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狄安娜神圣的短裙宣誓,他说的话是地道的道理!”维斯蒂奴斯叫起来。可是巴尔库斯转向裴特洛纽斯问道:
“你的结论是怎样的呢?”
“我的结论正是你们的起点;已经流够多的血啦。”蒂杰里奴斯露出藐视的神情望着他,说道··
“嘿,还要流更多的血!”
“如果你的脑袋不够用,在你的手杖头上,你另外还有一个脑袋。”裴特洛纽斯说。皇帝驾临,他们的谈话才中断,皮塔戈拉斯陪着皇帝一同入座。《白光》一剧立刻开演了,观众的心神完全贯注在基罗身上,对剧目倒不大注意。看惯流血和虐杀的观众们已经厌烦,他们发出嘘声,放声喊叫,对宫廷表示出大不敬,他们要求熊的场面立刻开始,那是他们惟一感兴趣的。假使不是为了要看一看那个即将被处死的老头子和期望得到礼品,民众在剧院里是待不住的。
大家盼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竞技场的仆役首先搬来一个木十字架,架子低矮使熊立起后足便可以扑抓到殉道者的胸脯。接着由两个人扶基罗进场,与其说扶,宁可说拖,因为他两腿的骨头已经断了,不能独自行走。他们放下他,然后以飞快的速度,将他钉上十字架,快到连好奇的皇亲国戚们都不能好好看一下,等到十字架插在预先指定的地点上,大家的眼睛才能清楚瞧着他。可是只有很少数的人能够从这个裸体的老人辨认出从前的基罗来。在蒂杰里奴斯的命令下将他严刑拷打之后,他脸上早已没有一丝血色了,仅仅在他的白胡须上还分明看得出红色的痕迹,那是在割掉了他的舌头时染上的鲜血。通过那透明的皮肤,简直能够看见他的骨头了。他似乎老了许多,几乎是老耄了。从前他双眼投射出的一向是充满忧虑和恶狠的眼神,他那处处当心的面容映现出经常的慌乱和不安定,而现在他面孔上露出一种沉痛的表情,但那是像睡着了的人或是死人一般的平静。也许他回想到那个被基督所饶恕的、十字架上的恶棍,给了他信心,也许他内心正向那慈悲的上帝说道:“主呀,我像一条毒虫那样咬了人,但我整个的一生是不幸的,我受了饥饿的苦恼,人们踩我,打我,愚弄我。主呀,我曾经贫困又非常不幸,而现在他们把我虐杀,把我钉上十字架,可是你,慈悲的上帝呀,在我临终的时刻,是不会拒绝我的!”和平显然潜进他那悔罪的心胸里。在座的人没有一个嬉笑,因为那个钉上十字架的人像是十分平静,他似乎那么老,那么没有防御力量,那么虚弱,他那种皁屈的样子激起非常大的同情,每个人都无意识地在问着自己:“像这样的人,在任何情形下,随时都会死去的,怎么可以再折磨他,把他钉上十字架呢?”群众闷声不响。在皇亲国戚的坐席上,维斯蒂奴斯如坐针租,他发出恐怖的声音,悄悄说:“看看他们临死是怎样的情形吧!”别的人在等待那头熊,私心盼望这场演技越快结束越好。
熊终于走进竞技场,脑袋伏得很低,左摇右摆,像是在找什么似的四处张望。最后他看见了十字架和架上的赤身裸体,就走过去,支起后腿。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又放下前足,坐在十字架下,开始吼叫,仿佛在这个野兽的心胸里,对这个快不成形的人体也激起了同情心。
从竞技场的奴隶嘴里响起刺激那头熊的阻喝声,但是群众闷声不响。这时基罗慢慢抬起头,视线在观众身上逡巡,最后停留在圆剧场最高几排的一个地方,他的胸膛似乎突然有了生命力,一起一伏,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观众诧异又惊奇。他的脸上显出微笑的光辉,仿佛有一道光明缠住了他的前额,一双眼在死亡的面前高抬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从眼眶内涌出的两颗泪珠慢慢地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然后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正在这一时刻,在圆剧场的天幕下,从高处有人发出雄伟嘹亮的声音:
“殉道者们安息吧丨”
圆剧场里是一片深沉的肃静。
在皇家花园的表演以后,几座监狱大部分都空了。当然,凡是有嫌疑的人们,仍然被抓起来收监,但是搜捕所得的人数愈来愈少,几乎不够供应下几次的演技,演技已快要结束了。人们对流血腻烦了,甚至厌倦了;更由于基督徒各种奇怪的,不曾见过的举止,而使人们从内心深处感到惶惑不安。类似迷信的维斯蒂奴斯所怀抱着的那种恐惧心理,控制了千千万万的人。在群众中间,关于基督教上帝的复仇,流布着愈来愈奇妙的传说。监狱的热症,已经散布到全城,助长了一般人的恐惧。人们时常看见有人出殡,不禁交头接耳说,为了向那不可知的上帝求饶,需要献上新的赎罪的牺牲。在各庙堂里,许多人都向朱庇特和李比蒂娜上了供。最后,虽然蒂杰里奴斯和他的帮凶用尽—·切手段,仍然无法遏止。“城市的大火是皇帝下令的,基督徒是无辜的。”这种说法在民众之间流传。
也正因为如此,尼罗和蒂杰里奴斯绝不肯罢休,绝不肯停止迫害。为了安定人心,又发出新的敕令,分发小麦、葡萄酒和橄榄;为了满足产业主,发布了一些便于重建房屋的新章程,同时街道的宽窄以及建筑材料都另行规定,以利预防将来的火灾。皇帝亲自出席了元老院会议,同“父老们”讨论了有利人民和城市的事项,但对于那些定罪的人没有丝毫开恩的表示。这位世界的统治者,比什么都更急切地要做到,就是在人民的心里树立一种信念,让他们相信只有用这样残酷无情的惩罚才能打击那些罪犯。元老院里没有一个人为基督徒讲话,因为谁也不愿得罪皇帝,而那些对将来具有远大眼光的人们,深信同这种新信仰相对抗,罗马统治的基础是不可能不遭到破坏的。
濒临死亡的罪入或已死的人都交还给他们的亲属,因为按照罗马的法律是不能向死人报仇的。维尼裘斯想到这点相当安慰,如果黎吉亚死了,他就把她埋葬在自家坟地里,自己也躺在她的旁边。他已经不再抱着营救她的希望了,而他自己也等于剩了半条命,他全心全意地信奉着基督,除了永恒的结合以外再不梦想别种结合了。他的信仰简直变成无止境的了,因此在他看来,永恒比起他至今所活过来的如白驹过隙的人生更真实,更现实。他的心境涨满了专注的热诚。尽管他还活着,他几乎已经变成一个非肉体的存在,只盼望肉身来一次完全的解脱,也为另一个可爱的灵魂抱着如此的愿望。他想象着,当他和黎吉亚得到解放,就会手牵手前往天国,基督会给他们祝福,让他们生活在像曙光那样平静又浩大无边的光明里。他只是哀告基督赦免黎吉亚在竞技场上的苦难,让她安静地在监狱里长眠不起,因为他具有十足的信心认为他自己在那一时刻也会死掉的。眼望着已经流过的那片血海,他甚至想不应该希望她一个人能够得到赦免。他听见彼得和保罗说过,他们也必将作为殉道者而死。目睹基罗在十字架上的情景,他确信殉道者的死亡甚至是甜蜜的,所以他也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做得到,借此把邪恶的、忧郁的、暴虐的命运转变为更好的命运。
有时他已预先尝受到死后的生活。从前如火如荼困扰着、笼罩着他们的悲哀烦恼,逐渐改变成一种超越人世的安静。维尼裘斯从前逆着潮流经历了一番辛苦,他奋斗着也受着折磨,而现在他顺着溪流漂去,相信那会把他带到永恒的平静。他也看出,黎吉亚正和他一样地在准备迎接死亡,尽管监狱的墙把他们分开,他们却一同前进。他对于这种思想含笑相迎,像是迎接幸福。
事实上,他们非常和谐地在前进,好像长久以来,他们每天在交流着思想。黎吉亚也是除了死后的生活,再没有任何欲求,任何希望。死亡呈现在她的眼前不仅是一种解放,能逃出可怕的狱墙,逃出皇帝和蒂杰里奴斯的手掌,也是她同维尼裘斯结婚的时刻。眼看着这种不可动摇的确实性,别的一切就无关紧要了。死后她会得到如在现世一般的幸福,因此她等待着,像待嫁女在等待结婚的日子。
那股信仰的洪流,曾经把成千上万第一批的信徒从人生里卷走,运到坟墓的彼方去,同样也卷走了乌尔苏斯。从前在他的心里,他也不能容忍黎吉亚的死亡,可是每天听到关于圆剧场和花园里发生的事情,死亡像是成了全部基督教徒不可避免的共同命运,而且也像是成了他们的幸福,比一切凡人的幸福概念更高一级的幸福,所以他再不敢乞求基督去剥夺黎吉亚这种幸福,或是把它延迟到许多年以后。在他那野蛮人单纯的灵魂里,他又想,一个黎吉亚公主应该比一大群像他自己那样简单的人有更大权利享受那种神圣的快乐,而且在永恒的荣光中,她比别的人会坐在更靠近“羔羊”的地方。不错,他也曾听人说,人们在上帝的面前是平等的,但在他的心坎里老遗留着一种信念,认为一个领袖——特别是全体黎吉亚人的领袖——的女儿,该比任何一个奴隶特别。他还希望基督能够允许他继续伺候她。他怀着一个秘密的愿望,就是能让自己像“羔羊”那样死在十字架上。但在他看来,这种死法那么伟大,他几乎不敢有这样的乞求,虽然他也知道有些极恶的罪人在罗马都被钉上了十字架。他料想,他必定会死于野兽的利齿下,这个想法成了他内心的一大苦恼。
从幼小时期,他一直生活在杳无人迹的森林里,续继不断地打猎,由于他那超人的气力,即使在他还没有长大成人以前,他的打猎在黎吉亚人之间已经很出名了。他那么喜爱这一行业,以致后来住在罗马不能再过狩猎的生活时,只为了至少看一看他所见过的和未见过的野兽,便常常到兽苑和圆剧场去。看到野兽,他的心里老激起一种不可抗拒要与之斗争和屠杀的愿望,因此他怕一到圆剧场,碰到它们,他会猛然起了不合基督徒身分的念头,而基督徒的义务是要虔诚和坚忍地死掉。但这件事,他只有听凭基督的安排了,他另寻一些更快意的思想来安慰自己。他听说,“羔羊”曾经向地狱的凶神恶煞宣战,基督教的信仰是把这些凶神恶煞同所有异教的神联系起来的,因此他想,在这种战争中,他将为“羔羊”立下大功,而且比别的人都更能出力,因为他不由自主地相信自己的灵魂是比其他殉道者们的灵魂更坚强。最后,他整天祈祷,为囚徒们干活儿,帮助狱卒,安慰他的女王;她不时怨诉,在她那短短的一生中,她未能像著名的大比大?那样,多行善事。这个女人的故事,是使徒彼得讲给她听的。监狱的守卫即使在狱中,也很怕这个巨人骇人听闻的蛮力,因为铁栅栏和手铐脚链都控制不了他,可是他的温和柔顺,也博得他们的好感D他的好脾气常使他们诧异。他们惊奇地倾听他讲述他的信念,如何坚定不移地在等待死后的生活,因而第一次了解到,阳光不能照到的土牢,幸福却能够射进。每逢他劝说他们相信“羔羊”,就有不少的人忽然想到,他们的职业是奴隶,他们的生活是不幸的,而且开始思索着他们那悲惨的命运,那惟一的结局便是死亡。
但是死亡时常使他们产生新的恐惧,死后他们也没有什么希望,而在同时,那像花朵一般被抛进监狱的那个少女和那个黎吉亚的巨人,却欢欢喜喜地像走向幸福的大门一样朝死亡走去。
一天晚上,元老院议员斯切维奴斯访问了裴特洛纽斯,长篇大论地谈起来,谈到他们生存的那伤心惨目的时代,也涉及皇帝。他话说得那么坦白直率,尽管裴特洛纽斯是他的朋友,也开始小心提防了。他在诉苦,说世界正过着疯狂和不正义的生活,所有的人必将在一次灾难中灭亡,那将比罗马的大火更可怕。他说,就连皇亲国戚们都有所不满了,禁卫军的次宫费纽斯·鲁福斯对蒂杰里奴斯发布的卑劣的命令抱着最强烈的反感,塞内加全体族人由于皇帝对他的老教师,以及对卢卡奴斯的所作所为已经造成势不两立的势态。最后他委婉地说到民众的不满,甚至谈到禁卫军,说大部分禁卫军对费纽斯·鲁福斯都有好感。
“你为什么要讲这番话?”裴特洛纽斯问他。
“因为我替皇帝担忧。”斯切维奴斯回答。“在禁卫军里,我有一个远亲,也叫斯切维奴斯,从他嘴里我听到军营里的情形……不满的情绪天天在高涨……你是知道的,从前卡里古拉也发过疯,你瞧,那时闯出了什么乱子!因此出现了卡修斯·凯莱阿……那种举动是可怕的,当然我们这些人谁也不会赞成这种做法,但是凯莱阿却从一个怪物手里解放了世界。”
“换一句话说裴特洛纽斯答道,“你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不赞成凯莱阿,然而他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但愿众神能给我们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可是斯切维奴斯改变了话题,出乎意料地赞美皮索,赞美他的家族,他的高贵精神,他对妻子的真挚爱情,最后还赞美他的聪明才智,他的安静镇定,以及他那博得人心的特殊天赋。
“皇帝是没有子女的,”他说,“大家都把皮索看做是他的继承人。毫无疑问,大家也会尽心竭力帮助他登上宝座。费纽斯·鲁福斯喜爱他,安奈乌斯一族人全体效忠于他。普劳修斯·拉台拉奴斯和屠留斯·塞内乔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同样还有拿塔里斯、苏布留斯·博拉乌斯、苏尔皮裘斯·阿斯佩尔、阿夫拉纽斯·奎涅西阿奴斯,甚至还有维斯蒂奴斯。”
“最后这一位对皮索不会有很大的用处裴特洛纽斯答道。“维斯蒂奴斯连他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维斯蒂奴斯怕梦和鬼魂斯切维奴斯接着说,“但他是个实际的人,所以大家愿意同他商量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内心是反对虐杀基督徒,你不要误会他,结束这件疯狂举动,也与你有关哩。”
“与我无关,可是与维尼裘斯有关。”裴特洛纽斯说。“通过维尼裘斯的关系,我想营救一个姑娘,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已经失掉青铜胡子的欢心。”
“这怎么说?你没注意到皇帝又同你接近,开始同你谈话吗?我可以把缘故讲给你听。他又准备到阿凯亚去,到那里唱他自己创作的希腊歌曲。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要做这次旅行,可是想到希腊人那份冷嘲热讽的本领,他又怕得发抖。在他的想象中,他不是碰上最伟大的胜利,就是遭到最惨重的失败。他需要人好好地指导他,他也知道做这种事只有你最恰当。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你又博得了他的宠幸。”
“卢卡奴斯可以代替我。”
“青铜胡子讨厌卢卡奴斯,他内心里早已给这位诗人定了死罪。他只是在找借口,因为他永远是要找借口的。卢卡奴斯也明白,必须赶快想办法才行。”
“凭卡斯脱宣誓,”裴特洛纽斯说,“也许是这么回事吧。不过我还另有办法可以马上再取得他的好感。”
“什么办法?”
“只要把你刚刚对我讲的这番话向青铜胡子重说一遍就行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斯切维奴斯惊慌地叫起来。
裴特洛纽斯把手放在那位元老院议员的肩膀上。
“你管皇帝叫疯子,你已经预想到皮索将做继承人,而且说:‘卢卡奴斯也明白,必须赶快想办法才行。’你们要赶快想什么办法呀,最亲爱的?”
斯切维奴斯脸色发白。两人对望了一下。
“你不会讲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