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尊贵的保民官大人!就连神仙也不是永远知恩图报的,何况是人呢。当然,他应该感谢我。不幸得很,他是一个老人了,年龄和烦恼把他弄得头脑迟钝,心神恍惚,因此我从他同教门的人们口里听说,他不但不感谢我,反而控告我同那些强盗合伙,说我是造成他不幸的根源!我丢了两根指头反而得到这样的报偿!”
“混账东西,我肯定他说的是真话!”维尼裘斯说。
“那么,你比他知道得还多啦,老爷。”基罗面不改色地答道,“因为他不过是揣测有这么回事罢了,可是这样,他就不免要鼓动那些基督徒对我进行残酷的报仇。他毫无疑问要这样做的,别的那些人也毫无疑问会帮助他的。幸而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在作祷告的人家里碰过头,可是他没有认出我来,我却立刻认出了他,初见面那一刹那,我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不过,谨小慎微的我每想做一件事早已养成的要考虑一下的习惯,把我阻止住。因此从做祷告的人家出来之后,我向人打听了他的事情,那些认识他的人说,他从那不勒斯来,被一个同路的伙伴出卖了……否则的话,我就不会晓得他讲出了这样的故事。”
“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讲吧!你在做祷告的人家看见了什么。”
“这件事与你无关,老爷,可是这件事却与我的性命攸关的。我既然希望把我的智慧流传给后人,与其为了空虚的利欲去冒生命的危险,我宁可放弃老爷答应给我的报酬,没有这笔钱,我作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照样可以活下去来求神圣的智慧。”
可是维尼裘斯逼近到他面前,露出一副凶险的神色,压低着声音说道:
“可是谁跟你讲的,你能先逃得出我的手掌而死在戈劳库斯的手下呢?狗东西,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把你马上埋葬在我的花园里?”
基罗本是一个怯懦的人,注视着维尼裘斯,一眨眼的工夫就懂得了,只要再多说一句不当心的话,他就会无可救药地送了命。
“我要去找她,老爷,我要找到她!”他仓皇地大叫着。
大家默不作声,在这之间可以听到维尼裘斯短促的呼吸和花园里做工的奴隶们在远处的歌声。
仅仅停了一会儿工夫,当那个希腊人看出年轻的贵族已经有些平静下来,他又开口说话了:
“死神在我的面前走过去,可是我用苏格拉底的冷静对待这件事。不,老爷!我并没说我不肯再去采访那个姑娘,我只想跟你讲,现在去寻找她,我难免要大难临头。从前你曾经怀疑世上是否真有那么一个欧里裘斯,虽然你也亲眼证实常常说,老年是一个讨厌的负担。的确,老年和不幸的担子早就那么沉重地压在戈劳库斯的身上了,一死对于他是有好处的。因为,照塞内加的话来说,死亡不就是解放吗?”
“你给裴特洛纽斯去演这种丑角吧,别跟我玩这一套,干脆说你想怎么办吧?”
“如果美德就是扮演丑角,但愿众神允许我一辈子都当个丑角吧。老爷,我希望去掉戈劳库斯,因为只要他还活着,我的性命和我的察访工作就会碰到不断的危险。”
“雇几个人用棍子把他活活地揍死,我出钱。”
“他们要敲诈你的,老爷,事后他们还要利用这桩秘密来谋利。在罗马,这种恶棍多得像竞技场上的沙子,可是你不会相信,老爷,当一个诚实的人需要雇用他们来行凶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地漫天讨价。不,尊贵的保民官大人!要是巡査当场捉到了凶手又怎么办呢?毫无疑问,他们会招认出谁雇用他们的,于是你就有麻烦了。可是他们不会使我招出来,因为我不肯说出姓名。你要是不信任我,老爷,可就错啦,丢开我为人的正直不谈吧,请记住,因为这件事也攸关另外两件事情——我自己的性命和你答应给我的报酬。”
“你需要多少钱呢?”
“二千塞斯特恰银币,你考虑一下吧,老爷,我必需找到诚实的凶手,要他们收到定金,不能没有一点音讯就算了事。要干上好的工作就必须给上好的酬劳!我自己呢,也还要点费用,好让我擦干我为戈劳库斯流的一把辛酸泪。众神可以替我作证,我是多么爱他。可是如果我今天收到了一T塞斯特恰,两天以后他的灵魂就要回到阴曹地府里去了,到那时,倘使说灵魂还保留着记性和思维能力的话,他才会了解我是多么爱他。今天我就可以找到人手,跟他们讲定明天立即动手,戈劳库斯要是多活一天,就从我的奖金里扣掉一百塞斯特恰。另外我还有个计划,在我看来那是万无一失的。”
维尼裘斯又一次答应了他所要求的这笔款子,可是不许他再谈戈劳库斯的事情,又问了问他可带来什么别的消息,这一向他在哪里,他看见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基罗讲不出很多的事情。他又到过另外两个做祷告的人家,仔细观察了每一个人,特别是女人,可是没有见到一个像黎吉亚的。不过,基督徒却把他看做是自己教会里的人,自从他给欧里裘斯的儿子赎身以来,他们便敬重他,拿他当作一个紧随“基督”行径的人。从他们的口里,他也探听出他们的一个伟大的立法者,一个名叫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人,正在罗马,由于犹太人的控告,被关在监狱里,他决心跟这个人拉扰拉拢。而最使他听了高兴的,就是全教门最高的教长随时可能来到罗马,这位教长曾经是基督的弟子,基督把全世界基督教徒的管理权委托给他。所有的教徒显然都在盼望能够见到他,听听他的讲道。有几次大场面的集会将要召开,基罗也可以参加,不仅如此,由于在人群中容易隐藏,他还可以带维尼裘斯一同去参加。那时他们必定可以找到黎吉亚了。一旦把戈劳库斯解决掉,再不会发生什么大危险。讲到报仇吗,基督徒自然也会报复的,但一般讲来,他们是些温和的人。
于是基罗相当惊奇地开始述说,他从来没看见他们有过淫荡的举动,或是在井水和泉水里下毒药,他们并不是人类的敌人,也不拿一头驴子来祭祀或是吃个孩子的肉。不!不!他没见到过这一类的事情。当然,在教徒中间他能够找到为了金钱弄掉戈劳库斯的人,但是据他所知,他们的教理绝不教人犯罪,反之却教人饶恕罪恶。
维尼裘斯回想起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在阿克台房里对他讲过的话,所以他听基罗的这场谈话,大体上很开心。虽然他对于黎吉亚的情感有时露出近似仇恨的情形,但当他听说她和庞波尼雅所信奉的宗教既非罪恶的也非淫邪的,倒觉得放了心。可是在他心里升起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情感——正是由于这种大家既不认识而又神秘的基督的崇拜,才生出了他自己和黎吉亚之间的隔阂,因此他立刻对这种宗教感到害怕而且仇恨它。
从基罗来说,弄掉戈劳库斯确实是重要的事情,尽管戈劳库斯已经上了年纪,可绝非老态龙钟。基罗对维尼裘斯讲的那番话,大都是实情。他从前是认识戈劳库斯的,把他出卖了,卖给一群强盗,抢走了他的家属、财产,叫人把他谋杀了。但是这些事件在他的记忆里并不使他感到压力,因为他不是在一家小店里,而是在敏层尔那附近的野地里丢掉了那个将死的人,只有一件事他未曾料想到,也就是戈劳库斯又治好了伤来到了罗马。因此在做祷告的人家,他看到他的时候,他真正是吓得胆战心惊,在最初的时刻,他确实想不再继续寻访黎吉亚。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更怕维尼裘斯。他理解到在两者之间必须选择其一,一方面是戈劳库斯的报复,一方面是一个有势力的贵族的迫害和威吓,而且毫无疑问,另一个更有势力的人物裴特洛纽斯,必然会帮助维尼裘斯。考虑到这种情势,基罗不再犹豫了。他想,同小敌人作对总比同大敌人作对要更好一些,他那怯懦的天性虽然想到流血就有点怕得发抖,可是他还是认为必须假手于他人来杀掉戈劳库斯。
目前他惟一的问题是挑选人手,于是他想出了他对维尼裘斯提出的那个办法。他平素常常在酒馆里过夜,跟那些无家可归、丧尽天良、毫无信义的人们同住在一起,所以他容易找到敢于做任何事情的人们,可是也更容易找到一些人,只要从他身上一嗅到钱味就要动他念头,或是在收到定金之后,便以送他吃官司来做为恫吓,把他的腰包统统讹诈了去。此外,近来他对于那些破衣烂衫的人,那些潜伏在苏布拉区或外台伯河区一些可疑的人家里的可憎可怕的人物,感到厌恶了。他用自己的尺度衡量了一切,而对丁基督徒或他们的意义却没有足够的估计,就断定在他们中间也能够找到愿做这种事情的工具,他似乎觉得他们比别的人更为可靠,于是决心去找他们,并把这件事用某种方式说出来,好让他们不仅仅为了金钱,也为了他们的信仰,去干这件事。
这么盘算着,傍晚时候他去找欧里裘斯,他知道这个人整个灵魂都在信奉他,而且必定会尽全力来帮他的忙。他是生性谨慎的,从不泄漏自己的真正意图,而如今进行的这件事,也确实与那老人对于基罗的虔诚和美德所具有的信心显然是抵触的。他想找到一些什么事都肯干的人,而且用这么一种方式去跟他们谈这件事;他们即使为了自身也要替这件事永远保守秘密。
老人欧里裘斯赎回儿子之后,租了一家小店,这种店在大竞技场附近多得不计其数,大都出售一些橄榄、豆子、硬面饼、糖水,卖给到竞技场来的观众。基罗到时他正在布置店面。基罗用基督的名义跟他打过招呼,谈起来找他的目的。由于他曾经帮助过他们,他就认为他们会感恩图报。他需要两三个强壮而勇敢的人,保卫他避开那不仅是威胁着他,也威胁着全部基督教徒的一种危险。他确实很穷,因为他把他所有的钱几乎一股脑儿都给了欧里裘斯,不过,如果为他办事的那些人信任他,而且诚实地做了他所嘱托的事,他仍然可以给他们一些酬劳。
欧里裘斯和他的儿子卡尔屠斯视基罗为恩人,诚敬地倾听着,只差没有下跪。他们异口同声说,凡是他要他们做的事,他们都准备去做,相信像他这么一个神圣的人,不会要求他们去做不合乎基督教义的事情。
基罗叫他们安下心来,然后像在做祷告一样朝天扬着眼睛,实际上他在考虑可不可以接受他们的建议,那样可以省下一千塞斯特恰,可是考虑了一阵之后,他拒绝了。欧里裘斯巳经是一个老人,年龄的压力大概还不像忧患和疾病把他摧残得那么厉害,而卡尔屠斯才16岁。基罗需要机警,特别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讲到那一千塞斯特恰,多赖他想出这个妙计,他想,不管怎样都可以把大部分的钱省下来。
他们争执了一阵,可是他坚决拒绝,终于他们让步了。卡尔屠斯这么说:
“我认识烤面包的戴马斯,贵人,他的磨坊里有几个奴隶和雇工。雇工中有一个十分强壮,他不只抵得过两个人手,甚至抵得过四个。我亲眼看过他从地上举起四个人也动不了的石头。”
“如果他笃信上帝,肯为教友牺牲自己,那么就让我跟他交交朋友吧基罗说。
“他是个基督徒,贵人卡尔屠斯说,“为戴马斯做工的人差不多全是基督徒。他那里白天黑夜都有人干活儿,我说的这个人是在夜间干活儿的。我们现在去,正好他们在吃晚饭,可以抽空跟他谈一谈。戴马斯住在市场附近。”
基罗欣然同意了。市场就在阿文蒂涅山麓。离大竞技场不远。不必绕过山丘,沿着河边穿过爱米利亚柱廊,可以省好大一段路。
“我年纪大啦当他们穿过柱廊时基罗说,“我有时为了记性不好很苦恼。对了,我们的基督被他的一个弟子出卖了,可是此时此刻我就想不起那个叛徒的名字来……”“犹大,贵人,他上吊死啦,”卡尔屠斯说,他打从心里奇怪这个名字怎么也会忘掉呢。
“对了,犹大!谢谢你。”基罗说。
他们又闷声不响走了一阵。来到市场,发现门已经关了,他们绕过去,从那给市民分发食粮的仓房兜了一个圈子,朝左方转弯,向沿奥斯田西斯路的那一排房子走去,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台斯塔瑟斯山岗和皮斯托留姆公所。他们在一所木房子前停下来,从房子里传出了碾磨的嘈杂声。卡尔屠斯走进去,基罗因为害怕命运作弄他,叫他碰到了那个医生戈劳库斯,所以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露面,只得在外边等候。
“我对于这个在磨坊里千活儿的海格立斯很感兴趣。”他望着那亮堂堂闪着清光的月亮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他是个流氓又是个聪明人,多少得花一点钱;如果他是个讲德行的基督徒又是个糊涂人的话,我就可以不花钱让他替我做事。”
卡尔屠斯带着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打断了基罗的胡思乱想。那第二个人只穿着一件名叫“爱克索米斯”的粗外衫,剪裁的样式是把右膀和右胸都裸露在外面。穿这样的服装,动作可以完全自由,所以特别为一般劳动者所喜爱。当基罗看见了来人,他满意地呼出了一口气,因为他一辈子不曾见过这样的膀子和这样的胸脯。
“贵人,”卡尔屠斯说,“这位就是你想见见面的教友。”
“基督的和平与你同在!”基罗答道。“卡尔屠斯,请你先跟这位教友讲一下我是值得信任和可靠的,然后,凭上帝的名义,你就回家去吧,因为你不该让你那头发斑白的老父孤单单地留在家里。”
“这是一位神圣的人卡尔屠斯对那壮汉说,“他拿出全部钱财为我赎身,而我们原本是素不相识。但愿救世主为他准备在天国的报偿。”
听了这番话,那个身材巨大的劳动者,就弯下身子吻着基罗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教友?”基罗问。
“长老,依神圣的洗礼,我名叫乌尔班。”
“乌尔班兄弟,你有空跟我谈一谈吗?”
“我们要到半夜才干活儿,现在正在准备晚餐。”
“那还有充裕的时间——我们到河边再谈吧!”
他们走到堤岸上坐下,只有远处的碾磨声和河水长流的潺潺声打破四周的静默。基罗审视着那个劳动者的脸,虽然那脸上略带严峻和悲哀的表情,跟一般生活在罗马的野蛮人的面孔并没有什么两样,但他觉得这个人是温厚而诚实的。
“真不错!”他内心里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天性善良、呆头呆脑的人,他会一文不取地杀掉戈劳库斯的。”
然后他问道:
“乌尔班,你爱基督吗?”
“我从心坎里爱着他。”那个劳动者答道。
“你爱教里的弟兄姊妹和那些教导你基督真理和信仰的人们吗?”
“长老,我也爱他们。”
“愿和平与你同在。”
“与你同在,长老。”
又沉默了一会儿,远处有碾磨的嘈杂声,下方有河水的潺潺声。
基罗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明亮的月光,发出缓慢而低沉的声音开始谈到基督的死亡。他不像是在同乌尔班谈话,好像是自己回想着那次的死亡,或者是把一椿秘密吐露给那个微睡的城市。这副情景既庄严肃穆又感人。那个劳动者流出了眼泪,基罗开始叹气诉苦,说在基督受难的时刻,没有一个人保卫他,即使不保卫他不被钉上十字架吧,至少也得保—?
他不遭受那些犹太人和士兵们的侮辱,这时那个蛮子出于同情心和压抑的愤怒,握紧了他的大拳头。这次的死亡只是使他感动,而当他想到那些暴徒辱骂那钉在十字架上的羔羊的时候,他那单纯的灵魂便愤怒起来了,生出了一种狂暴的复仇欲望。
这时基罗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