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陛下辞退了诸位大人,请允许我陪陛下呆一会儿……”
一小时以后,维尼裘斯同裴特洛纽斯一起走出皇帝的行宫,他说:
“当时我可真替你提心吊胆。我认为你喝醉了,一定会无可挽救地断送了自己。要记住,你这是跟死亡赌气哩。”
“那就是我的竞技场,”裴特洛纽斯毫不在意地回答,“感觉到自己是这个竞技场上最优秀的角斗士,叫我高兴。你看,这件事的结局如何。今天晚上我的势力又扩大了。他要用圆筒装他的诗送给我——你可要跟我打赌吗?——这个圆筒非常富丽豪华,可是也趣味恶劣得很。我要叫我的医生拿去装泻药。我所以这么做,还有另外的原因,蒂杰里奴斯眼见这种做法会那样顺利收效,必定想要模仿我,我可以想象得出,只要他一开口说些俏皮话,该是怎样的一个场面。那将像庇里尼斯山的一头狗熊在走绳索。我将学德谟克利特那样大笑一场。如果我愿意,也许能够打倒蒂杰里奴斯,代替他做禁卫军长官。那时连青铜胡子都将落在我的掌握中。可是我太懒散了。尽管有皇帝的诗来麻烦我,我却情愿过我现在的生活。”
“能够把指责一变而为恭维要多么灵活呀!但那首诗真是那么恶劣吗?对于这些事情我可一窍不通。”
“这首诗不比别的诗更坏。卢卡奴斯的一个小手指头都比他有更大的才能,不过青铜胡子也有点本事。首先他对诗歌和音乐具有莫大的爱好。过两天我们就要听到他写的《阿佛洛狄特颂歌》的配乐了,今天或明天他便可完成那篇东西。我们将参加这个小圈子。只有我,你,屠留斯·塞内乔和年轻的涅尔瓦。谈到他的诗,我曾经跟你讲过,我在餐后用它就像维太留斯用红鹤毛?—样,这不是真话!有时那些诗是很动听的。赫库巴的旁白格外动人……她在诉说分娩的痛苦,而尼罗能够找到恰切的表现语,如此说来,他的每首诗大概都是在分娩的痛苦中写成的……有时我替他很惋惜。凭波卢克斯宣誓,这是多么奇怪的结合呀!卡里古拉的脑神经也有点毛病,但是还没有离奇到这种程度。”
“谁能预料得到青铜胡子会疯狂到何种程度呢?”维尼裘斯说。
“绝对是谁也料不到。还会有些事情发生的,几世纪以后的人只要一想到这些事,发根都要竖起来。但也正是这些事情使我觉得有趣,虽然不只一次我像埃及主神阿蒙在沙漠里那样感到腻烦,我相信要是处在另一个皇帝手下,我会更感厌烦一百倍。你那个小犹太人保罗口才不错,我承认这一点,可是如果像他那样的人在宣扬那种教义,我们的众神就得好好地当心防备了,否则到某个时候他们都不免被俘去了。的确,比方说吧,如果皇帝是个基督徒的话,我们大家都会觉得更安全了。可是,你看,你们那个从塔尔苏斯来的预言家,在同我辩论的时候,并没想到,这种不安定正是我的人生乐趣。凡是不掷骰子的人就不会丧失他的财产,而人们仍然要掷骰子。其中是有相当的快乐可以忘掉现在。我认识几个骑士和元老院议员的儿子,就曾出于自愿变成了角斗士。你说,我游戏人生,这是真话,而我所以这样做,因为那使我快活,而你那些基督徒的美德像塞内加的论文一样,一天就使我倒胃口了。正因为如此,保罗的辩才是白费劲儿。他应该理解,像我这样的人绝不会接受那种教义的。你可有些不同了!像你那样气质的人,或是把基督教的名义看做瘟疫般痛恨它,或是爽性变成一个基督徒。我打着呵欠听他讲,却承认他话中的真理。我们是在发疯,我们正向悬崖绝壁奔去,有一种不可知的东西从未来朝我们走来,我们脚下有一种东西正在破裂,我们周围有一种东西正在死亡——我同意这种说法!可是我们知道怎样死去,在目前我们不愿意拿它增加人生的负担,在死亡还没捉到我们之前不愿意侍候它。生命是为了它本身而存在的,不是为了死亡。”
“但是我怜悯你,裴特洛纽斯。”
“不要怜悯我比我怜悯自己更甚吧。从前你在我们一伙中间倒是过得蛮开心的,而且你从军到亚美尼亚的时候,还在思念罗马。”
“如今我还是思念罗马。”
“是的!因为你爱上了基督教的一个贞女,她住在外台伯河区。这种事,我不觉得奇怪,也不想责备你。叫我奇怪的是,尽管你把这种宗教描述成如幸福的大海,尽管你即将戴上爱情的冠冕,而悲哀还没离开你的脸。庞波尼雅·戈莱齐娜永远是忧心忡忡,自从你变成一个基督徒,你就停止了笑声。别竭力劝我相信这种宗教是给人欢乐的吧。你从罗马回来比以前更悲伤了。如果你们基督徒的爱情是这样的话,凭巴克斯光彩的卷发宣誓,我不愿跟他们学。”
“这是另外一回事。”维尼裘斯答道。“我不凭巴克斯的卷发而凭我父亲的阴魂宣誓,像我今天所吸取到的这样的幸福,在以往的时间我从没尝受过一点点。可是我非常挂念她。更奇怪的是,每逢我一离开黎吉亚,就觉得有一种危险在威胁着她。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种危险,也不知道那将从哪里来,可是我有预感,正如一个人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在两天之内我设法替你求得离开安修姆的许可,你高兴耽搁多久就多久吧。波佩雅总算是安静些了,据我所知,从她那方面不会有什么危险威胁到你或黎吉亚。”
“今天她还问我,我到罗马去做什么,虽然我是秘密离开的。”
“大概她派了暗探在侦察你。不过在目前,就连她也必须盘算盘算我的势力。”
维尼裘斯停了一下说:
“保罗说过,上帝不时会预先发出警告的,可是不许我们相信预兆,因此我竭力不去相信它,可是我排解不开。我要把这件事讲给你听,好让我从心上丢开它的压力。一天夜里,像今晚一样肃静,我同黎吉亚并排坐着,计划我们未来的生活。我不晓得怎样讲给你听,我们是多么快乐和安静。猛然间狮子吼叫起来。这种事在罗马原是很平常的,但自从那个时刻起我便惶惶不安了。我像是觉得这种吼声里含有一种威胁,像是不幸的宣告……你知道,我是不大容易害怕的,可是,那一夜,发生了这件事,黑暗中充满了恐怖。这事来得那么奇怪,那么突然,至今我的耳里还不断地响着吼声,我心里老是惊惊惶惶,仿佛黎吉亚正在请求我保护她避开某种恐怖……也许正是要避开那些狮子。因此我在痛苦中过着生活。替我求得离开安修姆的许可吧,否则得不到许可我也要走了。我不能留下来,我再说一遍,我不能够!”
裴特洛纽斯笑出声来。
“现在我们还不到这种地步,”他说,“有人会把执政官的儿子和他们的妻子在竞技场上交给狮子吃掉。任何别种死法,你都会碰得上,可是没有这回事。再说呢,谁能确定吼叫的是些狮子呢,日耳曼的野牛吼叫得也不比狮子差。至于我,我嘲笑预兆和命运。昨夜天气暖和,我望见了群星像雨一般降落下来。有许多人要是看见了这个,会认为有了凶险的预兆,而我想,如果我的星宿就在那里面,我至少是不缺乏伙伴了!”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稍微想了一下,接着说:
“如果你们的基督是从死亡中升了天,它大概可以保护你们两个避开死亡。”
“它能够的。”维尼裘斯了望着繁星密布的天空答道。
尼罗演奏和演唱他自己谱成的纪念《塞浦路斯的女神》的诗歌和音乐。那一天他的嗓门洪亮,自己感觉到他的音乐果真使当场的人陶醉了;这种感觉增强了他歌唱的声韵,使他的灵魂高扬起来,仿佛得到了灵感。由于真正的感动,他的脸色终于发白了。他不盼望听到听众的赞美,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他把手摆在三角竖琴上,头低着,默坐了一阵,然后突然站起来说道:
“我累了,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你们暂时把竖琴调好吧。”
说着他用一方丝围巾缠住喉咙。
“你们跟我来。”他朝坐在厅房一角的裴特洛纽斯和维尼裘斯说。“维尼裘斯,你把膀子伸过来,我已经没有气力啦,裴特洛纽斯可以同我谈谈音乐。”
他们一起去到用雪花石膏铺地并撒着番红花的露台上。
“在这里可以呼吸得更畅快些。”尼罗说。“我的神思受了感动,有些消沉,不过,我明了我刚才预演给你们听的,已经可以在公众面前演唱了,而这样的成功将是任何罗马人至今未曾有过的。”
“在此地,在罗马,在阿凯亚,都可以当众演出了。我诚心诚意地赞美圣上!”裴特洛纽斯回答。
“我知道的。你太懒散了,不肯勉强奉承人。你像屠留斯·塞内乔一样真诚,可是你比他更有知识。你对音乐的看法怎样?”
“当我倾听着诗歌,当我观望陛下在竞技场上驾驶着双轮马车,当我注视着美丽的雕像、殿堂或图画,我觉得我透彻地理解我所看到的东西,我在恍惚中把它们所能给予的一切吸收进来。可是当我听到音乐的时候,特别是陛下的音乐,时刻都有新的欢欣和美景在我的面前展开。我追逐它们,竭力要捉到它们,但在我还没把它们吸收进来以前,又有新的、更新的,正像从无限滚来的大海波浪一样,滔滔地冲来了。因此我要说,音乐像海洋。我们站在岸边了望着远方,叫是我们望不见对岸。”
“啊,你有多么深远的知识啊!”尼罗说。
他们暂时默默地散步,只有他们脚下番红花的叶子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表达了我的思想尼罗终于说,“因此我常常说,在整个罗马,你是惟一一个理解我的人。正是这样,我对音乐的见解跟你一模一样。当我演奏和歌唱的时候,我像是看见了我领土上或世界上所存在的我不曾见过的东西。我是皇帝,世界是属于我的,我的权力无限。但音乐在我眼前展开了至今未曾见过的新的国土,新的山岳,新的海洋,新的欢乐。十之八九,我常常知道它们的名称,也不能把握它们,我只能有所感觉。我感觉到众神,我看见了奥林匹斯山。有某一种世界以外的微风向我身上扑来;我像是在雾中观察着某种无限大的东西,但那像旭日般宁静又明亮……整个天体在我周围流转,我坦率地对你说……(说到这里,尼罗的声调露出真正的惊奇,发出颤音)我,皇帝和神,在这样的时光,感到自己像尘芥一样渺小。你相信吗?”
“是的。只有伟大的艺术家在艺术面前,才有能力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这是真诚的一夜,因此我在你面前像对朋友那样揭露了我的灵魂,我还想再多跟你谈一谈……你可认为我是瞎了眼睛或丧失理性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吗?——罗马城里的人们在墙上写了一些侮辱我的话,管我叫弑母杀妻的凶犯……人们把我看成一个怪物和暴君,只是因为蒂杰里奴斯收到一些死刑的手谕处死了我的敌人。是的,我亲爱的,人们把我看成一个怪物,这事瞒不过我……人们老是议论我的残酷无情,以致我有时都要问问自己,我果真是残酷的么……可是他们并不了解,一个人的行为有时或许会是残酷的,而他本人可能并不残酷。啊,谁也不相信,我亲爱的,你或许也不相信,当音乐抚慰着我的灵魂时,我觉得自己像是摇篮中的一个婴儿那么善良。凭我头上发光的繁星宣誓,我对你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人们并不知道,有多少善良埋藏在这颗心里,当音乐打开了这颗心的门径,我在其中看见多少宝藏啊。”
裴特洛纽斯毫不怀疑尼罗在这一瞬间的谈话是真诚的,也不怀疑音乐确有能力从他那如高山一般的自私、放恣和罪恶所镇压着的灵魂内,引出了各式各样更高贵的倾向。他说道:
“人们必须像我这样亲密地认识陛下,罗马从不曾对陛下有真正的鉴赏。”
皇帝把身子更沉重地压在维尼裘斯的膀子上,仿佛他在冤屈的重压下挺不住了,然后答道:
“蒂杰里奴斯告诉我,元老院里人们交头接耳悄悄说,狄奥德鲁斯和台尔普诺斯弹三角竖琴比我弹得更好。连这一点我都受人排斥!可是你一向是诚实的,你说说他们可比我弹得更好还是弹得一样呢?”
“绝对不。陛下的技艺更高明,劲头也更足。从陛下的演奏可以看出是一个艺术家,而他们不过是熟练的艺人。恰恰相反!要先听了他们的音乐,才能更加理解陛下的神韵。”“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让他们活下去吧。他们永远也想象不到你在这一刹那帮了他们多大的忙。这倒是真的,假如我把他们杀掉,我还必须找别的人来代替他们。”
“不仅如此,人们还要说陛下为了爱好音乐却在圣明的统治下破坏了音乐。圣上啊,绝不可为了音乐而杀害音乐。”
“你同蒂杰里奴斯有多大的分别呀!”尼罗答道。“可是你看,我是一个地道的艺术家,由于音乐为我展开了我不曾预想到的空间,我不曾占有的领域,我不曾经历过的欢悦和幸福,因此我不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音乐告诉我,不平凡的境界是存在的,于是我用尽众神交在我手上的支配权进行探求。有时我觉得要登上奥林匹斯山的世界,我必须做出至今任何人所未曾做过的事情,必须超过一般常人,无论是善是恶。我也知道人们公然说我在发疯。但我并不疯狂,我只是在探求!如果说我是发了疯的话,那也是因为我探求不到而感到厌烦和焦急。我在探求——你是了解我的——因此我希望比一般人更伟大,因为只有这么办,我才能成为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
说到这里他放低了话声,以便不叫维尼裘斯听到,他把嘴贴近裴特洛纽斯的耳朵,悄悄说:
“你可知道,我所以处死了我的母亲和妻子主要是为了什么吗?我要在那一个未可知的世界的大门前,供奉了一个人所可能提出的最伟大的牺牲。我以为事后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某一道门就会打开,通过这道门我可以看见某些未可知的事物;即使那是奇怪或可怕得超乎人的概念的也罢,只要是伟大的和不平凡的就行……可是那牺牲还是不够。为了打开最高最净的天界之门,显然还需要更大的牺牲,那么就照命运女神的愿望去做吧。”
“陛下打算做什么呢?”
“你会看到的,比你所料想的更快就会看到了。目前你得相信,尼罗有两个:一个是一般人所知道的,另一个是只有你知道的那个艺术家;如果说他像死神一样地杀人,或像巴克斯一样地疯狂,那只是因为平凡生活的千篇一律和悲惨闷气要把我窒息死,即使我用火与铁也想把它们铲除掉……啊,当我离开世界的时候,世界将变成多么乏味呀!谁也没预想到我是怎样的一个艺术家,即使你也在内,我亲爱的。但正因为如此,我非常苦恼。我诚恳地对你说,我内在的灵魂是像那些黑压压伫立在我们面前的柏木一样阴郁。一个人在同时担负着至高无上的权能和最伟大的才能之压力下,是痛苦万分的……”
“我诚心诚意地同情陛下,大地和海洋同我一起在表示同情,更不用谈维尼裘斯啦,他从他的灵魂深处把陛下敬如神明。”
“他也永远是我所亲爱的人,”尼罗说,“尽管他侍候的是玛斯,而不是缪斯。”
“他最主要是侍候阿佛洛狄特。”裴特洛纽斯答道。于是他突然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他外甥的问题,同时把可能威胁到他的各种危险一起解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