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自言自语地同赫耳墨斯谈了一阵,他在卧椅上躺下来,大衣垫在头下,当奴隶们撤去杯盘的时候,他睡着了。等克洛托来到,人家才把他叫醒。他去到前庭,开始快乐地观察着那个雄伟的体格!这人从前当过角斗土,现在当教练,他的庞大像是把整个地方都填满了。克洛托已经谈好做这件事的价钱,正在同维尼裘斯说:
“凭海格立斯宣誓,你今天派人去找我,老爷,算是很凑巧,因为明天,我就要去贝涅文屠姆了,高贵的瓦蒂纽斯召我到那里去,在皇帝面前做一次角力,对手名叫西法克斯,是个生在非洲最强壮的黑人。你想想看吧,老爷,他的脊椎骨要在我的两膀下喀嚓喀嚓地响呢,或许我还要用我的拳头捣碎他的黑下巴。”
“凭波卢克斯星座宣誓!”维尼裘斯答道。“我确信你能办得到的,克洛托。”
“你会干得很出色的。”基罗接着说。“是的!还要捣碎他的下巴!这个主意很妙,这种事只有你才办得到。我几乎敢打赌你一定会捣碎他的下巴骨。可是我的海格立斯呀,今天你要用橄榄油把胳膊腿擦一擦,鼓起劲儿来,你要心中有数,你将碰上一个真正的卡库斯呢。尊贵的维尼裘斯看中的那位姑娘,就由这个人来保护,他似乎具有超乎常人的力气。”
基罗所以这么说,只是要激起克洛托的虚荣心,可是维尼裘斯说道:
“真是这样的,我虽然没见过,可是人们告诉我,乌尔苏斯能抓住牛犄角,要把牛拖到哪里就到哪里。”
“喚呀!”基罗叫起来,他未曾想象到乌尔苏斯是这么强大。
可是克洛托轻蔑地笑了笑。
“尊贵的大人他说,“你把人指给我看,我就会用这只手把她挟走,用另一只手保卫自己抵抗七个那样的黎吉亚人,尽管罗马所有的基督徒像卡拉布里亚狼群一般追着我,我也能把那位姑娘送到府上来。要是办不到,我情愿在这个积雨池挨一顿棍子。”
“可别让他这么干,老爷!”基罗大叫着。“人们会朝我们扔石头,那样一来,他的浑身力气又有什么用呢?从那位姑娘的住处把她抢来,既不会让她遭受到生命的危险,我们自身也不会遭殃,不是更好吗?”
“我也这么想,克洛托。”维尼裘斯说。
“我领了你的钱,就得按照你的意思办事!可是要记住,老爷,明天我就要到贝涅文屠姆去啦。”
“我在这个城里有五百个奴隶。”维尼裘斯答道。
他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退下,自己去到书房,坐下来给裴特洛纽斯写了下面几句话:
“基罗找到了那个黎吉亚人。今天晚上我同他和克洛托前往奥斯特里阿努,今天夜里或是明天从她的住处把她抢来。愿众神降下百般恩惠在你身上。多多保重,最亲爱的,因为我快乐得写不下去了。”
放下了芦苇笔,他开始迈着仓促的脚步踱来踱去,因为除了那洋溢在他灵魂里的快乐以外,他还受着像热病似的苦恼。他对自己说,明天黎吉亚就会来到这座房子里了。他不知道怎样对待她,可是他感觉到倘使她肯爱他,他甘愿做她的奴隶。他回想起阿克台的作证,说她是爱他的,这使他从心窝里都感到了快乐。现在的问题不是只在怎样克服那种处女的羞愧心和战胜基督教义显然规定的那种宣誓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黎吉亚一旦进入他的家门,就会屈服在哄骗和压力之下,她一定会跟她自己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然后她会相安无事变成可亲可爱的了。
基罗走进来,打断了他愉快的思路。
“老爷,”那希腊人说,“我脑子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基督徒会不会有什么入场证呢,没有这个谁也别想走进奥斯特里阿努?我知道在做祷告的人家是这样的,我曾经从欧里裘斯手上得到过那种入场证;所以让我去找他一趟吧,老爷,问问清楚,如果那是非要不可的话,就把它取了来。”
“好的,高贵的圣人维尼裘斯高兴地答道,“你真有先见之明,这一点是值得夸奖的。你可以去找欧里裘斯,或者你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可是得把你拿到的那个钱袋摆在桌子上以为担保。”
基罗向来是不愿意同金钱分手的,迟疑不决了一阵,可是他仍然遵命照办了,然后走出去。从卡里内郊区去到圆剧场,欧里裘斯的店铺就在那附近,这一段路并不很远,所以他回来的时候,离黄昏还有好半天。.
“证件巳经拿到啦,老爷。没有这个,人家不会放我们进去。我也仔细地问过了那条路,我跟欧里裘斯说,为了我的几个朋友我才要这些证件,我自己可不能去,因为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这条路实在太远啦,最后我还说,明天我可以亲自同伟大的使徒见见面,他会把他说教中最精彩的几段对我重讲一遍。”
“怎么说,你不去吗?你一定要去!”维尼裘斯说。
“我知道我非去不可,可是我去,就要把风帽戴得好好的,老爷您也得这么办,不然的话,我们便会打草惊蛇了。”
他们立刻开始准备,因为天已经暗下来。他们穿好高卢人带风帽的外衣,手提着灯笼;另外,维尼裘斯给他本人和他的同伴各自备好一把不长的弯刀。基罗还戴上假发,那是他从欧里裘斯店里回来在路上准备的,于是他们出门,一路匆匆而行,为了要在关城门以前能够到达那遥远的诺门塔那城门。
他们穿过了帕特里裘斯街,顺着维米那尔街走向从前的维米那尔城门,那门就在后来狄奥克莱先帝建筑的一些华丽浴场的旷野附近。他们通过了塞尔乌斯.屠留斯帝旧城墙的遗迹,穿过愈来愈荒凉的一些地方,到达诺门塔那公路,然后转向左手,走向萨拉里亚公路,他们发现自己走在到处是沙坑的丘陵中间,随时可以看到一些坟场。这时天已经全黑了,月亮还没升上来,果然不出基罗所料,倘使不是基督徒本身领路在前,他们要想找到这条路,可就有些困难。事实上,左右和前方分明都有一些黑影,小心翼翼地朝沙土洞穴的方向走去。其中有几个人,手提着灯笼,不过尽可能地用大衣遮着灯光,另有些人,路比较熟,摸着黑在走。维尼裘斯受过训练的军人眼光,从他们的行动可以辨认出青年和拄着拐杖的老人,也辨认出用长抱严密裹着身子的女人。稀稀落落的行人和从城里回来的乡下人,显然把这些夜游神看做正奔向沙坑的苦力,或是常常去帮助守夜的办理丧事的人手。可是那个青年贵族和他的同伴愈向前进,四处也就有更多的灯光和更多的人众。内中有一些人压低了声音唱着歌,在维尼裘斯听来,歌声里像是充满了悲哀。有时一个单字或是一个短句送进他的耳里,例如说,像“酣睡的人们醒来吧”,或是“从死亡中站起来呀”等等,又有时听到男男女女的嘴上重复着基督的名字。但维尼裘斯不大注意这些辞句,他脑里正在想,也许这些黑影里有一个就是黎吉亚。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便说:“和平与你同在!”或是“赞美基督!”其中有一个声音像是黎吉亚发出的,这使他惊惶起来,心脏更激烈地跳动着。跟她近似的人影和近似的行动在黑暗中时时刻刻欺骗了他,有几次他好不容易才把他的错觉弄清楚,他开始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了。
他觉得这段路好长。他很熟悉周围一带地方,可是在黑暗中他定不出方位。他们时时刻刻碰到一些羊肠小道,断壁頹垣,或是一些货摊,他想不起在城市的郊外是有这些东西的。从云层上方月牙终于显露出来,比朦胧的灯光还更加照亮了这块地方。最后在远处开始有了发光的东西,像是一团火,或是火炬的火光。维尼裘斯转身面对基罗,问他那可是奥斯特里阿努。
幽暗的夜,又远离都市,还有那些如幽灵一般的黑影,在基罗的心里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所以他声音有点发抖地答道:
“我不知道,老爷,我一次都没到过奥斯特里阿努。但是他们应该找一个离城更近的地方来赞美上帝。”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谈话的需要,便壮着胆子说:
“他们像一群强盗似的集合起来,可是他们却不许杀人,除非那个黎吉亚人皁鄙地欺骗了我。”
维尼裘斯正在想着黎吉亚,对于她同教门的人这么小心和神秘地集合起来聆听最高教长说教也感到惊奇,因此他说:
“像所有的宗教一样,它在我们的人中间也有信徒,但基督教是一个犹太人的教派。在外台伯河区本来就有犹太人白天拜神的庙堂,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集合呢?”
“不,老爷。犹太人是他们最凶恶的敌人。有人告诉我,在当今皇上登基以前,犹太人差点对他们发动战争。克劳鸠斯皇帝为了那几次骚乱只得赶走了所有的犹太人,目前那道敕令已经废除了。不过,基督徒还是暗藏起来,不让犹太人和那些指控他们是罪犯,并仇视他们的平民知道他们的下落,老爷也知道平民是仇视他们的。”
他们又闷声不响走了好半天。后来当他们离城愈来愈远时,基罗显然更害怕了,他说:
“从欧里裘斯店里回来的时候,我跟一个理发匠借了一副假发,又在鼻孔里塞了两粒豆子。他们必然不会认出我来。就算他们认出了我,也不会杀掉我。他们不是凶恶的人!他们甚至是诚实的,我敬重他们,而且爱他们。”
“你先别过早地恭维他们来哄骗自己吧。”维尼裘斯说。
现在他们走进一片狭窄的洼地,两边像是被两道沟封闭了,洼地上有一块地方流过一条水道。月亮从云后露出来,在洼地的一头他们看见一堵墙,密密实实地遮盖着常春藤,在月光下闪耀着银光。那便是奥斯特里阿努了。
维尼裘斯的心脏更猛烈地跳动起来。
在大门口有两个采石工收取了他们的证件。顷刻之间维尼裘斯和他的同伴走进了一块相当大的场地,四面都有墙包围着。有些地方零零落落立着单独的墓碑,中央是走进地下室或是土窖的正门,土窖的地底下埋着坟墓;在正门前有一个喷水池喷着水。显然在地下室里没有地位容得下太多的人数,维尼裘斯不难猜想出典礼是要在露天举行的,场地上不久就聚集了好多的人群。目光所及的地方,一个灯笼靠着一个灯笼闪着光,但也有好多来人没带灯。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戴帽子以外,大多数人都罩着风帽,怕被人出卖或是怕着了凉,这时,那年轻的贵族便不免惊惶地想到,倘使他们从始至终老是这个样子,在这样朦胧的光线下,他便无法从人群中辨认出黎吉亚了。
但是猛然间在土窖的近边点着了一些沥青的火炬,聚成小小的一堆,散发出更大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唱一种奇怪的赞美歌,先是声音低低的,逐渐高起来。维尼裘斯一生中从不曾听过这样的歌声。在来到墓地的路上,在某些个别的人哼出的歌声中,一种憧憬的声调曾经使他感动,现在他又在这种赞美歌中重新听到了,只是更清晰,更强有力,到最后是那么沁人肺腑,那么弥漫了一切,仿佛整个的墓地、山丘、沙坑和附近地区都和人一起开始在憧憬着。也可以这么说,这种歌声中像是有某种深夜的呼唤,或是有种在流浪中和黑暗里皁屈地祷告求救的声音。人们仰望着上空,像是看见了高高在上的什么人,而且伸出双手乞求他降临。歌声一旦停止,接着是一阵惴惴不安的肃静,那么深刻那么动人,以致维尼裘斯和他的同伴不由自主地仰望着星空,仿佛在害怕会遭遇到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或是真的会有什么人从天上降下来。维尼裘斯在小亚细亚,在埃及和在罗马本市,曾经见过各式各样的庙堂,接触过各种各样性质的宗教,听过多种赞美歌,可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些人,唱赞美歌召唤他们的神,不是做例行仪式,而是从心坎里在呼唤,那种纯真的热爱,只有孩子们对父母才会感觉到。一个人除非是瞎了眼否则不会看不出这些教徒不仅仅是尊敬他们的神,而且以整个的灵魂在爱着他,维尼裘斯直到如今,在任何国土,在任何典礼,在任何圣殿中,都未曾见到过这样的情景,因为在罗马和希腊,人们所以礼拜众神,是为了叫自己得到神助,或是出于恐惧,可是绝没有一个人头脑里会想到爱慕这些神。
虽然他全神贯注在黎吉亚身上,在人群中仔细地寻找她,而在他四周所发生的这些不平常和惊人的事情,他不会不收进眼里。这时有人又在火堆上投下了几个火炬,墓地里充满了一片红光,灯火显得黯淡了,就在这时,一个老人从地下室走出来,他穿着带风帽的外衣,可是露出了光头,他踏上摆在火堆近边的一块石头上。
群众一看见他就起了骚动。在维尼裘斯近旁,人们悄悄地说:“彼得!彼得!”有些人跪下来,还有些人朝他伸出了手臂。接着是一片肃穆的静默,人们可以听见每一片烧焦了的木屑从火炬上落下的声响,以及诺门那塔路上远远的辘辘车声和那吹动着墓地近旁几棵松树的瑟瑟风声。
基罗哈着腰凑近维尼裘斯喃喃地说:
“就是他!基督的第一个门徒,一个渔人!”
那老人高举着手,画了一个十字架的符号给当场的人们祝福,全体人众同时跪下了。维尼裘斯的伙伴和他本人,不愿被人看出破绽,也效仿别人的样子去做。那年轻人一时还不能领会他所得到的那些印象,在他看来,他面前所见到的那个人物形象,似乎是十分单纯而又不平凡,而且更难领会的是,那种不平凡正是来自它的单纯性。那老人头上未戴法冠,两鬓没有橡树叶的花环,手里没拿着仙人掌,胸间没挂着金牌,身上未穿装饰灿烂的白袍,简单地说,他没佩戴东方、埃及、希腊教士或是罗马祭司所佩戴的勋章。维尼裘斯又感触到当他倾听基督教赞美歌时所感觉到的那种不同于其他宗教的区别,他似乎觉得那个“渔人”不像是一个精于仪式的高僧,而仿佛是一个单纯、老迈和无限尊严的证人,他走了遥远的旅程,来讲述一种真理,那是他曾经目睹、亲身经历的,他相信这种真理正如一般人相信存在一样,他所以能爱这种真理正因为他相信它。所以,在他的面容上表现出真理本身所具有的说服力。曾经是一个怀疑派的维尼裘斯,不愿意屈服在这个老人的魔力之下,可是却屈服在一种火热的好奇心之下了,他要听听从这个神秘的基督伙伴嘴里会讲出什么,也要知道一下黎吉亚和庞波尼雅·戈莱齐娜们所奉的教义究竟是什么。
这时彼得开始讲话了,他从一开头就像一个父亲在劝勉他的孩子们,教导他们怎样生活。他告诫他们断绝纵欲无度和奢侈放荡,要他们爱贫穷、贞操、道德和真理,虚心地忍受冤屈和迫害,服从长官和上司,严防叛逆、欺诈和陷害,总而言之,在他们自己的社会之中要彼此做一个好榜样,甚至给异教徒做一个好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