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裘斯把那纸板念了一遍,默不作声了。阿克台似乎从他那阴郁的面孔上侦察着他的思路,因此停了一阵,她又说道:
“不是的,马库斯。这件事是照黎吉亚自己的主张做出来的。”
“那么你早就知道她打算逃跑啦!”维尼裘斯暴跳起来。
她用她那迷糊的眼睛几乎是严峻地瞧着他。
“我知道她不愿意做你的姘妇。”
“可是你这一辈子做的是什么呢?”
“但我从前是个奴隶呀。”
维尼裘斯的怒气并没有平息,皇帝已经把黎吉亚送给他,他就无需再问她从前是什么人了。即使走遍天涯,他也要找到她,他要对她怎样就怎样。是这样的!她应该做他的姘头。他什么时候高兴都可以叫人拿鞭子抽她。如果他厌腻了她,他可以把她送给他一个最下等的奴隶,或是送她到他非洲领地上去碾磨。他现在就要寻找她,找到她只是为了压制她,揉躏她并且征服她。
他愈来愈激动,激动到失去节制,就连阿克台都看得出他在信口开河,而他所以这么讲是出于痛苦和愤怒。她本可以同情他的,然而他的夸大其词叫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最后她问他,他来找她做什么?
维尼裘斯不能马上回答。他来找她,因为他高兴,因为他认定她会给他一些消息,但是说得正确些,他是来见皇帝的,见不到他,这才来找她。黎吉亚这么一逃,便是违抗了皇帝的意旨,所以他要乞求皇上发布命令搜査全城和整个帝国,为了这件事即使出动了所有的军团挨门挨户搜索帝国领土的每个人家,也在所不惜。裴特洛纽斯会帮助他求情,从今天起就要开始进行搜査。
听了这番话,阿克台说道:
“你要当心哪,否则皇帝一下令找到她,你就算是永远失掉她了。”
维尼裘斯蹙起了眉头。
“这话什么意思?”他问道。
“马库斯,听我说!昨天我同黎吉亚到皇宫的花园时,碰到波佩雅带着一个名叫李丽特的非洲女人抱着小公主。到了晚上,孩子害了病,李丽特一口咬定孩子中了魔,说她们在花园里碰到的那个外国女人施了魔法。要是公主痊愈,她们会忘掉这件事,情形要是相反,波佩雅会第一个出头指控黎吉亚施了妖术。这样的话,找到她,她便再也保不住性命了沉默了片刻之后,维尼裘斯说:
“也许是她施了妖术,也把我迷住了。”
“李丽特一再说她抱着孩子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孩子就哭起来。这倒是真话!孩子当时是哭起来。当然,她们把孩子带到花园里的时候,她已经病了。马库斯,随你什么时候高兴你就去找黎吉亚吧,可是要等小公主病好了,你再同皇帝谈起她,否则你就会挑起波佩雅对她的报复。黎吉亚为了你的缘故,眼泪已经流得够多的了,但愿全体众神保全她那可怜的头颅。”
“阿克台,你爱她吗?”维尼裘斯沉着脸问道。
那个解放女奴的眼里闪着泪光。
“是的!我爱她。”
“那是因为她对你不像她对我那样恩将仇报。”
阿克台注视他一会儿,仿佛在踌躇不决,又像要弄明白他说的是否真心话,然后她答道:
“你这个脾气暴躁而粗鲁的人,她是爱你的。”
维尼裘斯跳起来,这句话使他像中了魔一般。这不是真话!她恨他。阿克台怎么能够知道呢?黎吉亚同她认识只一天就会把心腹话说给她听吗?这算是什么爱情呢——宁愿流浪为生,忍受贫困的耻辱,不知道明天怎样,甚至会遭遇到可耻的死亡,而不愿去装潢了花环的房屋,那里正有一个爱人摆下酒宴在等待她!他倒情愿没有听到这样的话,因为他简直要发疯了。就算拿皇宫里所有的宝物来交换,他也不愿放弃那个姑娘,而她却逃跑了。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害怕欢乐并给人痛苦!谁能懂得这个?谁能弄得清楚?如果他不是希望还能找到她,他就会用刀子戳死自己了!爱情是舍身为人,不是抢夺。在奥鲁斯家里有过一阵他相信自己已经接近了幸福,可是现在他知道她过去是恨他的,如今还在恨他,而且她临死也会怀恨在心。
但是平素温和又怯懦的阿克台,这一次却真的发起脾气来了。他是怎样想博得黎吉亚的爱情呢?他不但不在奥鲁斯和庞波尼雅面前俯首下心去求她,反而用计谋把那姑娘从她父母跟前抢走。他不想讨一个老婆,却想把她当个姘头,而她呢,是名门大家的养女,国王的女儿。他把她弄到这个罪恶累累、声名狼藉的宫里,叫她目睹一场可耻的宴会,玷污了她那天真纯洁的眼睛,他对待她像对待一个荡妇。他可是忘了把黎吉亚抚养成人的奥鲁斯和庞波尼雅·戈莱齐娜的家庭吗?他竟然糊涂到不能理解世上有些女人是跟尼吉甲、卡尔维雅克丽斯皮尼娜、波佩雅以及他在宫里见到的所有的女人大不相同吗?他不是一见到黎吉亚就该明了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宁可送掉性命也不肯遭受耻辱吗?他可知道她所礼拜的是什么神吗?那神不是比罗马放荡的女人们所崇拜的淫荡的维纳斯或艾西斯更纯洁更美好吗?黎吉亚并没对她明讲什么,可是她曾说过她想找他,找维尼裘斯搭救自己,她希望他求皇帝许可她回到她家里去,希望他能把她送还给庞波尼雅。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黎吉亚像一个正在恋爱又一心无二的姑娘那样羞红了脸。黎吉亚的心为他而搏动,可是他本人呢,却叫她害怕、伤心、气愤,现在就让他率领皇帝的士兵去找她吧,可是他要知道,倘使波佩雅的孩子死掉了的话,黎吉亚就脱不掉嫌疑,那时她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一种感动的情愫开始渗进维尼裘斯愤怒和痛苦的内心。说黎吉亚是在爱着他的这项消息,一直震动到他的心灵深处。他回想起她在奥鲁斯花园里的情景,她脸上泛起红潮,眼里充满了光辉,听他谈话。他觉得那时她已经开始爱上了他,一想到这个,便有一种幸福的情感猛然间拥抱了他,比他所希求的要强烈一百倍。他想,他本应该逐渐博得她的欢心,成为她的爱人。她本可以替他的门庭扎上花环,涂上狼油,然后作为他的妻坐在炉边的羊毛上。他本可以从她的嘴里听到那神圣的宣誓:“凯尤斯呀,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追随。”那么她就永远是他的人了。为什么他不曾这样做呢?的确,他已经准备那么做了。可是现在她远走高飞,也许再也找不到了;倘使找到她,说不定就会使她遭到杀身之祸;即使不会使她遇难,她或奥鲁斯一家人也不会对他有好感。这时一团怒气又冲上头来,头发直竖,不过现在他的怒气转换了方向,不是对奥鲁斯一家人或黎吉亚,而是对裴特洛纽斯。这一切都是裴特洛纽斯造成的。倘使不是他出的主意,黎吉亚就不会被迫流离失所,她可以做他的未婚妻,也就不会有危险落在她那宝贵的头颅上。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要想补救也为时已晚。
“太迟了!”
维尼裘斯觉得脚下仿佛裂开了深渊,不知怎样着手,怎样进行,自己该到哪里去。像回声似的阿克台反复着这句话:“太迟了!”这句话响在别人嘴里,在他听来,像是死刑判决!无论如何,有一点他还是懂得的,也就是他必须找到黎吉亚,否则还有不幸的事。
他无意识地用外衣裹着身子,没想到同阿克台道别,就要离开,这时遮着前庭门口的帷幕突然揭开了,他看见庞波尼雅·戈莱齐娜一副愁惨的面容。
显然她也听到黎吉亚失踪的消息,由于她认为她比奥鲁斯更容易见到阿克台,于是就赶来找她。
但一望见维尼裘斯,她就把苍白俊俏的面容转过来朝着他,略微停了一下,说道:
“你对我们和黎吉亚做下的错事,马库斯,愿上帝饶恕你。”他垂头站着,内心怀着不幸和犯罪感,不能理解应该饶恕他的或是能够饶恕他的,究竟是什么神,庞波尼雅没有理由饶恕他,她应该复仇。
最后他脑子里空空洞涧毫无盘算地走出去了,满怀伤心的思虑,无限的忧愁,而且惊惊慌慌。
在庭院里和廊道下站立着焦急的人群。在宫廷的奴隶之间有一些骑士和元老院议员,他们来探问小公主的健康,同时要在宫廷里出头露面,哪怕是在尼罗的奴隶们面前,也要表白一下,证明他们的忧虑。“神圣的人儿”害病的消息显然很快传播出去,因为大门道上时时出现一些新来的人,透过拱廊的门口可以见到许许多多人群。有一些新来的人,见到维尼裘斯正从宫里出来,便围住他打听消息,可是他只管匆忙走路并不答话,恰巧裴特洛纽斯也来探听消息,几乎向他胸上推了一把,才把他叫住。
倘使维尼裘斯在离开阿克台的时候,不是那么狼狈不堪、那么萎靡不振而又筋疲力竭,以致他生成的暴躁脾气一时连影儿也不见了。毫无疑问,一见到裴特洛纽斯他就会大发雷霆,就会在宫里做出不法的举动。他推开裴特洛纽斯想要走过去,但是对方几乎动武把他抓住。“神圣公主的情况可好?”裴特洛纽斯问道。
但这次的强制使维尼裘斯重新动起肝火了,霎时间他暴怒起来。
“但愿地狱把她和这座房子全都吞了去!”他磨着牙齿说。
“镇静些,不幸的人!”裴特洛纽斯说,然后匆忙向周围看了看,接着说:
“如果你想知道黎吉亚的消息,随我来。这里不便告诉你,上了轿子,我再对你说。”
他伸出膀子按住这个青年,两人迅速走出宫殿。
但他主要的目的就是领他出来,他并没有得到什么信息。不过他总算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尽管昨天他很生气,却对维尼裘斯非常同情,最后他觉得自己对于已发生的事要负相当责任,所以他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他们上了轿子,他说:
“我已经命令我的奴隶们把守每一座城门,我把那个姑娘的相貌,还有那个从皇宫宴会上把她抱走的大汉,仔细形容给他们听,因为,在路上拦截她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人。好好听我说!也许奥鲁斯夫妇要把她藏在他们某个乡下庄园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会探听出他们把她运到何处去。如果我的奴隶们在城门口见不到她,便可以料定她还在城里,今天我们在罗马市内便开始搜査。”
“奥鲁斯夫妇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维尼裘斯答道。
“你可以肯定吗?”
“我见过了庞波尼雅。他们也在找她。”
“昨天她不会离开市区,因为夜间已经关了城门。每一座城门都有我的两个奴隶把守着。一个跟踪黎吉亚和那个大汉,另一个立刻回来通知我。如果她在城里,我们会找到她的,因为那个黎吉亚人,光凭他的体格和两个肩膀,也很容易辨认出来。你的运气还不错,皇帝并没把她抢了去,我可以对你保证他没做这件事,因为帕拉屠姆宫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我。”
可是维尼裘斯又发作了,依旧是伤心烦恼过于愤怒,他情不自禁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开始对裴特洛纽斯叙说他从阿克台口里听到了什么话,以及有什么新的危险正在威胁着黎吉亚,这种危险实在可怕,即使他们找到了逃亡的人,还得要特别小心地把她藏起来避开波佩雅。然后他毫不客气地把裴特洛纽斯出的主意责骂了一番。要不是为了他的话,一切都不会搞成这样。黎吉亚还会留在奥鲁斯家里,而他——维尼裘斯,便可以天天见到她,那时他甚至此皇帝更快乐。他说着说着就忘形了,愈来愈激动,又伤心又气愤,最后眼里簌簌落下泪来。
裴特洛纽斯做梦也没想到这年轻人竟如此深爱着黎吉亚,会这么恋恋不舍,当他见到那绝望的泪珠,就相当惊奇地自言自语说:
“强大的塞浦路斯岛的贵妇呀,你才是天界和人间的惟一统治者!”
他们在裴特洛纽斯家门前下了轿,前庭总管立刻报告,派去看守城门的奴隶一个也没回来。“管家”吩咐下去,叫人给他们备饭,又重新下了一次命令,要人们仔细注意所有走出城门的人,否则将鞭笞拷打。
“你看裴特洛纽斯说,“毫无疑问地他们还在城里,照这样的情形,我们会找到他们的。但你也要吩咐你的奴隶们去把守城门,就叫那些迎接黎吉亚的人去吧,因为他们容易认得出她来。”
“我已经叫人把他们送到乡下监狱里去啦维尼裘斯说,“不过我可以立刻撤销这个命令,让他们把守城门。”
他在打蜡的纸板上写了几句话,递给裴特洛纽斯,请他派人马上把纸板送到自己家里去。
然后他们走进内庭的门廊,坐在大理石凳子上谈话。
金发的欧妮姬和伊拉斯把青铜踏脚凳送到他们的脚下,从精致的沃拉台莱和凯齐那长的细颈瓶里倒出葡萄酒。
“你家里的人可有谁见过那个黎吉亚的大汉吗?”裴特洛纽斯问道。
“阿塔齐努斯和古罗认识他。可是阿塔齐努斯昨天在轿子前死掉啦,古罗又被我杀掉。”
“我很替古罗难过裴特洛纽斯说,“他不仅抱过你,还抱过我哩。”
“我本来打算把他解放的维尼裘斯答道。“不过,这件事少谈为妙。我们谈谈黎吉亚吧。罗马像一片大海……”
“大海正是人们猎取珍珠的好地方……当然,我们不会今天或明天就找到她,可是我们一定会找到的。你刚才还责备我出了这个馊主意,不过这个主意本身是好的,只是因为结果搞糟了,才成了坏主意。你从奥鲁斯嘴里听说他有意带着一家人搬到西西里去。要是那样的话,那个姑娘就会远远地离开你了。”
“我会跟了他们去,”维尼裘斯答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安全的。而现在呢,如果那个孩子死了,波佩雅本人会相信,而且会说服皇帝,是黎吉亚把她弄死的。”
“真是这样。这件事把我也吓了一跳。可是那个小女孩会好起来。倘使她死掉,我们总会想出补救的办法。”
裴特洛纽斯沉吟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听说波佩雅信奉犹太人的宗教,相信鬼鬼怪怪的事。皇上是迷信的……如果我们放出谣言,说黎吉亚被鬼怪抢走了,便会有人相信这种消息,尤其不是皇上也不是奥鲁斯·普劳修斯中途拦截了她,她的逃跑倒真够神奇的。那个黎吉亚人独自做不了这件事。他必定有助手,可是一个奴隶在一天之内能从哪里召来那么多的人呢?”
“罗马的奴隶都是互相帮助的。”
“常常有人要因此流血牺牲。不错,他们是互相帮助的,可并非帮助某个奴隶来反对别的奴隶。在这件事情上,谁都知道你手下的人要担负责任而且会受到惩罚。如果你把鬼鬼怪怪的想法灌输给你手下的人,他们马上会说他们曾经亲眼见到了鬼怪,因为那样他们在你的面前便有理可讲。你可以试验看看,找一个奴隶来问,他马上会指着宙斯的神盾发誓,说他们看见鬼怪厂。”
维尼裘斯也是迷信的,顿时非常恐慌地用眼睛瞪着裴特洛纽斯。
“倘使没有人帮助乌尔苏斯,他一个人就不可能抢走她,那么谁能抢走她呢?”
裴特洛纽斯笑起来。
“你瞧他说,“他们会相信的,因为连你自己都是半信半疑。这就是我们的社会,同众神开玩笑的一个社会。他们也会相信的,于是便不会再搜索她。在这期间,我们把她带出城送到远远的地方去,送到你或我的别墅里。”
“可是什么人救了她呢?”
“和她信仰相同的信徒。”特洛纽斯答道。
“信仰相同的信徒?她信奉什么神?我本应该比你更清楚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