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扎留斯并没听见答话,可是彼得的耳朵里听见悲哀而柔和的声咅说:
“你既然遗弃了我的人民,我便要到罗马去,让他们第二次把我钉上十字架。”
使徒俯伏在地,脸贴着尘埃,默不作声,动也不动。在拿扎留斯看来,他像是昏厥或断了气,可是他终于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拿起巡礼的拐杖,一句话也不说,转身朝这个城市的七座小山的方向走去。
那个少年人,看到这种情形,像回声似地反复说:
“主呀,你去什么地方?”
“到罗马。”使徒小声说。
于是他回去了。
保罗、约翰、黎奴斯以及所有的信徒,惊奇地迎接了他,由于在天亮的时候,在他刚刚离开之后,禁卫军便包围米丽阿姆的家,进房搜査使徒,所以他们就越发觉得惊奇。但他对每一句问话,只是快乐而平静地答道:
“我见到了主!”
当天晚上,他到奥斯恰墓地去说教,并给那些希望在生命的水里洗身的人施了洗礼。
从此以后他每天到那里去,因此每天有更多的人众随了他来。这好像是从殉道者的每一颗泪珠,诞生了无数新的信仰者,而竞技场上的每一声呻吟在千万人的胸膛里找到了回声。皇帝正在血海里游泳,罗马和整个异教的世界在发疯。但是那些厌烦了罪孽和疯狂的人,那些被蹂躏的人,那些过着悲惨和苦难生活的人,所有受着折磨的人,所有悲哀苦恼的人,所有不幸的人,全走来听取上帝的奇妙福音,它出于对人类的爱,舍身被钉上十字架,赎偿人类的罪恶。
当他们找到了他们能够敬爱的上帝,他们算是找到了在当代社会中谁也不能给予的东西—由爱而生的幸福。
彼得理解到无论皇帝或他的全部军团,都不能战胜这种活生生的真理,无论用眼泪和流血都不能把它淹没,现在它正逐渐要取得胜利。他也同样深切地理解到为什么主从路上把他召回来,因为那个傲慢、罪恶、荒淫和强权的都市正开始成为它的首都,而且是双重的首都,从这里将发布那支配肉体和灵魂的号令遍及全世界。
最后两个使徒完成使命的时候到了。但即使是被关进监狱里,主的渔人也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似的,仍利用机会说服两个灵魂皈依了上帝。马梅蒂涅监狱里看守他的两个军人——普罗切苏斯和马蒂尼阿努斯——接受了洗礼。接着才是他受难的时刻。尼罗当时不在罗马。他出行的期间,把罗马政府交给两个皇家的解放奴隶黑留斯和波里台台斯来执掌,这次的判决书就是由他扪签署的。依照法律的规定,老使徒首先要遭受鞭笞,隔日再由人将他带出城,到梵蒂岗小山接受钉上十字架的刑罚。第二天,拥挤在狱门前的人群使士兵们大吃一惊,因为照他们看来,一个平常人,尤其是一个方外人,不应该引起这样的兴趣,他们并不理解这一群人不是由好奇的人组成的,而是盼望护送伟大的使徒到执刑地点去的信徒们。下午,监狱的大门终于敞开,彼得出现在一小队禁卫军当中。太阳已经朝奥斯恰的方向倾斜,这一天又晴朝又平静。因为彼得已经年迈,料想他抬不动,所以没有要求他抬十字架,也没有给他戴头枷,好让他不至于放不开脚步。他走路没有什么妨碍,信徒们全一清二楚地望见他了。当他的白头在士兵们的铁盔中间一出现,人群中顿时起了一片哭声,但几乎马上又停止了,因为这个老人脸上显得那么平静,而且露出那么欢乐的光彩,所有人都理解了他不是一个走向灭亡的牺牲者,而是一个庆祝他的凯旋的胜利者。
情形确是如此。这个渔人平素态度谦卑,身子伛偻,而现在走起路来身子笔挺,显得比士兵们更高大,十分威严。谁也不曾见过他有这样庄严的仪表。好像他是一个为人民和军队护拥着向前行进的君王。从四面八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彼得正向主走去。”所有的人像是忘记了正有苦难和死亡在等待着他。他露出庄严而平静的神色向前走,感觉到自从在各个他的那次受难以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正如那一次的死亡给整个世界赎了罪,这一次便是给这个城市赎罪。
过路的人惊奇望着这个老人,不觉忘了前行。信徒们把手搭在他们的肩膀上,以稳静的声调对他们说:“你们看一个公正的人怎样去赴难,他认识基督,向世界宣示爱的教理。”那些人沉思着,然后走开了,自言自语地说:“的确,他不可能做出非法的事。”
一路上,街道的喧嚷和喊声沉寂下来了。这一行人从新建的家屋前,从庙堂的白色圆柱前,向前行进,在庙堂的顶巅上罩着平静而蔚蓝的深远的天宇。他们肃静地走着路,只偶尔响起士兵们武器的叮当声,或悄悄的祷告声。彼得听到他们的声音,脸上闪出更快乐的光彩,因为他的目光简直收容不了那几千个信徒。他感觉到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而II.他知道他一生中所宣扬的真理如今像汪洋大海一样压倒一切,什么也不能抵挡。这么想着,他抬起了眼睛,说道:“主呀,你命令我征服这个统治世界的城市,因此我把它征服了,你命令我在这里建立你的首都,因此我把它建立起来了。主呀,现在它是你的城市,我向你的身前走去,因为我已经劳碌过度了。”
每逢他从一些庙堂前走过,他就对它们说:“你们将成为基督的庙堂。”眼望人群在他眼前行走,他就对他们说:“你们的孩子将成为基督的仆人。”他意识到他赢得的胜利,意识到他的功绩,意识到他的力量,向前行进,感到极大的安慰。士兵们领他走过了凯旋桥,像无意中给他的凯旋作证,然后又领他朝水战演剧场和竞技场的方向继续前进。从外台伯河来的信徒们加入了这个队伍,结成那么浩大的人群,指挥禁卫军的百人队长终于明了他是在引领一位为信徒们拥护的权威教士,而由于士兵人数过少感到惊慌了。但人群中并未发出愤怒和狂热的喊声。人们的面容反映出这次重大事件的伟大性,既严肃又充满期待,有些信徒想起当主去世的时候,大地怕得张开了口,死人从坟墓中复活起来,因此想到现在某些鲜明的表记将会出现,而从此以后,使徒的临终将为世世代代的入所难忘。另有些人甚至这么对自己说:“也许主会选定彼得去世的时间,如它所约定的,从天上下降,给世界作最后的裁判。”他们用这样的念头鼓励自己信任救世主的慈悲。
但四周是平静的。各个小丘暖洋洋地在卧睡,在阳光中。这一行人最后在竞技场和梵蒂岗小丘中间停下来。士兵们开始挖洞,其他人把十字架、铁锤和钉子摆在地上,追随使徒而来的人群始终保持安静和肃穆,在周围跪下来。
使徒把他那容光焕发和金光灿烂的头颅最后一次朝城市的方向转去。远远地在略低的地方可以望见闪光的台伯河,再过去就是战神操场,在较高的上方,是奥古斯都的陵庙,在下方,是尼罗刚刚兴建的巨大的浴场,更朝下,是庞培剧场,再过去,一半可以望得见,一半隐埋在别的建筑物中,是尤丽雅庭园以及无数回廊、庙宇、圆柱和层层的高大建筑物,最后,在遥远的地方,是布满房屋的丘陵,是人们汇聚的巨大场所,它的四边消失在蓝色的霞雾中,那是罪恶而掌握强权的巢窟,那是疯狂又有秩序的巢窟,它变成世界的首府,又是世界的压迫者,但它的法律与它的安宁是万能的,不可抗争的,永恒的。
但是那被士兵们包围着的彼得,如一个统治者和君王望着自已的产业般了望着这个城市。他对这个城市说:“你和我都赎了罪。”不仅在那些挖掘插十字架洞穴的士兵中间,即使在那些信徒中间,谁也不能预见到这个站在他们当中的人正是那个城市的真正统治者,皇帝将会消逝,洪流般的蛮族将陆续没落,世世代代一去不返,而这个老人将永远成为那里的主人。
太阳更朝奥斯恰的方向下沉了,变得又大又红。西面的天空开始映照着无限的亮光。士兵们走向彼得,要剥他的衣服。
但是他正在祈祷,突然挺直了身子,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右手。刽子手们仿佛被他这种手势吓得失去了勇气,信徒们也屏住气息,鸦雀无声地静待聆听他的训诲。
他站在高处,用伸出来的右手画了十字,在他临终的时刻,作了祝福:
“这个城市和这个世界!”
在那可惊叹的同一天傍晚,在奥斯恰公路上,另一小队士兵领着塔尔苏斯的保罗前往名为“救命泉”的地方。也有一群因为他而改变宗教信仰的信徒们追随着他,每逢他看见同他常有来往的熟人,他就停下来,跟他们谈话,由于他是个罗马市民,卫队对他比较尊敬。出了名为台尔杰米那的城门之后,他碰到了地方长官傅拉乌斯·萨比奴斯的女儿普劳蒂拉,一面看着她那泪痕斑斑的年轻的容貌,一面说:“永恒超度的女儿普劳蒂拉,安静地回去吧。只请你给我一张面纱,当我去见主的时候,好绑起我的眼睛。”他接过面纱向前走,像一个劳动者辛劳了一整天然后回家去那样,满面喜色。他的思想跟彼得的思想一样,像黄昏的天空那么平稳安详。他那一双眼睛深思默想地注视着那展现在他面前的原野。直到阿尔巴诺山丘原野全埋没在光辉里。他想起了他的旅程,他的辛劳,他的工作,他曾经赢得胜利的那几次斗争,他在世界各地曾经建立的那些教堂,他想他已经诚实地赢得了他的安息。他也完成了他的工作。这时他感觉到他播撒的种子不会被邪风吹散。他正准备离开人世,可是他确信他所宣扬的真理将把世界上所有邪恶的势力征服,于是无限的平静注入了他的灵魂。
到刑场的这段路程是漫长的,黄昏正在降临。群山变成紫红色,山脚渐次埋没在阴影里。牲畜正走回畜栏。三五成群的奴隶肩上扛着耕田的农具走在路上。在家门前大路上游戏的小孩子们,好奇地观望着这一队路过的士兵。在昏黄的天际,在金黄透明的空气里,不仅充满着宁静与和平,也像把人从世上高举到天国的那种谐和。保罗感觉到了,他认为他给这种人世的谐和又增加了至今人世所未有的一种音符,缺乏这个音符,整个世界会像是“响铜或叮当的铙钱”。想到这里他内心充满了快乐。
他回想起他曾经怎样教导人们相爱,他曾经怎样对人们说:虽然他们拿出自己的财富救济穷人,虽然他们懂得各种语言、各种秘密和各种学问,要是没有爱,他们就等于什么都没有,爱是温存,坚忍,不害人,不希望荣誉,忍受一切,相信一切,对于一切抱有希望,对于一切具有耐性。
他就是以这种真理教导人民而度过了他的一生。现在他内心自忖道:什么强权能够同它并驾齐驱,什么东西能够把它征服?即使皇帝再有两倍的军团,再有两倍的城市、海洋、陆地和民族,他能够抵挡它吗?
于是他像胜利者那样去领取他的报酬。
那一人士兵终于离开大路,转向东方,走上一条通往“救命泉”的小路。红色的太阳正卧在石南灌木丛上。百人队长命令士兵们在泉边停下,因为时候已经到了。
保罗把普劳蒂拉的面纱搭在肩上,要用面纱绑起自己的眼睛,他最后一次又把那充满难以描述的和平的双眼抬起来,朝着黄昏的永恒的光辉,作着祷告。是的!时候已经到了,但是在他面前,在光明里,看见了一条通往天国的大道,从前当他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任务和自己临近的末日,他曾经写过一些话,现在他在内心里把这些话反复地念着:“我已经英勇地战斗过,我坚持了我的信仰,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最后,预定有一项正义的荣冠将为我戴上。”
罗马疯狂了好多时候,最后,这个征服了世界的城市,由于缺乏领导,像是从内部开始瓦解了。甚至在彼得的丧钟响起以前,就爆发了皮索的叛乱,于是罗马最高一级的首脑人物,受到非常残酷的宰割,就连那些原来把尼罗奉为神明的人们,终于也看出他是个死神。哀悼笼罩着这个城市,恐怖停驻在家家户户和人们的心里,但是门廊却盖着常春藤和花朵,因为替死人举哀是不许可的。人们清早一睁开眼便问着自己,今天将轮到哪些人呢。随在皇帝身后的幽灵日益增多。
皮索为这次叛变付出了他的脑袋,在他以后有塞内加,卢卡奴斯,费纽斯·鲁福斯,普劳修斯·拉台拉奴斯,傅拉乌斯·斯切维奴斯,阿夫拉纽斯·奎内霞奴斯,皇帝疯狂放荡的伙伴屠留斯·塞内乔,普罗库路斯,阿拉里库斯,屠古里奴斯,戈拉屠斯,西拉奴斯,曾经全心全意效忠皇帝的普罗克西穆斯,以及苏尔皮裘斯阿斯佩尔。有些人死于皁劣,有些人死于怯懦,有些人死于财富,另有些人死于勇武。谋叛者人数之多使皇帝大为恐慌,他在四面城墙布满了军队,像是有敌军围攻那样把守着城市,天天派出一些百人队长给涉嫌的人家送死刑状。被定罪的人们卑躬屈节地写了充满阿谀的信,为了自己的判决而向皇帝致谢,并立下遗嘱把自己的一部分财产呈献给他,以便为自己的儿女挽救一些零头。最后,皇帝像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人类究竟会下贱到何种程度,以及忍受这种血腥的镇压究竟能持续多久,故意地无法无天了。在谋叛者之后,处死了他们的亲属,其次是他们的朋友,甚至只是相识的人。住在大火后兴建的华贵宅院的人们,每逢上街,一定会碰到一队一队的葬仪,庞培乌斯,柯奈留斯,马霞利斯,博拉乌斯·奈波斯,以及斯塔修斯·多米修斯,被控对皇帝缺乏爱慕,诺乌斯·普里斯库斯被控是塞内加的朋友,全送掉了性命;鲁福斯·克利斯普斯,因为从前曾经是波佩雅的丈夫,被剥夺了生火和饮水的权利。伟大的特拉塞阿为了他的高贵品德而送命,许多人因为出身名门而送命,就莲波佩雅也成了尼罗一时激怒的牺牲者。
元老院在这个恐怖的统治者面前卑躬屈节,建立了一座纪念他的庙堂,举行诵赞他创作歌曲的大献礼,为他的塑像加冕,奉他如真神般选任一批僧侣供他差遣。内心里吓得发抖的元老院议员们去到帕拉修姆宫夸大其词地赞美着《天长地久》的歌曲,陪着他在摆下了酒和布满花朵的、裸体的秘密狂欢会中荒淫放荡。
但同时,从下层,在浸了鲜血和眼泪的园地里,彼得播下的种子悄悄地成长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苗壮。
维尼裘斯致函裴特洛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