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黎吉亚安安静静地睡熟了。有几道亮光,浮荡着金黄的尘埃,透过没有合缝的帷幕,射进黑暗的寝室里来。凭借这些亮光,阿克台看见了她那枕在赤裸膀臂上的娇美面容,她那合起来的眼睛,她那微微张开的嘴。她呼吸均匀,正像人们在熟睡时呼吸那样。
“她睡着啦,她还睡得着!”阿克台寻思,“她究竟还是一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她心里又在思索,这个孩子宁可逃亡也不愿做维尼裘斯的爱人,情愿忍受饥寒,也不肯蒙受耻辱,情愿流浪,也不愿住在卡里内郊区的豪华府邸里,身穿锦衣,头戴珠宝,参加宴会,听着笛子和竖琴的音乐。
“为了什么呢?”
她注视着黎吉亚,像是要从她的睡容得到一个答案。她注视着她那洁白的前额,清秀弯曲的眉毛,乌黑的发辫,张开的双唇,由于平静的呼吸而在波动着的处女的胸膛,于是她又沉吟:
“她和我多么不同啊!”
在她看来,黎吉亚像是一个奇迹,一种神圣的幻影,众神所心爱的人,比皇家花园里的各种花卉,比皇宫里所有的雕像更美丽百倍。但在这个希腊女人的心里没有嫉妒。反之,一想到正要威胁着这个姑娘的种种危险,不禁起了非常的怜悯。在这个女人的心里生.出了类似母性的情感;她仿佛觉得黎吉亚不仅像美丽的幻影那么美丽,也非常可亲可爱,于是她把双唇贴着她那乌黑的头发吻了一下。
黎吉亚沉静地熟睡着,像是在家里,在庞波尼雅戈莱齐娜的爱抚之下。她睡得相当久。当她睁开她那双蓝色眼睛惊奇地环顾着寝室时,中午巳经过去了。
显然她还在奇怪她怎么没住在奥鲁斯家里。
“是你吗,阿克台?”她在朦胧中望着那个希腊女人的面庞终于说。
“是我,黎吉亚。”
“到晚上了吗?”
“还没有,孩子,可是已经过了午时啦。”
“乌尔苏斯还没回来吗?”
“乌尔苏斯并没说他要回来,他只说在黄昏时候同基督教徒们埋伏等待着轿子。”
“不错。”
她们离开寝室走进浴室,阿克台让黎吉亚洗了澡,又领她用过早餐,然后到皇宫的花园里去,因为皇帝和一些最显要的廷臣们还在睡觉,所以不怕碰到什么危险。黎吉亚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这么宏丽的花园,有杉木、松树、橡木、橄榄树和桃金孃,树木中间到处是许许多多的雕像,显露出片片的白色,如镜的池水宁静地闪着光,玫瑰花丛正开着花,喷泉飞射出来的水花撒在花上,阴气森森的洞窟的门径环绕着丛生的常春藤或忍冬,银色的天鹅正在水中漂游;在雕像和树木之间,有从非洲沙漠运来的訓顺的羚羊,有从世界知名的各地运来的色彩艳丽的飞禽,穿梭游荡。
花园里空旷人稀,只有零零落落的一些奴隶拿着铲子,一面小声唱着歌,一面工作;另有几个,得到片刻休息的许可,正坐在池边或花丛的阴影里,阳光透过树叶射着摇曳的光;还有几个,正浇着玫瑰花或淡淡的紫丁香色的番红花。阿克台同黎吉亚走了好半天,观览着花园里各种奇妙的景色,尽管黎吉亚神思不定,她究竟还是太年轻,经不起欢乐、好奇和叹赏的引诱。她甚至起了这样的念头:如果皇帝是个好人,她便可以非常快乐地在这样的皇宫和这样的花园里生活下去。
最后她们有些疲倦了,就坐在密密层层的杉木林所掩罩着的一张凳子上,开始谈起她们最放心不下的那件事,也就是黎吉亚在当天晚上的逃跑。对于这件事成功的希望,阿克台远不如黎吉亚那么有把握。有时她甚至觉得那是一种不能成功的疯狂计划。她对黎吉亚起了愈来愈强的同情心。她似乎觉得设法打动维尼裘斯,会更是千稳万妥的。过了一会儿,她问黎吉亚,她认识维尼裘斯有多久,是否可以说服他把她送还给庞波尼雅。
可是黎吉亚怏怏不乐地摇了摇她那满头黑发的脑袋。
“不。在奥鲁斯家里,维尼裘斯不是这种样子,他非常可亲可爱,可是自从昨天晚上的宴会,我怕他了,所以我情愿跑回到黎吉亚人那里去。”
阿克台再追问下去:
“可是在奥鲁斯家里他对你很温存吗?”
“是的。”黎吉亚低着头回答。
“你不像我曾经是个奴隶,”阿克台沉吟了一下又说。“维尼裘斯可以同你结婚。你是个人质,是黎吉亚国王的女儿。奥鲁斯和庞波尼雅爱你像亲生女儿一般,我确信他们准会把你收为养女。黎吉亚,维尼裘斯可以同你结婚的。”
可是黎吉亚愈加忧郁而安详地答道:
“我宁可逃回到黎吉亚人那里去。”
“黎吉亚,你可愿意我立刻去找维尼裘斯,倘使他正在睡觉,便把他叫醒,把我刚才同你谈的话跟他讲一讲?是的,我的心肝宝贝,我要去跟他这么讲:‘维尼裘斯,那是一位国王的女儿,而且是有声望的奥鲁斯所珍爱的孩子;如果你爱她,就该把她送还给奥鲁斯和庞波尼雅,再从他们家里娶她为妻。’”
那个姑娘发出那么低的声音,阿克台几乎听不清她的答话:
“我宁可去找黎吉亚人……”
两滴泪珠挂在她下垂的眼睑上。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临近了,她们不能再谈下去,阿克台还来不及看清楚来人是谁,波佩雅萨比娜率领着一小队的随从女奴已经来到那张凳子面前。两个女奴在她的头上撑着两把金丝柄扎着鸵鸟羽毛的团扇,一面给她轻轻地扇着,一面给她挡住那依然炙热的秋天的阳光。在她前头,一个黑得像黑檀木的埃及女人,挺起像是胀满了奶的膨胀乳房,两臂抱着一个镶金边紫袍包裹着的婴儿。阿克台和黎吉亚站起身来,她们想波佩雅不会掉转头注意到她们,就会从凳子前走过去,但是她却在她们面前停下来,说道:
“阿克台,你送来的洋娃娃的铃铛,缝得不牢;孩子扯掉了一只,放到嘴里去;幸而李丽特看见了。”
“向你请罪,皇娘,”阿克台把两臂交搭在胸前垂着头回答。
波佩雅开始注视着黎吉亚。
“这个女奴是什么人?”她停了一下又问。
“神圣的皇娘,她不是女奴,她是庞波尼雅·戈莱齐娜的一个养女,黎吉亚国王的女儿,国王把她送到罗马来当作人质的。”
“她是到你这里来做客的吗?”
“不,皇娘。从前天起她就住在宫里。”
“昨晚的宴会她也出席了吗?”
“她出席了,皇娘。”
“谁的命令?”
“皇帝的命令……”
波佩雅更仔细地端详着黎吉亚,她垂着头站在那里,时而好奇地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对方,时而合上了眼睑。皇娘顿时蹙起眉头。为了保全她自己美丽的容颜和权势,她经常不断地生活在惶恐里,生伯有时会有一个幸运的敌手毁了她,正如她曾经毁了奥克塔维雅一般。因此宫中每一个俊美的面容都会激起她的猜忌。她用一个批评家的眼光,立刻审视了黎吉亚的形态和四肢,极其仔细地打量了她的面容,不觉吃了一惊。“这简直是个仙女她暗中寻思,“她是维纳斯的化身。”她意外地有了一个想头,而这是她从前目睹任何美人时所未曾有过的,她觉得自己要老得多了!受了伤的虚荣在波佩雅心里颤抖着,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惶恐,有各种恐惧从她的头脑穿梭过去。“尼罗大概还没见过这个姑娘,或者只是透过绿水晶见过一面,还没有赏识她。但是在白天,在太阳光下,他倘使遇到这么一个尤物,那还了得吗?再说吧,她又不是一个奴隶!她是一个国王的女儿,当然啦,不过是个蛮族的国王,然而她究竟是个国王的女儿呀!不朽的众神呀!她像我一样的美,可是更年轻!”她眉宇间的皱纹更醒目了,金黄睫毛下的双眼开始射出了冷光。可是她转过身来面对黎吉亚时,却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开始问道:
“你同皇帝谈过话吗?”
“没有,皇娘。”
“为什么你不住在奥鲁斯家里要到这儿来?”
“不是我要来的,皇娘。裴特洛纽斯挑唆皇帝把我从庞波尼雅那儿接了出来,可不是我自愿来的,皇娘!”
“你愿意回到庞波尼雅那儿吗?”
波佩雅用更平和更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后这一句问话,因此黎吉亚心里突然又生出了希望。
“皇娘,”她对她伸出了手这么说,“皇帝已经答应把我送给维尼裘斯去作奴隶!替我求求情吧,把我送还给庞波尼雅。”
“原来裴特洛纽斯挑唆皇帝把你从奥鲁斯家接出来,是要把你送给维尼裘斯吗?”
“是的,皇娘。维尼裘斯今天就要派人来接我,可是大慈大悲的皇娘,对我发发善心吧。
说过这些话,她俯下身去,牵住波佩雅长袍的衣边,心脏悸动着等待她的问话。波佩雅望了她一会儿,面上浮现出一种恶狠的微笑,然后说道:
“那么,我答应你今天就去做维尼裘斯的奴隶吧。”
她向前走了,像一个幻影那么美,可是狠毒。黎吉亚和阿克台的耳里只留下婴儿的哭声,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哭起来。
黎吉亚的眼里也充满了热泪,可是过了一阵,她牵着阿克台的手说道:
“我们回去吧。只有从肯救人的地方才有希望得救。”
她们回到前庭,直到傍晚都没有离开。天黑下来,奴隶们送来一盏冒着熊熊火苗的四支烛灯的时候,她们两个的面色变得非常苍白。她们不时中断谈话。两个人静听着可有什么人走来。黎吉亚三番五次地说,虽然离开阿克台她很难过,她倒情愿当天把什么事情都做完,因为乌尔苏斯必定在黑暗里等着她。但是由于情绪的动荡,她的呼吸愈来愈急促,愈来愈高声。阿克台尽可能地收拾了一些珠宝,缝在黎吉亚外衣的衣角里,求她不要拒绝接受这笔礼物和逃亡的本钱。时时刻刻会有一阵深沉的静默,耳里充满了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响声。两个人有时像是听到了帷幕外有人低语,有时像是听到了远处孩子的哭声,有时像是听到了汪汪的狗叫。
遮着门的帷幕猛然间不声不响地揭开了,一个高大的黑人,脸上生着细麻子,像精灵一般出现在前庭里。一眨眼,黎吉亚就认出了是阿塔齐努斯,他是维尼裘斯的一个解放奴隶,曾经到奥鲁斯家里去过。
阿克台吓得叫起来,可是阿塔齐努斯深深地一鞠躬说道:
“马库斯·维尼裘斯向神圣的黎吉亚致意,他在装饰了一片新绿的家里摆下酒宴等候驾到。”
那姑娘的双唇变得惨白。
“我去。”她说。
她张开了两臂抱住了阿克台的脖子向她告别。
维尼裘斯的住宅果然装饰了青绿的桃金孃和常春藤,垂挂在墙上和悬罩在门上。圆柱上都缠绕着葡萄藤。前庭里,在上方遮着紫色羊毛帷幕挡住夜间的寒气,亮如白昼。八支和十二支灯头的油灯已经点起来,灯的形状像是帆船、树木、野兽、飞禽或雕像,撑着装满香喷喷橄榄油的杯盖,这些雪花石膏的、大理石的或哥林多青铜镀金的油灯,并不如尼罗平素使用的、从阿波罗庙堂取来的著名的烛台那么美妙,但也很美,而且是出色的匠人雕塑的。有些灯火,罩着亚历山大的玻璃罩或是印度的透明织物,有红色、蓝色、黄色或紫堇色,因此整个前庭放射着多种色彩的光线。到处散发着甘松香的气味,维尼裘斯巳经闻惯了,他在东方养成了爱闻这种气味的习惯。房子的内部,有男女奴隶的人影来来往往,也灯火辉煌,餐厅里摆下了一张四个人坐的餐桌,因为这场宴会,除了维尼裘斯和黎吉亚,还有裴特洛纽斯和克丽索台米斯。
维尼裘斯一切都遵照裴特洛纽斯的话去做,他劝告他不要亲自去接黎吉亚,只派阿塔齐努斯带着皇帝的证件前去,而他自己在家里迎候,亲切友好甚至表示敬意地来迎接她。
“昨天你喝醉啦。”他说。“我看见了,你对她的举动像是个阿尔巴诺山抬石头的。不要做得太过火,要记住一个人饮美酒应该慢慢喝。还要知道爱人固然甜蜜,但被爱是更甜蜜的。”
关于这一点,克丽索台米斯提出她个人稍微不同的意见,可是裴特洛纽斯叫她维斯太贞女,叫她小鸽子。他说:一个竞技场上熟练的战车驾驶人,同一个第一次坐上四马战车的年轻人,其间必然是有所不同的。然后,他转过头来面对维尼裘斯,继续说:
“博得她的信任,叫她欢乐,气度要大方。我不愿见到一场愁闷的宴会。对她宣誓,哪怕凭哈得斯发誓都行,说你要把她送还给庞波尼雅。而明天她情愿留在你这里还是回去,那就看你的本领了。”
他指着克丽索台米斯又说:
“五年以来,我多少就像这样对待这羞怯生生的小鸽子,我可绝不能埋怨她待我无情无义……”
克丽索台米斯用她那孔雀毛的扇子触了他一下,说道:
“好像我不曾拒绝过你似的,你这个色情狂!”
“那是为了我的前辈……”
“你没有跪在我的脚下吗?”
“那是为了给你的脚趾戴上指环。”
克丽索台米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已的脚,脚趾上确实有金刚钻在闪闪发亮,十是她和裴特洛纽斯都大笑起来。但维尼裘斯却不去听他们的调侃。他的心脏在一件叙利亚僧人的花长袍下悸动着,他穿了这件袍子准备迎接黎吉亚。
“他们必定已经离开皇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一定是的裴特洛纽斯答道,“暂时让我来谈谈蒂亚那的阿波罗纽斯?的预言,或是卢非奴斯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怎么没把那故事讲完。”
但是维尼裘斯,对于蒂亚那的阿波罗纽斯也罢,对于卢菲奴斯的故事也罢,一概都不感兴趣了。他一心一意想念着黎吉亚,虽然他觉得在家里迎接她,比起把自己扮成一个小喽罗的角色到皇宫去,是要更合体统的,而有时他又后悔没有前去迎接,若是亲迎他可以早点见到黎吉亚,而且能够在黑暗的轿子内和她并肩坐在一起。
这时几个奴隶把一个用牡羊头装饰成的三角架子和装着木炭的青铜盆拿进来,上边撒了小块的没药和甘松香。
“现在他们该在卡里内郊区转弯了。”维尼裘斯又说。
“他熬不住啦,跑去迎接他们吧,可是在路上一定会错过去!”克丽索台米斯扬声说。
维尼裘斯不假思索地笑了笑,说道:
“不,我要在这儿等。”
可是他鼓着鼻孔,喘着气,裴特洛纽斯看到这种情形耸了一下肩膀。
“他身上哲学家的成分不如一枚铜钱重,”他说,“我再也不想把这个玛尔斯?的儿子培养成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了。”
维尼裘斯简直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们现在该来到卡里内郊区了!”
的确,他扪正转向卡里内郊区。“掌灯”的奴隶走在先头,几个“跟班”的奴隶护送在轿子左右,阿塔齐努斯紧跟在后面,监视着这一行人。
但是他们走得很慢,因为在完全没有亮光的地方。那几只灯笼不能把道路照得明亮。皇宫附近的几条街是空空荡荡的,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提着灯笼走路,可是再向前进,却是分外地拥挤。几乎从每一条胡同里,人们三五成群地走出来,全不带灯笼,全穿黑色外衣。有些人随着这一行人走,混在奴隶中间,另有更多数目的人从对面走来。有几个人迈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像是喝醉了酒。有时,前进已经变成十分困难,“掌灯”不得不喊道:
“给尊贵的保民官马库斯·维尼裘斯让路啊!”
黎吉亚从揭开的帷幕间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情绪波动得在发抖。她一阵子觉得有了希望,一阵子又感到恐怖。“那就是他!乌尔苏斯,还有那些基督教徒!马上就要动手了。”她双唇颤抖着说。“基督呀,帮助我!基督呀,搭救我!”
阿塔齐努斯起初并没注意到大街上这种异乎寻常的热闹,最后他开始惊慌了。这种情形可有些奇怪。“掌灯”不得不接连不断地喊起来:“给尊贵的保民官的轿子让路啊!”不相识的人们从两边拥过来,人数之众使得阿塔齐努斯非命令奴隶挥起棍棒赶散他们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