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那如木石般阴郁的心境逐渐过去了,如遮住太阳的浮云飘过去一样,从此开始了一场谈话,虽然还是充满怏快不乐的气氛,却有满篇对于未来的计划,谈到了旅行、艺术表演,甚至谈到亚美尼亚国王蒂里达太斯即将来朝访问所需的招待会。的确,蒂杰里奴斯又试图提出那妖术的问题,但是裴特洛纽斯已经胜利在握,立刻接受了这次挑战。
“蒂杰里奴斯,”他说,“你相信妖术能够损害众神吗?”
“皇上刚才亲自谈过的。”那个廷臣答道。
“是痛苦在说话,不是皇上。关于这个问题你持有怎样的意见呢?”
“众神的法力无边,不会为符咒所慑伏。”
“那么你否定皇上和皇族的神威吗?”
“大功告成!”站在近处的埃普留斯·马塞鲁斯嘟嚷着,翻来复去念着这句切口,当一个角斗土在竞技场上被一拳打中打不下去的时候,人们就喊着这句切口。
蒂杰里奴斯怒不可遏地闷住了气。他同裴特洛纽斯在尼罗面前的明争暗斗已经进行了很久,而由于尼罗对于蒂杰里奴斯可以更随便,或者宁可说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所以蒂杰里奴斯是占上风的,同时裴特洛纽斯却在好多次的斗争中,用智慧和随机应变打败了他。
这一次又是这么一回事。蒂杰里奴斯默默不语,只是在记忆中写下了那些元老院议员和骑士们的名字,当裴特洛纽斯退到屋里的时候,那些人立刻把他包围起来,料想从这次事件以后,他必然会变成皇帝的第一个宠臣。
裴特洛纽斯离开皇宫就去找维尼裘斯,把自己同皇帝和蒂杰里奴斯的这段插曲讲了一番,说道:“我不仅是给奥鲁斯·普劳修斯、庞波尼雅和我们,甚至也给黎吉亚,解除了危险,我已经说服那个猴子——青铜胡子,出发到安修姆去,再去那不勒斯或是巴雅。这样他们不会再搜査黎吉亚了。他是愿意去的,因为他还没有勇气在剧场里公开表演,而且我知道他老早就打算到那不勒斯去出风头了。此外,他还梦想着希腊,他要在希腊比较著名的城市唱一唱,然后戴着“希腊人”给他的贵冠凯旋回到罗马。在这个期间,我们可以不受干扰地找到黎吉亚,把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怎么样啊?我们那高贵的哲学家还没有来过吗?”
“你那位高贵的哲学家是个骗子。没见过他!他没有露过面,他再也不会出现了!”“诚实也许说不上,但他的足智多谋我倒相当确信。他已经从你的钱袋里吸过了血,单单为了这一点,他也要再来吸第二次。”
“让他当心吧,不然我就要把他身上的血吸出来啦。”
“别这么干。对他要有耐性,等你确实证明了他的欺骗时再说。别再给他更多的钱,可是先答应给他大量的报酬,如果他能给你带来确实的信息。你亲自也做了一些事情吗?”“我的两个解放奴隶,宁非鸠斯和戴马斯,率领了六十个人在搜寻她。我约定,哪个奴隶找到她,就把他解放。此外,我派出了专人到罗马的各条大路上査问每家旅店,找那个黎吉亚人和那个姑娘。我亲自日夜不息地在城里走动,希望偶然会碰到他们。”
“你什么时候得到了好消息,就通知我,因为我必须到安修姆去。”
“好的。”
“倘使有一天早晨你醒来,跟你自己说,为了一个姑娘不值得叫自己受这样的烦恼,为了她不值得这么劳神,那时你就到安修姆来吧。那里并不缺少女人或娱乐。”
维尼裘斯迈着仓促的脚步开始走动,裴特洛纽斯望了他一阵,最后说道:
“你诚实地对我讲,可别像个疯疯癫癫昏头昏脑的人,尽说些抓不着边的刺激自己的话,要像一个不失常态的人在答复一个朋友的问话。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地念念不忘那个黎吉亚吗?”
维尼裘斯站住了一会儿,注视着裴特洛纽斯,仿佛刚才没看见他似的,然后他又开始踱步。他分明是在压制自己,没发作起来。最后,出于绝望的情绪,出于忏悔、愤怒和不可克制的渴望,两滴泪珠在他的眼里打滚,这比最雄辩的辞令都更有力地向裴特洛纽斯说明白了。
裴特洛纽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原来两肩扛着世界的不是阿特拉斯,而是女人,她有时玩弄世界像玩弄皮球一样。”
“是的。”维尼裘斯说。
他们就要彼此告别了。但在这一时刻,一个奴隶通报基罗·基罗尼代斯正等在门廊里,求见主人。
维尼裘斯吩咐立刻把他带进来。裴特洛纽斯说:
“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吗!凭海格立斯宣誓!你要保持冷静,否则他就要支配你而不是你支配他了。”
“向尊贵的军中保民官大人,也向你,老爷,问安致敬!”基罗走进来说道。“祝你们的幸福同你们的声誉并驾齐驱,祝你们的声誉从海格立斯的柱石到阿萨西代王朝的疆域扩及全世界。”
“品德与智慧的立法者呀,问候你!”裴特洛纽斯答道。
但是维尼裘斯佯作冷静地问道:
“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第一次我给你带来了希望,老爷,现在我给你带来了确实的音讯,那个姑娘一定可以找到。”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还不曾找到她吧?”
“是的,老爷,可是我找到了她画的那个符号的意义;我知道劫走她的是些什么人,由此我知道在信奉这个神的信徒之间必定可以找到她。”
维尼裘斯想从坐着的椅子上跳起来,可是裴特洛纽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转过头来对基罗说:
“说下去!”
“老爷,你绝对没弄错那个姑娘在沙地上画的是一条鱼吗?”
“是的!”维尼裘斯厉声厉气地说。
“那么,她是一个基督徒,所以是基督徒把她劫走的。”
一阵沉默。
“听我说,基罗,”裴特洛纽斯终于开口说,“我的亲戚预先答应给你好大一笔金钱要你寻找那个姑娘,可是如果你存心欺骗他,你要吃下的棍棒也不会比那一大笔钱数少。在第一种情形下,你不只能够买一个而是三个誊写员,而第二种情形,七位圣人的哲学再加上你自己的,也不够你买药膏来敷你的伤痕。”
“那个姑娘是个基督教徒,老爷!”那个希腊人大声说。
“你好好想想,基罗。你不笨!我们知道尤妮雅·西拉娜和卡尔维雅·克丽斯皮尼娜控告庞波尼雅·戈莱齐娜信奉基督教的迷信,可是我们也知道,家庭法庭宣判她无罪。你是想重新提出这件事吗?你想说服我们相信庞波尼雅和她的黎吉亚会是属于人类的公敌吗?属于在泉水和井里下毒药的人吗?属于杀害婴儿并贪求最下流的淫荡的人吗?想想看吧,基罗,你对我们提出的这个论证是否反而会成为一个反证打在你自己的背上呢?”基罗展开两手,表示这不是他的罪过,然后说道:
“老爷!用希腊文读一读这一句话:耶稣一基督一上帝一之子一救世主”。
“好的,我已经念过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把毎一个字的开头字母连起来,便可以合成一个字。”
“鱼!”裴特洛纽斯惊讶地说。
“你瞧,这便是鱼所以变成基督教徒符号的缘故。”基罗很得意地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在这个希腊人的辩证中是有那么不可否定的事实,这两个朋友不禁感到惊奋了。
“维尼裘斯,”裴特洛纽斯问道,“你不会弄错吧,黎吉亚确实对你画过一条鱼吗?”
“凭地狱的众神发誓,这简直叫人发疯啦!”那个年轻人激动得叫起来。“如果她给我画了一只鸟,我便说那是一只鸟!”
“那么她是个基督徒!”基罗重复说。
“这话的意思裴特洛纽斯说,“就是说庞波尼雅和黎吉亚在井里下毒药,把在街上捉到的孩子杀掉,而且下流荒淫,蠢话!你,维尼裘斯,在他们家里住过较长的时间,我在那里也呆过一会儿,但是那足以使我了解奥鲁斯和庞波尼雅,甚至足以使我了解黎吉亚,我敢说,这种话是荒唐而愚蠢的!如果鱼是基督教徒的符号——那倒真是难于否认,如果这些女人是基督教徒,那么,凭普西芬尼?宣誓,基督教徒分明不是如我们所设想的那样“你说话好像苏格拉底,老爷。”基罗答道。“可有什么人仔细审査过一个基督教徒?谁学习过他们的教理?三年前我从那不勒斯到罗马来,(啊,我为什么没有留在那里呢!)有一个医生名叫戈劳库斯,跟我结伴,人们都说他是个基督教徒,不过尽管如此,我却相信他是个善良而有德行的人。”
“如今你是不是从这个有德行的人那儿才懂得了鱼的意义呢?”
“老爷,说来叫人难过!在路上一家小旅店里,有人拿刀子戳死了那个善良的老人,他的老婆和孩子被奴隶贩子劫走f,我为了保卫他们,失去了两个指头。可是照一般人的说法,在基督教徒里面是不乏奇迹的,所以我希望我的指头能够重新长出来。”
“这是怎么说?你已经变成了基督教徒了吗?”
“从昨天起,老爷!从昨天起,鱼把我变成了一个基督教徒。你瞧,这尾鱼有多么大的力量!几天以来,我在热诚的信徒中将变成最热诚的一个,于是他们会允许我参与他们的秘密,当他们允许我参加他们各种秘密的时候,我便可以查出那个姑娘藏在哪里。到那时,我的基督教信仰或许会比我的哲学给我带来更好的报酬。同时我也向墨丘利许了愿,倘使他帮助我找到那个姑娘,我将献上两头同样大小同样颜色的母牛犊,并叫人在牛的犄角上镶金。”
“你昨天信奉的基督教和你长期钻研的哲学会允许你相信墨丘利吗?”
“我永远相信我所需要相信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哲学,那必定使墨丘利特别高兴。不幸得很,尊贵的老爷,你知道这位神是多么地多疑,他甚至不信任绝不撒谎的哲学家们的诺言,宁愿预先收到母牛犊,这在目前可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并非每个人都是塞内加,我拿不出这笔费用,不过,要是尊贵的维尼裘斯肯赏个脸,从他答应给我的钱里先付出这个数目……这么一点……”
“一个铜板都没有,基罗!”裴特洛纽斯说。“一个铜板都没有!维尼裘斯的慷慨会超过你的期望,可是要等找到了黎吉亚的时候,也就是说,要等你给我们指出了她隐藏的地方的时候。墨丘利必然信得过你那两头母牛犊的,虽然他不愿意这么做,我并不觉得惊奇,我看他的这种做法倒是精明的“听我说,尊贵的大人们。我这次的发现是了不起的,虽然我还没找到那个姑娘,可是我操出了一条路,顺着这条路必定可以找到她你派出自由民和奴隶们跑遍了全城,也跑到乡下去,可有什么人给你们一个线索?没有!只有我指出一条路来。我想再跟你们多谈几句。在你们的奴隶中间,或许就有一些基督教徒,你们却不知道,因为这种迷信已经到处传布,他们不但不肯帮忙,反而会把消息泄露出去。现在让他们看见我到这里来也都很不方便,所以尊贵的裴特洛纽斯,要嘱咐欧妮姬保持沉默,还有尊贵的维尼裘斯,把话传出去,就说我来出卖一种马涂了之后在竞技场上一定赢得胜利的药膏……我将独自寻访,我一个人就可以找到逃走的人,你们只要信任我,而且明了我每次预先领到一些钱,对我纯粹是一种鼓励,那样可以叫我抱着更大的希望,而且叫我更有把握认为已经答应给我的报酬不会落空。啊,确实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哲学家我是蔑视金钱的,不但是塞内加,就连穆索纽斯或是柯努屠斯,他们也并未为了保卫别人丧失了指头,他们能够亲自写作传名于后世,而他们并不蔑视金钱。可是即使不谈我想要买的奴隶吧,不谈我许愿给墨丘利的母牛犊吧(你知道这年头牲畜多么贵),单说寻访本身也要耗费好大一笔费用。请耐着性子听一听。
你瞧,前几天我不停地东奔西走,脚都跑破了。我到过酒馆找人谈天,到过面包房,到过肉店,找过卖橄榄油的叫贩,找过渔夫。我在每条大街小巷里奔走;我到过逃亡奴隶隐藏的地方;我同人猜拳输了将近一百个大铜钱;我到过洗衣店、染布坊、饭店;我见过赶骡子的和刻字的;我见过治膀胱病的郎中和拔牙的;我同卖干无花果的小贩聊天;我到好几处坟地去看过;可是你们晓得这是为了什么吗?你瞧,就是为了到处画那条鱼,察看人家的眼色,听一听人家怎样答复那个符号。过了好久我都不能探听出什么,直到最近有一次在喷泉旁边见到一个老奴隶,他正用吊桶打水,哭哭啼啼。我走近他身边,问他为什么流泪。当我们在喷泉的台阶上坐下来的时候,他回答说,他一生都一个铜板又一个铜板地积攒着钱,要为他那亲爱的儿子赎身,可是那个奴隶主,一个叫潘撒的,把付给他的钱收下来,却仍然叫他的儿子当奴隶。“因此我在哭那个老人说,“虽然我再三叨念着,照上帝的意旨行事吧,可是我这个可怜的罪人,却没法不流出眼泪来。”当时像有什么预感触动了我,我把手指放在水里浸湿了,给他画了一条鱼。他就答道:“我的希望也在基督身上。”我就问他:“你是凭那个符号跟我坦白说话的吗?”他说:“是的,愿和平与你同在。”我逼问他好半天,那个诚实的老人才把什么都对我吐露出来。他的主人,那个潘撒,他本身就是著名的潘撒的解放奴隶,他从台伯河运石头到罗马,叫奴隶和雇用的人从船上给他卸下来,夜里搬石头到建筑的地方去,免得白天妨碍大街上的交通。在这些做工的人们中间有不少基督教徒,他的儿子也在内,由于他儿子的气力担负不了这种重活,所以他希望把他赎出来。可是潘撒收了钱,还照样留下他儿子当奴隶。他这么说着,又开始哭起来,我陪着他哭了一场,因为我心地善良,也因为我走了过多的路,两脚直落,所以容易流泪。我也开始叹气,说我几天前才从那不勒斯来到此地,不认识一个教友,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集会作祷告。他很奇怪怎么那不勒斯的基督教徒不叫我带封信给罗马的教友,可是我跟他说,我的信在路上被人偷去了。于是他叫我夜间到河边去,他介绍我认识教友,他们就会领我到作祷告的人家,去见管理基督教教会的长老们。当我听到这些话,就快乐得得意忘形了,就送给他要给他儿子赎身的钱,希望宽宏大量的维尼裘斯会加倍地还给我。”
“基罗,”裴特洛纽斯插嘴说,“在你这段叙述里,谎话浮在实话的上面,像油漂在水上一样。你带来了重要的情报,这一点我不否认。我甚至承认在寻找黎吉亚的方向上已经跨进了一大步,可是你别用谎言给你的消息涂脂抹粉。你从那个老人口里得知基督教徒通过鱼的符号彼此相识,他叫什么名字呢?”
“欧里裘斯,老爷。一个可怜的不幸的老人!他使我想起了那个医生戈劳库斯,就是为了保卫那个人,我跟强盗们打过架,这个老人所以叫我感动,主要是为了这一点。”
“我相信你确实发现了这个人,而且能够利用这次的结识,可是你并没拿钱给他。你连一个铜板都没给他,你懂得我的话的意思吧!你什么都没给他!”
“可是我帮助是过水桶,而且非常同情地谈过他儿子的事情。是的,老爷!什么事能瞒得过裴特洛纽斯的明鉴呢?是的,我没有拿钱给他,或者宁可说是我已经给了他,不过只是在精神上,在心愿上,倘使他是个真正的哲学家,他必然是十分知情的……我所以要送钱给他,因为我看出这样的举动是不可少的,是有用的,想想看吧,老爷,这样做立刻会争取到所有基督教徒对我的好感,可以容易叫我同他们接近,而且可以唤起他们对我的信任。”
“果然不错裴特洛纽斯说,“你理当这么做。”
“正是为了这个理由,我来想办法解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