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他镇定下来,他开始询问黎吉亚人反抗凡纽斯和苏埃维人的那场战争的情形。乌尔苏斯很愿意聊天,可是除了奥鲁斯·普劳修斯从前讲过的那些以外,他说不出很多新的事情。乌尔苏斯不曾参加战争,因为他到阿台留斯·希斯台尔的营地照料人质去了。他只知道黎吉亚人打败了苏埃维人和亚齐基人,但他们的统帅和国王中了亚齐基人的箭送了命。不久,传来的消息说塞姆诺人放火烧了他们领土的森林,他们火速回去报仇,人质留在阿台留斯手下,起初他下令以王者的礼节款待他们。后来黎吉亚的母亲死掉了。罗马统帅不知道怎样处置这个孩子,乌尔苏斯打算带她回到祖国去,可是一路上有野兽和野人的部落很不安全;那时传来消息说黎吉亚人的一个使节拜访了庞波纽斯,申请帮助他反抗马尔柯马尼人,于是希斯台尔便把他们送给庞波纽斯。不过,他们到达的时候,才知道压根儿没有使节来过,他们就留在营地里。庞波纽斯后来把他们送往罗马,在举行凯旋式之后,他把国王的女儿交给庞波尼雅戈莱齐娜。
虽然这段叙述只有一些小情节是维尼裘斯不知道的,他却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那贵族家系的强烈自尊心,很高兴能有一个证人给他证实了黎吉亚的皇族血统。她既然是一个国王的女儿,就可在皇帝宫廷里同罗马最显贵的家族的女儿们,占有平等的席位,尤其是她父亲君临的王国,至今不曾跟罗马打过仗,虽然他们是蛮族,而且根据阿台留斯·希斯台尔本人的证言,他们会成为非常可怕的力量,因为他们拥有“多得数不清的”战士。
乌尔苏斯完全证明了这个证言。维尼裘斯问及黎吉亚人的时候,他答道:
“我们住在森林里,可是我们的土地幅员广阔,谁也不知道疆界到哪里为止,而且人口众多。森林里还有许多木造的城市,城里过着十分富足的生活,凡是塞姆诺人、马尔柯马尼人、旺达尔人、卡地人从世界各地掠夺的东西,我们都从他们手里抢过来。他们不敢同我们打仗,不过每到他们那边起风的时节,他们就放火烧我们的森林。我们不怕他们,也不怕罗马皇帝。”
“众神让罗马统治着全世界。”维尼裘斯严厉地说。
“众神是魔鬼,”乌尔苏斯简单地答道,“凡是没有罗马人的地方,也就没有他们的统治。”
说到这里他拨了拨火,并且自言自语地说。
“当皇帝把卡丽娜接进宫时,我想她会被人欺侮,我本打算到森林里去,召集黎吉亚人来帮助国王的女儿。黎吉亚人会出动到多瑙河,虽然他们是异教徒,却是善良的人民。那时,我将把‘福音’传给他们。可是不管怎样,只要卡丽娜能再回到庞波尼雅身边,我就要向她顶礼膜拜,求她允许我回到他们家,因为基督降生在好远的地方,他们简直没有听人谈起过……它,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它应该降生在什么地方,可是假如它到了我们的国度,到了森林里,我们定不会杀害它,我们要看护那个‘婴儿’,保卫它,绝不让它缺乏野味、海狸皮或是琥珀。凡是我们从苏埃维人和马尔柯马尼人抢来的东西,全要送给它,它可以活得安逸又富足。”
这么说着,他把为维尼裘斯准备的汤锅移近火,就沉默起来了。有好半天他的心神显然还流浪在黎吉亚的森林里,直到汤汁开始滚沸,他把汤倒进一个浅盘内,待其稍凉,说道:
“戈劳库斯嘱咐过,大人,就连你那只好膀子尽可能也不要挪动,卡丽娜吩咐我喂你。”
黎吉亚吩咐的!这是绝对不能违抗的。违背她的意志,这是维尼裘斯的脑里想也没有想过的事,在他眼中黎吉亚仿如女王或女神,因此他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乌尔苏斯靠着床边坐下来,把汤倒在小碗里,送到他的嘴边。他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件事,他那天蓝色的眼睛里含着善良的微笑,以致维尼裘斯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想不到这个人就是那个可怕的巨人,在前天杀死了克洛托,而且像风暴一样扑向自己,倘使不是黎吉亚怜悯他,那时就会粉身碎骨了。这年轻的贵族生平第一次考虑到在一个下等人、一个奴仆和一个蛮人的胸中会有什么想法。
乌尔苏斯当看护尽管周到体贴,却举止笨拙。那个小碗完全隐没在他巨人般的手指里,维尼裘斯连凑上嘴唇的余地都没有。经过几番无效的努力之后,那大汉十分窘困,说道:
“嘿,把野牛从陷阱里牵出来都干得比这个活儿省事得多……”
这个黎吉亚人窘困的样子,使维尼裘斯觉得有趣,而他的谈吐也同样叫他开心。他曾经在竞技场上看见过从北方荒野里弄来的,一头可怕的长角野牛,就连最勇猛的驯兽人接近它都要害怕,这头牛在体格和气力上只比象稍逊一筹。
“你可曾抓到过这种野兽的犄角吗?”他非常惊讶地问。
“在我满20岁以前,我是害怕的,”乌尔苏斯答道,“可是后来,这种事便很平、
常了。”
他又开始喂维尼裘斯,比刚才还不灵活。
“我必须去找米丽阿姆或是拿扎留斯来。”他说。
黎吉亚苍白的脸蛋正好从帷幕后面出现了。
“我马上来。”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从寝室走出来,显然她正准备睡觉,因为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古代人称为“卡皮屠姆”的、遮满胸膛的紧身衣,头发披散开来。维尼裘斯一看见她,心脏更激烈地搏动起来,叱责她到现在还不去睡觉,可是她欢乐地答道:
“我正打算去睡,可是先让我替代一下乌尔苏斯。”
她接过碗,坐在床沿上,开始给维尼裘斯喂食,他感到难以自持的欢喜。毎逢她斜下了身子,她身上的热气便传给他,她散开的头发垂落在他的胸上;他感动得脸上变了色,可是在一种慌乱和冲动的欲望之下,他也感觉到她对他比一切都更可珍贵、都更值得崇拜,同她比起来整个世界等于零。起初他曾经贪求她,现在他对她具有满怀的热爱。从前,他通常在生活上以及情感上,都跟当时所有的人一样,是一个盲目的无条件的自我主义者,只想到自己;现在他开始为她设想了。
因此过了一会儿,他不肯再吃下去,虽然在她面前,望着她,他可以得到无比的欢乐;他说道:
“够了。你去睡吧,我的女神。”
“不要这样称呼我她答道。“我可当不起这个称呼。”
不过,她向他笑了笑,说她瞌睡已经过去了,并不觉得辛苦,要等戈劳库斯来到,她再去安歇。他听她谈话像是在聆听音乐,他的心愈来愈感动,愈来愈赞美,愈来愈感谢,他搜索枯肠要把对她的感谢表示出来。
“黎吉亚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至今都不了解你。可是现在我懂得了,我想同你亲近而没有走正路,因此我要对你说,回到庞波尼雅·戈莱齐娜那里去吧,担保从今以后谁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她的面容顿时沉下来。
“哪怕从老远的地方能再见到她,”她答道,“在我也是幸福的,可是我永远不能回到她身边了。”
“为什么呢?”维尼裘斯诧异地问。
“我们基督教徒,通过阿克台,已经知道帕拉修姆宫中所发生的事情。你没听说吗,我逃走之后,在皇帝动身到那不勒斯之前,皇帝召见了奥鲁斯和庞波尼雅,疑心他们把我救走,大发雷霆威吓他们。幸而奥鲁斯答得好:‘陛下明鉴,我从不说谎言,现在我宣誓,我们绝未帮助她脱逃,和陛下一样,我们不知道她的遭遇如何。’皇帝相信了他的话,后来就忘记了这件事,我听从我们长老的劝告,从来没写信给母亲说出我在哪里,好让她随时都可以宣誓表示她不知道我的下落。维尼裘斯,你或许是不能明了这个的——我们即使在有关生命的问题上,也不允许说谎。这就是我们全心全意所信奉的教义,因此从我离开她家的那一刻起,就不曾见过庞波尼雅,只偶尔隐隐约约有些传闻送到她的耳里,说我还活着,并没有什么危险。”
说到这里,勾起了她的心思,她眼睛里噙着泪,但她赶忙镇定下来,说道:
“我也知道庞波尼雅在想念我,可是我们各自有别人所不能有的安慰。”
“是的,”维尼裘斯答道,“你们的安慰就是基督,可是我并不了解。”
“看看我们吧。在我们之间,分离是不存在的,悲哀和痛苦也复如此;即使有,也会变成快乐,就连死亡,在你们看来是生命的终结,而在我们仅仅是生命的开端,是用一种不美满的快乐换取一种更美满的快乐,用一种不安定的快乐换取一种更安定和更永恒的快乐。想想看我们的教义该是怎么样的吧,它教我们甚至要爱我们的敌人,禁止虚伪,清除了我们灵魂里的仇恨心,答应我们死后有无尽无休的快乐。”
“我在奥斯特里阿努听过了,我目睹你们怎样对待我和基罗,每逢我想到这些,我似乎觉得那是在做梦,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和眼睛。可是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快乐吗?”“当然!”藜吉亚答道。·个信了基督的人不可能是不快乐的。”
维尼裘斯凝神注视着她,好像她所说的话完全超出人类理性的限度了。
“你不想再回到庞波尼雅身边去吗?”
“我从心坎里盼望能回去,假如那是上帝的意旨,我会回去的。”
“所以我对你说,回去吧,我凭我家的守护神宣誓,我绝不再来打扰你。”
黎吉亚沉吟了一会儿,答道:
“不。我不能害我的亲人遭受危险。皇帝讨厌普劳修斯一家人。你知道,我要是回去,奴隶们会把各种消息在罗马到处传播,全城会闹成一片,说我回去了,毫无疑问皇帝会从他的奴隶们口中听到这件事。那时,他就会惩罚奥鲁斯一家人,至少,也要从他们家里再把我弄出来。”
“是这样的维尼裘斯蹙着眉说,“这事很有可能。即使只为了表示他的命令必须遵守,他也会这么做。不错,他所以把你忘记了或是不愿想到你,只是因为他认为这事是冒犯了我而不是冒犯了他。不过也许……他把你从奥鲁斯家接出来……又会把你送给我,我再把你送还给庞波尼雅。”
这时她悲哀地问道:
“维尼裘斯你愿意再在帕拉修姆宫见到我吗?”
他磨着牙齿答道:
“不。你说得有理。我讲话像个傻瓜!不!”
于是他猛然间像是在他面前看见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是一个贵族,一个军队保民官,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可是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的一切权势之上,高踞着一个疯人,他的胡作非为和阴狠毒辣是谁也不能预料的。不把尼罗看在眼里,不怕他的,大概只有这些基督徒,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整个的世界,以及人世上的别离和痛苦,甚至于死亡,都不算一回事。而别人则必然全在那暴君的面前发抖。他们生活的这个恐怖时代,在维尼裘斯眼前,现出了骇人听闻的奇怪形象。因此由于害怕那个怪物还会想起她来,还会对她发泄他的愤怒,他就不敢把黎吉亚送回奥鲁斯家去了;而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他想如果他娶了黎吉亚,就可能让他自己和她以及奥鲁斯遭遇危险。尼罗一瞬间的不开心足以使一切归于毁灭。维尼裘斯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必须改变,必须变成另外的样子,否则的话,人生就成为完全不能忍受的了。他还理解到在这样的时代里,只有基督徒是能够快乐的,而这一点,他在片刻之前还是模糊不清的。
但最主要的是他感到一阵伤心烦恼,因为他认识了使他自己和黎吉亚的生命卷入这场纠纷里的正是他自己,而从这种纠缠里几乎是一无所得。在这样烦恼的影响下,他说道:
“你可知道,你比我更快乐吗?你守着贫困,住在这间小屋里,同单纯的人们在一起,有你的宗教和你的基督,我却只有你,当我失掉你的时候,我好像一个头上没有屋顶又吃不到面包的乞丐。对于我,你比整个的世界都更可贵。我寻找你,因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吃不下珍馐美味,也不想睡觉。倘使不是希望找到你,我早就拔剑自刎了。可是我怕死,因为一死便不能见到你。我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这话里没有半点虚假,我至今所以活过来,只是因为希望能找到你,再见到你。你还记得我们在奥鲁斯家的谈话吗?你曾经在沙地上给我画了一尾鱼,而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你还记得我们怎样在一起玩球吗?那时我爱你胜过于爱生命,你也已经开始觉察到我在爱你了……奥鲁斯走来,他谈起李比蒂娜来吓唬我们,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临别的时候,庞波尼雅对裴特洛纽斯说,神只有一个,一个全能的大慈大悲的神,可是我们绝没想到基督就是你的神,也是她的。虽然在我看来,它像是奴隶、乞丐和外国人所信奉的神,可是请它把你给我吧,我会爱它的。你坐在我身边,心里却只想念着它。你也想想我吧,不然我要恨它的。对于我,只有你是一位神。祝福你的父母,祝福你诞生的土地。我极想拥抱你的脚,向你祈祷,给你光荣,给你供礼,对你膜拜——你是三倍神圣的!你不知道,你不能明白,我是多爱你。”
这样说着,他把手放在苍白的额头上,合上了眼睛。无论在恋爱和愤怒中,从来不知有止境,正是他的天性。他热烈地谈着,像是一个人已经失掉了自我节制,绝不想在谈话或感情上保持一点分寸。但他的谈话发自灵魂的深处,是真诚的。使人感觉到那种压在他胸中的痛苦、欢乐、欲望和敬意,终于从一连串压制不下去的话语里喷吐出来。黎吉亚觉‘得他的话有些亵渎神明,但她的心跳却加速起来,仿佛就要把那包住她胸膛的紧身衣挣破了。她不禁对他和他的痛苦起了怜悯心。他谈话中表露的尊敬使她受了感动。她感到被人无限地爱,被人敬若神明,她感到这个百折不回而且带有危险性的人,现在像个奴隶般从灵魂到肉体,都是属于她的了,关于他的顺从和自己的权能的这种感觉,使她心里充满了快乐。她的回忆在一刹那之间复活起来。在她眼里,他又变成了那个英俊的维尼裘斯,美得像一个异教的神,他曾经在奥鲁斯家里对她谈情说爱,把她当时还是半天真烂漫的心情像是从睡眠中唤醒了;正是这个人,使她在自己的唇上依然感觉到他的热吻,在帕拉修姆宫乌尔苏斯曾经从他的怀抱里把她夺过来,像从火焰里抢救了她。可是目前,在他那鹰隼似的面容上,流露着欢乐同时又流露着痛苦,额头苍白,露出乞怜的眼光,他受了伤,为爱情所压倒,正在求爱,充满了尊敬和顺从,她觉得他已经照着自己的希望改变了,他已经变得她将以整个的灵魂来爱他了,因此他比以前更是可亲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