽斯的血液混成一股。
他朝音乐指挥做了手势,于是歌声和琴音又再度响起,先是《哈摩鸠斯之歌》,接的是阿那克里翁的歌曲——诗人在这篇歌曲里怨诉有一次看见阿佛洛狄特的男孩在自己家门口,冷得发抖,痛哭流涕。就把他带进门里,给他取暖,烤干了他的翅膀,可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朝诗人的心脏射了一箭作为报答,从那时起诗人永远丧失了宁静……
那一对人儿,互相偎依着,像两位神那么美丽,含笑听着歌曲!脸色渐渐发白。歌曲终了的时候,裴特洛纽斯叫人端上更多的酒和食物,他同坐在他近边的客人谈了些不相干,可是令人愉快的,在宴会上常常谈说的事情。最后,他请那个希腊人暂时把他的血管扎起来,他说他很想睡一觉,在坦塔罗斯领他走入永恒的睡眠以前,他还要同希普诺斯打交道。
果然他睡着了。当他醒转来,那个姑娘的头像一朵白花躺在他胸口上。他把她的头放在枕上,又一次看了看她。然后再叫人放开了他的血管。
歌手们随着他的手势重新唱起阿那克里翁的歌曲,伴奏的琴音柔和低婉,免得掩盖了一字一句的谈话。裴特洛纽斯面色越来越白,当最后的歌声终了,他又转脸朝着宾客说道:
“朋友们,老实说吧,跟我们一起灭亡……”
但他没有力气把话说完;最后,他抱着欧妮姬,头垂在坐褥上,死了。
客人们凝视着那像两座奇妙雕像的雪白肉体,充分地体会到,当时的世界还保存着的——诗与美——已经同他们一起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