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黎吉亚人抓住野牛的犄角,脚踝以下已经深深陷入沙地。他的背脊弯得像一张扯开的弓,头埋在两肩中间,两臂筋骨暴露,由于压力过重,皮肤几乎要裂开了,牢牢地抓住野牛使它不能动弹。这个人和这头兽就那么静止地停在那里,人们以为自己正在观望一幅表现海格立斯或提修斯伟迹的图画,或是用石头凿成的一族人像。但是在这种表面的宁静里,有两个对抗的力量在进行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死命挣扎。那野牛像那个人一样,脚陷入沙土里,它那黑油油蓬毛的身体弯曲得那么厉害,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球。哪一个先失败,哪一个先倒下来——这成了那些迷上这场斗争的观众们的一个共同问题,在此时此刻,这个问题对于他们,比他们自己的命运,比整个罗马与其在世界上的统治权,还更为重要。这时,在他们的心目中,那黎吉亚人是一个值得敬奉和立像的半仙。皇帝本人也同样站起来了。他和蒂杰里奴斯得知这个人的蛮力,曾经特意布置了这场演技,而且彼此嘲笑地说:“让那个杀了克洛托的凶手杀掉我们替他选择的那头牛吧。”而现在他们惊奇地眼观着这幅图画,像是不肯相信这是真情实景。有些观众看呆了,甚至忘记放下高举的手。另有一些人,像他们自己在同野兽抗争似的,满头大汗。场子上除了灯盏的火苗声和火炬上掉下来的灰渣的哔剥声,什么也听不见。语言在喉间消失了,心脏即将爆裂了,胸膛绷紧了,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场斗争似乎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
这时候,那个人和那头兽使出骇人听闻的劲头继续挣扎,双方好像在大地上生了根。
从场子上猛然发出一声像悲鸣般闷重的吼声,在这一声之后,从每个人的胸膛里迸出短促的喊声,然后又肃静无声了。每个人都觉得像是在梦中看见了,那头野牛的大脑袋在那个野蛮人的铁掌下扭曲了。
那黎吉亚人的面孔、脖子和胳膊变得紫红,他的脊梁越来越弯了。谁都看得出来,他正在用尽他那超人的剩余气力。但这种死命的争斗可能无法长时间支撑下去。
牛的呻吟声愈来愈闷重,愈来愈沙哑,愈来愈痛苦,跟那个巨人胸中发出的呼吓声混合在一起。野牛的脑袋被扭转得越来越厉害了,泡沫从口中涌出,长长的舌头无力地垂在两颚之间。
又过了一阵,坐得比较近的观众可以听到骨骼碎裂的声响。很快地,那头猛兽的头颈扭断了,颓然地倒了下来。
那巨人在邊眼的工规铺角應开了绳子,阶纖,舰他纖急促觸濟。
他的面孔变得苍白,汗水使他的头发粘成一团,肩膀和胳膊像浸在水里一般濡湿。暂时间,他仿佛失去意识地站在那里。不久,他才举目望着观众。
圆剧场已经发了疯。
墙壁在万人的吼声中震动了。自从有演出以来,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如醉如狂。坐在最高几排座位的人们跑下来,在座席的甬道中拥挤着,要更靠近一些观望那个强大的壮士。四面八方响起了热烈而不屈不挠的呐喊;乞求开恩,马上变成了一片连绵不断的雷鸣。对于迷恋体力的人民,这个大汉现在成了宝物,他是罗马的第一人。
他懂得群众正在竭力要求饶恕他的性命,恢复他的自由,但显然他并非只关心着自己。他四下里瞧了一下,然后走向皇帝的悬楼前,伸长胳膊托着那个姑娘的身体,扬起乞求的目光,好像在说:
“怜惜她吧!饶了她的命吧!我为了她才这样干的!”
观众十分了解他要求的是什么。那个神志不清的姑娘,靠近那个巨大的黎吉亚人,像是一个小孩儿,群众、骑士和元老院议员一看到她都受到了感动。她那白得像用雪花石膏雕成的纤细形态,她的昏迷不醒,巨人把她解救出来的那场可怕的危险,最后,她的美丽和恋情感动了每一个人的心田。有些人以为那个大汉是一个父亲在为他的孩子哀告求情。同情心像一团火焰似地突然迸发出来。大家早已看够了流血、死亡和虐杀。壅塞着眼泪的人声开始替他们两个人求饶。
同时乌尔苏斯两臂托着那个姑娘,在场子上兜圈子,用他的眼神,并做出一些动作,替她乞求生命。维尼裘斯猛然从座位上跳起来,跳过了那隔开前排坐席和场子的栏杆,奔向黎吉亚,用他的宽袍盖住了她那赤裸裸的身体。
然后他把胸口上的紧身衣扯开,露出了他在亚美尼亚战役中受到的创伤所遗留下的疤痕,朝观众伸出了双手。
一看到这种情形,群众的热烈超出了竞技场所曾见过的一切。群众踩着脚狂喊大叫,乞求开恩的呼声简直变成了要挟。群众不仅为那个角斗士请命,也要来保卫那个保民官、那个姑娘以及他们的爱情。千千万万观众的眼睛朝着皇帝射出愤怒的目光,而且紧握着拳头。但是他慢吞吞地迟疑不决。他并不憎恶维尼裘斯,而黎吉亚的死活他也毫不关心,但是他很希望看一看那个姑娘的肉体被野牛的犄角撞毁或是被野兽的爪牙咬碎。他的残酷性以及他那畸形的想象和畸形的本能,想在这样的演技里找到一种肉体的快感。而现在人民要把他的这种快乐抢走。因此他那浮肿的脸上现出一股怒气。他的矜持也不肯让他对群众的愿望让步,可是他天生的怯懦也使他不敢反抗。
这时他眼观左右,想在皇亲国戚之间看看可有人翻下手指做出处死的表记。裴特洛纽斯高举双手,几乎是挑战式地腊着尼罗的脸。迷信而容易激动的维斯蒂奴斯,是一个怕鬼而不怕活人的人,他也做出了开恩的表示。元老院议员斯切维奴斯、涅尔瓦、居留斯·塞内乔、著名的老军人奥斯托留斯·斯卡普拉、安蒂斯修斯、皮索、维署斯、克利斯皮奴斯、米努裘斯·台尔穆斯、宠修斯·台莱西奴斯,以及全体中最重要的为人民所尊敬的特拉塞阿,也都做出同样的表示。看到这种情形,皇帝把绿水晶放下来,露出轻蔑和不开心的神色。这时一心想跟裴特洛纽斯作对的蒂杰里奴斯突然朝他俯下身来,说道:
“圣上,不要让步,我们有禁卫军。”
尼罗转脸朝禁卫军的方向看,指挥禁卫军的正是那个至今以整个灵魂忠诚于他的、毫不苟且的苏布留斯·傅拉乌斯,可是尼罗在他身上也看出一些不平常的情形。那个老保民官的面容是严峻的,满脸流着泪,举起他的手作出开恩的表示。
这时群众已经如癫如狂了。从他们跺着的脚底下升起了灰尘,笼罩住整个圆剧场。在一片喊声之中可以听见人们喊道:“青铜胡子!斌母的凶手!纵火犯!”
尼罗害怕起来了。人民是竞技场独一无二的主人。从前的皇帝们,特别是卡里古拉,有时敢于做出违抗人民意志的事情,而向来都不免引起了骚乱,甚至演成了流血惨剧。但尼罗所处的地位可不同。第一,作为一个滑稽演员和歌者,他需要人民的好感,第二,他要人民站在他的一边,好同元老院议员和罗马贵族相对抗。最后,在罗马大火之后,他用尽一切手段在收买人心,让人民的怒气发泄到基督徒身上。而且他懂得再抗拒下去,简直会造成危险了。在竞技场里开始的一场骚动会遍及全城,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他又朝苏布留斯·傅拉乌斯、元老院议员的亲戚百人队长斯切维奴斯以及士兵们看了一遍,见到四面八方都有皱着的眉头,激动的面孔和凝聚的眼神盯住他,于是他做出了开恩的表示。
这时从最高层到最低层的座席间,响起了如雷鸣一般的鼓掌喝彩声。人民确信罪人们的生命已经有了保障,因为从这个时刻起,他们就处于人民的保护之下了,即使皇帝,从此也不敢再迫害他们了。
四个比西尼亚人小心翼翼地抬着黎吉亚往裴特洛纽斯的家走去。维尼裘斯和乌尔苏斯陪侍,在她身旁匆忙前行,想尽可能快点把她交到希腊医生的手里。他们一路上默不作声,因为在那一天的经历之后,他们都没有力气谈话。维尼裘斯的神志还没有清醒。他不断跟自己说,黎吉亚得救了,她再也不必受到监狱或竞技场上死亡的恫吓,他们的不幸永远结束了,他将带她回家,再也不跟她分离。他觉得这不像是现实,倒像是另一种生活的开端。他毎过一会儿,就在那敞开的轿子上弯着腰看看那个亲爱的面孔,在月光下她像是在安睡,他在心中反复说:“这就是她!基督救了她的命!”他还记得,当他和乌尔苏斯从停尸所抬出她的时候,一个不认识的医生向他保证说,她还活着,而且会恢复起来的。想到这个,他心胸里充满了异常的欢欣,以致他不时变得虚弱无力,自己都没有气力走路,靠在乌尔苏斯的膀子上。同时乌尔苏斯仰望着布满繁星的天空,做着祷告。
他们顺着街道急忙向前走,街上新建成的建筑物在月光下闪耀着亮光。城里还是空旷的。只有一些头戴常春藤花冠的人,在门廊前随着笛声跳舞唱歌,利用这美妙的夜晚和从竞技开场以来一直持续的节期,尽情享乐。当他们来到家屋的近边,乌尔苏斯才停止了祈祷,仿佛怕惊醒了黎吉亚似的,悄声说道:
“大人,救世主把她从死里搭救出来。当我在野牛犄角上看到她的时候,我听见我灵魂里发出声音说:‘保卫她!’毫无疑问这是‘羔羊’的声音。监牢损坏了我的身体,可是它在那一时刻使我恢复了体力,而且感召了那些喜爱凶杀的人来帮她的忙。但愿能完成它的意旨!”维尼裘斯答道:
“它的名义应该赞美!”
他没有力气说下去,忽然感到胸口涌漾着激情想要痛哭一场。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愿望控制住他,他要投身在地上,感谢救世主施了奇迹,大发慈悲。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家门前。仆人们早巳接到一个奴隶预先送到的信息,涌出来迎接他们。这些人大部分在安修姆已被塔尔苏斯的保罗改变了宗教信仰。维尼裘斯的不幸,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他们看见这些从尼罗的残酷手掌被救回来的牺牲者,非常高兴,及至医生台奥克莱斯检査了黎吉亚之后,宣说她并没有受到严重的损害,只要在监狱里热症造成的虚弱一平复,她就可以恢复健康,这时人们更加兴高采烈了。
当晚她恢复了意识。在那点着哥林多式灯盏的华美屋宇内,在马鞭草和甘松香的气息中间,她清醒过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她还记得那一瞬间,人家把她绑在被锁住的牛犄角上,而现在,她看到维尼裘斯被柔和灯光照亮着的脸,便设想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上。在她那神志不清的头脑里,思想混乱了,她似乎觉得由于她的疲乏和虚弱,在到天国的路上,该在什么地方停一下,倒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她并不觉得伤心烦恼,她朝维尼裘斯微笑着,想问问自己正在哪里,但从她的唇上只能发出低声细语,维尼裘斯刚刚从这声音里辨别出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靠近她跪下来,把自己的手轻紐碰在她的额头上。说道:
“基督救了你,并把你送还给我!”
她的唇又动了动,发出听不清的低语,再过一会儿,她合上了眼睑,她的胸脯膨胀着,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沉入深沉的睡眠中,这正是医生台奥克莱斯所期望的,他早就说在熟睡以后她的健康就可以恢复的。
维尼裘斯一直跪在她身旁,专心祈祷。他的灵魂融进那么无限的爱情中,以致浑然忘记了自我。医生已经退出寝室,只有欧妮姬满头的金发不时出现在帷幕之后。不久,花园里养的仙鹤开始叫唤,预告黎明的来临,但维尼裘斯在心灵里依然抱着基督的双脚。对身外发生的事完全没有知觉,他的心变成感恩不尽的神经的火苗,为欢乐所淹没,虽然他还活在世上,但灵魂仿佛已经被引进天国了。
在黎吉亚被释放以后,裴特洛纽斯不愿意刺激皇帝,随同别的皇亲国戚去到帕拉修姆宫。他想听一听他们谈些什么,特别是要了解蒂杰里奴斯是否想出什么新的花样来摧毁那个姑娘。当然,她和乌尔苏斯两个人已经处于人民的保护之下,要想不掀起一场暴动,无论谁也不能跟他们作对。但是裴特洛纽斯知道那执掌大权的禁卫军长官对他是怀恨在心的,所以他认为在蒂杰里奴斯还不能直接打击自己的时候,很可能会竭力想出手段在他的外甥身上报复。
尼罗很生气又很激动,因为演技的结局跟他预定的计划完全相反。起初他甚至一眼也不看裴特洛纽斯,可是裴特洛纽斯照样冷冷淡淡地走到他身前,摆出“风雅大师”逍遥自在的神情,说道:
“圣上,可猜得出我忽然想到什么吗?为那位姑娘写首诗吧,在世界君主的命令下,从野牛犄角上释放了她,而且送还给她的爱人。希腊人是敏感的,我肯定这首诗会把他们迷住。”
尽管尼罗正非常愤怒,这个主意却使他高兴,这种高兴是双重的。第一,他有了一篇诗歌的主题,第二,他能够把自己比拟为宽宏大度的君主而踌踏满志,因此他望着裴特洛纽斯,说道:
“是的!你的话或许有道理!但表扬我自己的善行是合乎我的身份吗?”
“不需要指名道姓。在罗马,大家都知道所指的是谁,而从罗马会把消息传遍到全世界。”
“但你可有把握这必定会使阿凯亚人民高兴吗?”
“凭波庐克斯宣誓!”裴特洛纽斯大声说。
然后他满意地走开了,因为他觉得尼罗一生中总是把现实处理为文艺的画面,所以必定不会放过这个题材,而且只有用这个办法他才能捆绑住蒂杰里奴斯的手脚。不过,这并没有改变他的计划,他打算黎吉亚一恢复健康,他就支使维尼裘斯离开罗马。因此第二天他一见到他,就说:
“领着她到西西里去。既然有了这段经过,从皇帝方面你是受不到什么威胁了,可是蒂杰里奴斯,如果说不是出于对你们两个的怀恨,就是为了恨我,也会谋杀你们。”
听了这话,维尼裘斯含笑答道:
“她已经到了野牛的犄角上,而基督仍然救了她的命“那么你就供上一百头牺牲作献礼吧裴特洛纽斯回答,话声里露出不耐烦的声调,“但是你可不能要求它第二次再救她……你可还记得当奥德修斯第二次回来乞求赐风的时候,伊奥勒斯怎样捺待他的吗?神仙是不高兴三番五次管闲事的。”
“当她恢复了健康维尼裘斯接口说,“我要把她送还给庞波尼雅·戈莱齐娜。”
“庞波尼雅正在害病,所以你更应该这么做。这件事是奥鲁斯的一个亲戚安蒂斯告诉我的。你们一走,这里就会发生一些事情,让人们把你们忘了,如今这个年头,被人忘记是最幸福的。但愿命运女神在冬天给你们阳光,在夏天给你们遮荫。”
说着他离开维尼裘斯,让他去享他的清福,而他自己找来台奥克莱斯询问了黎吉亚的健康和能不能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