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赞叹,说是恭维吧,倒也是真诚的。因为裴特洛纽斯,虽然岁数比较大,又不常常运动,可是比维尼嵌斯甚至更漂亮。罗马的女人们不仅赞美他那体贴入微的心灵和良好的趣味一这使他博得了“风雅大师”的头衔——也赞美他的肉体。这种赞美的神情,甚至在那两个正给他的外衣打折的可斯城少戈的面孔上都流露出来;其中一个名叫欧妮姬,正在偷偷地爱着他,以柔顺和喜悦的眼神望着他。
但是他简直没有注意到,只是对维尼裘斯微笑着。
“不知耻的动物……”
然后他把一只胳臂搭在外甥的肩上,领着他到饭厅去。
涂油室里,那两个希腊少女,几个弗里吉亚女人,两个黑种女人,开始把盛香水的器皿收拾起来。而就在这时,从遮着冷水浴室的帷幕后边,有几个浴室奴隶探出头来,发出了悄悄的“墟”声。那一个希腊少女,几个弗里吉亚女人和两个埃塞俄比亚姑娘,一听到这声呼唤,赶忙跳起身来,一眨眼的工夫便在帷幕后消失了。浴场里开始了嬉戏和淫荡的时刻,而管家的却不加以禁止,因为他本人也常常参加这种行乐。裴特洛纽斯早已疑心到会有这种事,但由于他是一个宽容的家主,不愿意惩罚,眼睛半开半闭当作看不见。
涂油室里只剩下欧妮姬一个人。听到蒸汽浴室那边的话声和笑声渐渐远去,她才搬起裴特洛纽斯刚才坐过的、镶嵌琥珀和象牙的坐凳,小心地摆在主人的雕像前。
涂油室充满了阳光和装在墙壁上多种颜色的大理石反射出来的色彩。
欧妮姬站在坐凳上,跟雕像齐头,突然张开两臂抱住了雕像的脖子,然后把她那一头金发向后一甩,她那蔷薇色的肉体紧贴着白色大理石,神思恍惚地用她的双唇吻着裴特洛纽斯冰冷的嘴巴。
这一顿饮食,名为早餐,而在两个伙伴就座的时刻,普通人早已用过午餐了。饭后,裴特洛纽斯提议打个盹儿。照他的意思,这时候出门访客还是过早。不错,有些人在日出的时候出门访友,认为那样才合乎罗马人的老g矩。可是他,裴特洛纽斯,认为那样是野蛮的。午后最妥当,无论如何,不能早过于太射过卡皮托山朱庇特神殿和开始斜照着市公所的时刻。秋天通常还是太热,餐后大家都想睡一觉。在这时候,听着前庭里喷水池的潺潺水声,走完不可少的一千步以后,在半敞开的紫色遮阳透进来的红光中打个盹儿,是令人身心愉快的。
维尼裘斯认为这种说法很有道理,两个人开始散步,漫不经心地谈着帕拉修姆宫和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也谈了人生哲学。然后裴特洛纽斯回到寝室,可是并没睡多久。半小时后,他又走出来,吩咐人拿马鞭草,他嗅着香气,用草摩擦着他的双手和太阳穴。
“你想象不出,”他说:“这种东西多么叫人轻快和振奋。现在我准备好啦。”
轿子早就等在那里。他们上了轿,吩咐人把他们抬往帕特里裘斯街,到奥鲁斯家里去。裴特洛纽斯的“公馆”是在帕拉修姆宫南面的山坡上,靠近所谓卡里内郊区,所以最近的一条路是从市公所下面走去,但由于裴特洛纽斯要在中途停下来探望宝石商人伊多梅诺斯,就叫人抬着他们穿过阿波里尼斯街和市公所来到斯切莱拉屠斯街,街角上摆着许许多多各式各样商贩的摊子。
身材巨大的黑人抬着轿子向前走,有称为“跟班”的一些奴隶在前领路。裴特洛纽斯暂时默不作声,把手送到鼻孔上,嗅着马鞭草薰香的手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偶然想到,如果你的森林女神不是一个女奴的话,她会离开普劳修斯家,迁到你的住处去。你就可以用爱情缠住她,用金银财宝把她埋起来,就像我拜倒在克丽索台米斯裙下那样,谈到这个女人,咱们俩说一句心腹话,我厌烦她几乎同她厌烦我的情形差不多了。”
马库斯把头摇了摇。
“不对吗?”裴特洛纽斯问道。“在最坏的情形下,这件事可以交给皇帝去办,你可以十拿九稳,由于我的影响,我们的青铜胡子会支持你的。”
“你不了解黎吉亚!”维尼裘斯回答。
“那么让我问一声,你除了见过她一面,另外还有什么别的接触吗?你跟她谈过话吗?你对她表示过你的爱情吗?”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喷水池,后来又见过两次。你别忘记,我留在奥鲁斯家里那些天,住在招待客人的单独住房,因为我的膀子脱了白,便不能跟他们同桌吃饭。到我宣告离开的那一天的前夜,我才在晚餐时碰到黎吉亚,而我连一句话都没能跟她谈。我必须听奥鲁斯谈他在不列颠所获得的胜利,然后又听他谈李齐纽斯·斯托罗曾经竭力防止的意大利小地主的崩溃。总而言之,我不知道奥鲁斯还会谈些别的什么话,除非你情愿听他感慨当今柔弱的时势,就无法避免听他谈这些事情。他们的鸡棚里养了一些野鸡,可是他们不.吃,他们信守一个原则,说每吃一只野鸡,罗马权势的末日就会更近一步。我第二次在花园的喷泉旁遇见她,她手里拿着新折下来的芦苇,用一簇芦苇尖沾着水,洒在周围生长的鸢尾草上。你看看我的膝盖,凭海格立斯的盾牌宣誓,我要对你讲,当那黑压压的帕提亚人群大喊大叫向我们那一小队人奔过来的时候,这一双膝盖都不曾发抖,可是它们在喷泉旁抖起来了。而且像一个脖子上还挂着垂花的儿童那么慌乱,只能用眼睛向她乞怜,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特洛纽斯露出相当羡慕的目光望着他。
“幸福的人!”他说:“尽管世界和人生是坏透了,其中却有一件东西永远是好的,那便是青春!”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话了。
“你没有跟她谈话吗?”
“谈过的。稍许清醒过来,我跟她说,我是从亚细亚回来的,在城外挫伤了膀子,伤势很重,可是目前在我即将离开这个好客人家的时刻,我才明了:我情愿在这里受苦,也不愿到别的地方去享福;宁可在这里害病,也比健康地到别的地方去更好些。她那方面也很慌乱,低头听我讲话,在橘黄色的沙土上用芦苇画着什么东西,后来她把眼睛扬起来,又低头看看她画过的东西,朝我看了一眼,像是要问我什么话,然后像一个树精从迟钝的畜牧神面前突然逃走了。”
“她的眼睛必定很美?”
“像海一样,我淹在那双眼里像淹在海里。请你相信我的话,岛屿密布的海都没有那么蓝。过了一会儿,普劳修斯的小儿子跑来向我问话。我可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雅典娜?呀!”裴特洛纽斯叫起来,“你把厄洛斯?绑住这个青年眼睛的绷带,给解开来吧,不然的话,维纳斯庙堂的柱子会把他的脑袋撞碎哩。”
说着他转过身来面对着维尼裘斯:
“啊,你这生命树上春天的蓓蕾,你这葡萄藤上新绿的嫩枝!我与其带你去找普劳修斯,倒应该叫人把你抬往杰罗裘斯家里去,那里正在给没有人生经验的年轻人开办一所学校。”
“你的意思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吧?”
“她在沙土上面画的是什么呢?不是爱神的名字吗,不是爱神的箭射穿心或是类似的东西吗?——那可以使我们猜想色情的森林神已经在那个美少女的耳里悄悄地吐露了各种人生的秘密。你怎能不看一看那些符号呢?”
“我穿上宽袍的时间可比你所想的要长远得多维尼裘斯说:“在小奥鲁斯跑来以前,我仔细看过了那些符号。我晓得,希腊和罗马的姑娘们常常把口头上不愿讲出来的自白画在沙土上……可是,你猜猜看,她画的是什么?”
“如果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些,我就猜不出了。”
“一条鱼。”
“你说什么?”
“我说一条鱼。那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她血管里流着冷血吗?——我可真不懂!可是你管我叫做生命树上的蓓蕾,毫无疑问,您能把那个符号解释得更清楚吧?”
“最亲爱的!这种事,你向普林尼去讨教吧。他很了解鱼。假如老阿皮裘斯还活着,他也能对你讲出些道理,因为他一生中吃过的鱼比那不勒斯海湾一时所能捞到的还要多。”可是谈话到此中断了,因为他们被抬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叫他们不能再谈下去。经由阿波里尼斯街,他们走向罗马市公所。这一带,在天气晴和的日子,太阳落山以前,闲散的市民成群地走来,在圆柱中间散散步,谈谈听听各种新闻,看看抬着贵人走过去的轿子,最后,走进珠宝店、书店、钱币交换所以及卖丝绸、青铜和其他各种商的店家(在面临朱庇特神殿那一面的广场上密布着这些店家)。紧靠在神殿的山岩下市公所的那半面,已经掩埋在阴影中,同时立在更高处的庙堂圆柱,在阳光和碧空中,还闪耀着金光。那些横列在比较下方的圆柱,在大理石的石板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这里随处有那么多的圆柱,人们的眼睛会在圆柱中间茫然若失,如在森林里。
建筑物和圆柱似乎彼此紧紧地挤在一块,一层高出一层地耸立着,向左右伸延,爬上山坡,或是紧贴着城堡的墙壁,或是互相纠缠,像大大小小、有粗有细、白色或金黄色的一些树干,有的在柱头檐下展开叶板的花卉,有的包着爱奥尼亚式的棱角,有的顶上是简单的多利亚式?的四角形。在那座森林的上方,彩色的竖条纹闪着光,从三角形的柱龛里现出了雕刻的神像,从柱顶上,一些挥了翅膀的金黄的四马并排拉的战车像是正要腾入空中,飞进蔚蓝色的穹窿里,平静地悬挂在这个拥挤着许多殿堂的都市上方。
在广场中间和四周,流动着一条人河,人群在尤留斯·凯撒会议厅的拱门下来来去去,或是坐在卡斯脱和波卢克斯殿堂的台阶上,或是在维斯太殿堂的周围散步,像是成群的五颜六色的蝴蝶和甲虫,映现在巨大的大理石的背景上。从高处向无数阶段的下方望去,在供着“至大至善的朱庇特”殿堂侧面,又涌来了新的人流。讲坛旁边,人们正在听漫游的演说者在演说;这里那里,可以听见小贩的喊声,有卖水果的、卖葡萄酒的、卖掺水的无花果汁的,有变戏法的、卖万灵药的、算命的、觅宝的、圆梦的。这里那里,在谈话和呼喊的嚕杂声中,混合着埃及摇琴、亚细亚竖琴或希腊笛子的声音;这里那里,有病人、虔的信徒或给庙堂上供的苦恼的人。
在人群当中,在铺地的石板上,聚集着好多群鸽子,心地吃着人家撒给它们的谷子,像是动来动去的各种颜色和黑色的斑点,一会儿它们发出拍打翅膀的响声向上飞,一会儿又朝人群让出来的地方向下降。人群时时在轿子前让开一条路,可以窥见轿子里女人们矫揉造作的面容,或是元老院议员和骑士的脑袋——仿佛现出一副僵硬活不下去的神情。各种语言的市民,连连大声呼叫他们的姓名,还要加上一些赞美或嘲笑的辞句。在这些无秩序的人群中,时时有士兵的队伍或巡逻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冲破人群走过去,维持着街道的秩序。四处都可以听见希腊语,像拉丁语一样的普通。
许久没到这个都市来的维尼裘斯,怀着相当的好奇心观望着人群和罗马市公所,这里既是统治世界的海洋,同时又受着洪水的灌注,因此,裴特洛纽斯一他已经揣摩到他的伙伴的心思——就给它取了一个名称:没有罗马公民的罗马公民的巢窟。实际上,在这个由各个人种和民族组成的群众中,地方的元素几乎是滑失了。那里有埃塞俄比亚人,有身材高大、淡黄头发、极远的北方人,有不列颠人、高卢人、日耳曼人,有斜眼的塞尔维亚人,有胡须染成褐色的欧夫拉底人和印度人,有生着驯顺黑眼睛的、欢隆提斯河岸的叙利亚人,有干瘪得像一根骨头的、阿拉伯沙漠的人,有胸脯平坦的犹太人,有在面孔上永远含着冷淡微笑的埃及人,有努米底亚人和非洲人,有来自希腊本土的希腊人——他们同罗马人并驾齐驱地在支配着这个城市,但他们是用科学:艺术、智慧和权术在支配着;有来自各岛屿、来自小亚细亚、来自埃及、来自意大利、来自那旁高卢人地区的希腊人。在大群耳朵穿孔的奴隶之中,也不缺乏一些自由民,这是一帮游手好闲的人,皇帝养着他们,拿他们取乐,甚至给他们衣物;还有一些自由地从外地新来的人,他们在这个大城市里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心目中抱着侥幸的希望;这里不缺少行商走贩和手里拿着棕榈枝的塞拉皮斯教派的僧侣,有艾西斯敌派的僧侣,他们的神坛所受到的香火比卡皮托山朱庇特殿堂的香火还要多;有齐贝勒散派的僧侣,他们手里拿着金黄的稻穗;有游牧民族各式各样神座的僧侣;有戴着彩色鲜明的头巾的东方舞师,有卖护身符的贩子,有弄蛇的,有算命的迦勒底人。此外,还有一些没有任何职业的人,他们每个星期到台伯河岸的仓库去乞讨谷粮,在竞技场里为了彩票吵吵闹闹,在外台伯河区一些破烂的房屋里过夜,逢到出太阳和暖和的日子。他们在有顶的圆柱门廓下,在苏布拉区肮脏的饭馆里,在米尔乌斯桥上,或是在大人物的公馆门前过生活,那里时时有奴隶们吃剩的东西倒出来给他们。
所有这些人群都很熟悉裴特洛纽斯。维尼裘斯的耳朵里继续不断响着:“他在这儿!”因为他为人宽厚,大家爱慕他,自从人们听说他在皇帝面前反对过处死地方长官裴达纽斯·塞恭杜斯家人的事。他的声望愈加提高了。所谓“家人”,就是不分男女老幼所有的奴隶都在内。这件事起因于一个奴隶出于一时的绝望,杀掉了那个残暴的主人。裴特洛纽斯一再公开表示,这种事情他原是漠不关心的,而且他也只是私下里求过皇帝,作为“风雅大师”,像这种只适于西徐亚人而不适于罗马人的野蛮的屠杀,是有伤他那唯美的情趣的。尽管这么说,为了这次野蛮的屠杀而怒不可遏的人民,从那时起就爱上了裘特洛纽斯。
不过他对他们的爱慕却是漠不关心的。他还记得群众也曾爱过不列塔尼库斯?,但此人却被尼罗鸩杀了;阿戈丽皮娜?,被皇帝下令处死;奥克塔维雅?,先割断了血管,然后在盘达塔利亚被蒸气闷死;鲁贝留斯·普劳屠斯,已经被放逐了;还有特拉塞阿,随便哪一天早晨都会被宣判死刑。人民的爱慕宁可看做险恶的兆头,而且怀疑论者裴特洛纽斯却也有几分迷信。他作为一个贵族和唯美主义者,对于群众具有双重的轻蔑。那些怀里装着炒豆发出一股臭气的人,那些老是喊得喉咙沙哑的人,那些在街角和一排排圆柱中间玩“猜拳”赌得满身大汗的人,在他的眼里,就不能叫做人。
因此,对于人们的欢呼和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飞吻,他一概都不理,他对马库斯谈着裴达纽斯的案件,同时咒骂这些乌合之众的反复无常,这些群众就在那次险恶的骚动后的第二天,尼罗去参拜朱庇特殿堂时,却在路上向他欢呼。可是路过阿维尔奴斯书店前,
不列塔尼库斯(公元42—55):克劳鸠斯帝之子,尼罗的异父兄弟。
阿戈丽皮娜(公元前15—公元59):尼罗的生身母。
奥克塔维雅(约公元42—62):尼罗之妻。
鲁见留斯·普劳屠斯:蒂贝留斯帝的曾孙。
他吩咐人把轿子停下来,他下轿,买了一部装饰精美的手抄本,送给维尼裘斯。
“这是送给你的一份礼物他说。
“谢谢!”维尼裘斯答道。然后看看书名又问了“《讽刺集》,还是新出的呢。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