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们报以雷鸣般的喝彩。到处都可以听见喊声——“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呀!”有几个女人把手高高地举起,表示她们的欢乐,甚至在赞美诗唱完之后,还是这么举着手,别的人们抹着他们含泪的眼睛;整个厅房像是一个蜂窝那么沸腾。波佩雅垂下她那金发的头,拿起尼罗的手送到她的唇边,默默地亲了许久,那个美得惊人的希腊青年皮塔戈拉斯,也就是后来半疯狂的尼罗命令罗马祭司遵照一切婚礼的仪式同他结了婚的那个男人,现在跪倒在他的脚下了。
可是尼罗凝神注视着裴特洛纽斯,他永远希望首先听到他的赞美,其余的人都不在话下,于是裴特洛纽斯说:
“如果谈到音乐的话,俄耳甫斯在这个时刻必定像在场的卢卡奴斯一样嫉妒得满脸焦黄了,谈到词句,我惋惜地说,要是更坏一些就好了,那样我才能找到适当的话来赞美。”
卢卡奴斯并不因为谈到他的嫉妒而感到不快,反之,他却望着裴特洛纽斯表示感谢,而且装作不开心的样子,开始叽叽咕咕地说:
“可诅咒的命运,注定要我跟这样的一个诗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本来我会在人类的记忆里并在帕那萨斯山上,得到一席位置的,而现在却像一支蜡烛点在阳光下黯然无光了裴特洛纽斯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开始从那篇赞美诗选出一些句子来读,又背诵了某几段,大加赞扬,而旦分析着一些更美丽的词语。卢卡奴斯仿佛在这种优美的诗篇之前,忘记了他的嫉妒,也随着裴特洛纽斯的意见,露出欣喜欲狂的样子。尼罗的面孔上,反映出欢乐和深不可测的虚荣心,那不仅是近似糊涂,简直达到愚蠢透顶的程度。他把自以为最美丽的词句对他们指出来,最后他又安慰卢卡奴斯,叫他不要灰心,因为一个人的诞生不管命中注定如何,而人们献给朱庇特的光荣并不排斥对于其他神位的尊敬。
其次,他站起来扶着波佩雅,她真的害了病,希望退席。但他吩咐在场的客人们重新入座,而且答应他们他还回来。事实上,没过多久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他要浸在香火的烟雾里来陶醉自己,要目睹一下他本人同裴特洛纽斯或蒂杰里奴斯给这场宴会所准备的一些未完的节目。
人们重新读了一些诗或是听了一些对白,尽是些虚夸代替了才智的作品。然后,那个著名的滑稽演员帕里斯,表演了伊那克斯的女儿伊欧?的冒险。那些客人们,尤其是那没见惯这样场面的黎吉亚,觉得他们像是正在观望着奇迹和魔术。帕里斯用他的两手和身体的动作,能够表现出在舞蹈中显然是不可能表现的一些东西。他那一双手使空气昆得朦胧混沌,创造出一片明亮、活跃、颤动又富有肉感的云烟,把一个正为紧张的快乐所震动着的、半昏厥的少女形态包围起来。那是一幅图画,而不是一场舞蹈;那是一幅富有表情的图画,揭露了那令人消魂而肆无忌惮的爱情的秘密;到了收尾的时候,一群淫僧邪道的角色跑上来,随着三角琴、琵琶、鼓、钹的伴奏,开始同一些叙利亚的姑娘们跳起一场醉酒狂欢舞,充满狂野的叫喊和更疯狂的放荡,黎吉亚觉得像是有一团活跃的火正在烧着她,一道雷电必定要击毁这座房屋,或是天花板必定要落下来打在参加宴会人们的头上。
但是从拴在天花板上的金网里只有玫瑰花落下来,现在已经喝得醉醺醺的维尼裘斯对她说:
“我在奥鲁斯家里水池旁看见了你,我就爱上了你。那时天刚刚亮,你以为没人会看见你,可是我看见了……现在虽然有外衣遮着你的身子,我还是像那时一样看得见的。学克丽斯皮尼娜的榜样,把外衣脱掉。你看!神仙和人都在追求恋爱。世界上除了爱情什么都没有!把你的头躺在我的胸上,合上你的眼睛。”
黎吉亚的太阳穴和双手的脉搏跳得好厉害。她强烈地感到她正向深渊里投下去,而维尼裘斯,刚才还似乎跟她那么亲近,那么诚信可靠,不但不能把她救出来,反而把她拖下去。她觉得替他很难过。她又对这场宴会,对他和她自己,害怕起来。有一种像是庞波尼雅发出来的声音依然在她的灵魂里呼唤着:“黎吉亚呀,拯救你自己吧!”可是另有一种声音告诉她,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一个人,被包围了她的那样的一团火所包围过;一个人,看过了这场宴会的所作所为,并且当听到维尼裘斯谈话的时候、,心里像她那样扑通扑通地跳过;一个人当男人靠近来的时候,身上起了像她所感到的那样的一阵寒颤;这个人是无法得救了。她浑身瘫软了。她像是时刻都要昏厥过去,然后便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她知道大家怕皇帝动怒,谁都不敢在皇帝起身之前离座,但即使没有这种限制,现在她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同时,离宴会收场还差得远哩。奴隶们陆续送上了新菜,不断地在杯子里倒满了酒,餐桌本是布置成一个半圆形,在餐桌敞开的那一面,两个角斗士走出来,要给客人们作一场角斗表演。
他们立刻开始角斗。两个身强力壮的肉体闪着橄揽油的光,抱成一团,他们的铁胳膊的骨骼嘎嘎作响,从他们那咬紧的牙关,传出了凶险的磨牙砺齿的声音。有时可以听见在撒着番红花的台板上响起他们的急速、钝重的脚步声,其次他们又默默无声地静止了,观众们像是在面前见到了石头雕塑的群像。罗马人的目光快乐地追随着那紧张得可怕的背部、大腿和胳膊的动作。但是这场死活斗争并没延长得过久,因为角斗士学校的创办人克洛托校长,名不虚传是帝国中最强大的汉子。他的敌手越来越短促地喘着气,其次听见他喉咙里打呼噜,然后他面孔发青,终于他的嘴里溅出了血,他倒下了。
如雷鸣般的喝彩声祝贺这场角斗的结束,克洛托一只脚踏着他的敌手的胸脯,巨大的膀子交搭在自己的胸上,向大厅的四周投射着胜利者的目光。
接着走进来的是模仿兽类或兽类声音的人们,还有变戏法的和演滑稽的,不过只有少数人看着他们,因为葡萄酒已使观众醉眼朦胧了。宴会逐渐变成了一场醉酒的胡闹和放荡的狂欢。起初在醉酒狂欢舞中出现的几个叙利亚姑娘,现在混进客人群中了。音乐变成了一场混杂而狂野的乱叫,内中有三角琴、竖琴、亚美尼亚的铙钹、埃及的摇铃、喇叭和号角,由于有些客人想要谈话,便大声喊着把乐师轰出去。空气里充满了花香和宴会时俊俏的男孩子们涂在客人脚上的油香,再混合上番红花和人们的气息,变得闷人了;灯火发着暗淡的光,客人们头上的花冠歪歪斜斜,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维太留斯滚到桌子底下了。尼吉甲,上半截身子脱得精光,把她那醉酒的小孩儿似的脑袋垂在卢卡奴斯的胸上,他也醉得差不多,开始吹着她头发上的金粉,快乐无穷地扬起他的眼睛。维斯蒂纽斯,醉后倔强使性,把冒普苏斯对总督密封的信的答话,反复谈了十来遍。屠留斯在嘲骂众神,他一面打着嗝,拖长了声音说:
“假如说色诺芬尼的球体是圆的,那么想想看吧,人们便可把这样的一个神,像木桶一般用脚踢着滚。”
但是那个老强盗和告密人多米修斯·阿费尔,听到这番话,非常气愤,一动怒,就把法莱尔奴斯的名酒溅满了紧身衣。他一向是信仰众神的。人们说,罗马将要毁灭,有些人甚至主张它已经在毁灭中。的确是这样的!然而假如说会有这种事,那是因为年轻人没有信仰的缘故,没有信仰就不会有美德。人们也已经丢掉旧日严谨的习俗,他们从来不曾想到乐天主义者抵抗不住野蛮人。这是无可置疑的!至于他呢,他很惋惜自己生存在这样的时代里,不得不追求赏心乐事,忘掉他的苦闷,要不是这样的话,不久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这么说着,把一个叙利亚的舞女拉到他身边,用他那掉了牙的嘴巴吻着她的脖颈和肩膀。
看到这种情形,执政官梅慕斯·莱古鲁斯放声大笑了,抬起他那歪戴着花冠的秃脑袋,叫着说:“谁说罗马要毁灭?胡说八道!我是个执政官,知道得更清楚……警戒呀,执政官们!有二十个军团在保卫我们罗马的和平!”
这时他把两只拳头抵住太阳穴,大喊一声,整个餐厅都可以听见了:
“三十军团!三十军团!从不列颠一直到帕提亚的边境!”
但是他突然停下来,用一根手指敲着脑门子说:
“说得更正确点,甚至有三十二个……”
他滚到桌子底下去了,没过一会儿,开始把吃下肚的火烈鸟舌头、干烘香蕈、冷蘑菇、蜜饯蝗虫、鱼、肉以及他所吃喝的一切,全都呕吐出来。
保卫罗马和平的军团数字,并未使多米修斯平静下来:不,不!罗马一定会灭亡,对于众神已经没有了信仰,也没有了严谨的习俗!罗马必定灭亡,可惜呀,因为生活还是过得那么快乐,皇帝慈悲,葡萄酒又好喝!啊,可惜呀!
他把他的头藏在一个闹酒的叙利亚女人的膈肢窝里,放声大哭。
“将来的生活算得了什么!阿喀琉斯?说得对——在太阳下的世界里当个种庄稼的奴隶,也总比在永恒黑暗的领土上当个国王好。不过,众神是否存在仍然是个问题,尽管无信仰的人正在毁坏年轻一代人……”
这时卢卡奴斯已经把尼吉甲头发上的金粉吹得干干净净的了,她喝醉了酒,睡着了。他就从摆在面前的花瓶上取下了几个常春藤花环,放在酣睡的女人身上,这样做过之后,他用一种高兴和询问的目光望着当场的人们。
然后他也用常春藤把自己装扮起来,发出一种充满自信的声调说:
“我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畜牧神。”
裴特洛纽斯没有喝醉酒,尼罗起初为了顾全自己“天籁”似的声音,喝得很少,而快到收尾时,他喝光了一杯又一杯,所以喝醉了。他甚至想多唱一台他的诗歌,这一次要用希腊语,可是他想不起来,唱错了,唱出阿那克里翁的一篇短歌。皮塔戈拉斯、狄奥多鲁斯和台尔普诺斯陪着他唱,可是都配不上,便停下来。作为鉴赏家和审美家的尼罗,被皮塔戈拉斯的美迷住了,开始欢欣若狂地吻着那个少年的手。这么美的手他只见过一次……那是谁的手啊?
他把手掌放在他发烧的额头上,竭力在回想。顷刻之间,他的脸孔上反映出恐怖的神情。
“啊!那是母亲的手!阿戈丽皮娜的手!”
有一种阴暗的景象顿时把他攫住。
“有人说,”他说道,“她在月光下,在巴雅和包里四周的海上游荡……她只是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每逢她走近一条船,她就朝着船里看,然后又走开,但是她注目观察过的那个渔夫死掉了。”
“这个题材可不坏,”裴特洛纽斯说。
维斯蒂纽斯像仙鹤般伸长了脖子,神秘地喃喃说:
“我不相信众神,可是我相信精灵……呃!”
但是尼罗并不注意他们的话,接着说:
“我已经举办过恶鬼节,我不想再见到她!已经过了五个年头。我万不得已才把她处死,因为她派了人暗杀我,倘使我不先下手,你们今天晚上就听不到我唱歌了。”
“用这个城市和世界的名义向陛下致谢!”多米修斯·阿费尔大叫着。
“拿酒来!让他们敲起鼓来!”
重新响起了一片鼎沸声。浑身上下都挂满常舂藤的卢卡奴斯,想要叫得比谁都更响一些,便站起来开始大喊:
“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畜牧神,我住在森林里!噢嚯……嚯,嚯,嚯!”
皇帝终于喝醉了,男人们喝醉了,女人们喝醉了。维尼裘斯也醉得跟别人差不多,除了欲望之外,他又生出了一种要找人争吵的念头,他每逢喝过了量老是这样的。他那晒黑了的面孔更苍白了,说话的时候,舌头转不过来,这时发出响亮和命令的声音叫着:
“让我吻你的嘴唇!今天,明天,反正是一样的!别再来这一套啦,皇帝把你从奥鲁斯家里接出来,是要把你送给我的,你明白吧!明天,天一黑,我就派人来接你,你记住吧!皇帝在接你以前,就答应把你送给我了……你一定是我的人了!让我吻你的嘴唇!我不愿意再等到明天啦……把嘴唇赶快送过来!”
他想要抱住她,可是阿克台上来帮她防御,她也用她那剩下来的一点点气力保卫自己,因为她感到自己就要毁灭f。她挣扎着想用两手把他那刮光f毛发的胳膊移开,可是白费力,她发出颤颤巍巍的恐怖和悲伤的声音,乞求他不要这样,可怜可怜她,可是也没有用。他的呼吸喷出了熏人的酒气,越来越逼近她,他的脸贴近了她的脸。他已经不是那个温存的、几乎是她心灵所珍爱的维尼裘斯了,他变成了一个醉酒淫邪的色情狂,叫她心里充满了厌恶和恐怖。
她的力气愈来愈撑不住了。她白白地俯下身子,扭转过脸,躲避他的接吻。他站起身来,用两臂抱住她,拉住她的头贴在他胸口上,喘着气,开始用自己的嘴唇去亲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
但就在这一刹那,一种强大过人的力量,那么轻便地从他的膀子里抽出她的脖子,仿佛那是一个幼儿的膀子,同时把他推开,仿佛他是一根枯枝或残叶。这是怎么回事呢?维尼裘斯揩着他那惊骇的眼睛,在他面前看见了,这名叫鸟尔苏斯的黎吉亚人的巨大身姿,他在奥鲁斯家里曾经见到过这个人。
乌尔苏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可是用他的蓝眼睛非常奇怪地望着维尼裘斯,使得那个年轻人血管里的血都僵化了,然后那个巨人把他的女皇抱起来,迈着均匀安详的脚步走出了餐厅。
同时阿克台隐在他身后走去。
维尼裘斯在这一刹那间呆若木鸡地坐着,然后跳起身来,向门口奔去,大声喊叫:
“黎吉亚!黎吉亚!”
但是欲望、惊愕、愤怒和葡萄酒像是砍伤了他下身的两腿。他摇摇晃晃一次又一次地站不住脚,便抓住一个闹酒的叙利亚姑娘赤裸的胳膊,眨着眼发出了疑问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她拿起一个酒杯来,她那遮着一层云翳的眼睛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他。
“喝吧!”她说。
维尼裘斯喝下去,倒在地板上了。
大多数的客人都倒在桌子底下;有些人脚步踉跄走在餐厅里,另有一些人睡在桌边的躺椅上打呼噜,把过量的酒呕吐出来,同时从悬在天花板的金网上,玫瑰花一朵一朵地向下落,落在那些醉酒的执政官和元老院议员身上,落在那些醉酒的骑士、哲学家和诗人身上,落在那些醉酒的舞女和贵族妇女身上,落在那依然保持着统治可是失掉了灵魂、点缀着花朵尽情放荡可是正在毁灭的整个社会上。
门外开始天亮了。
谁也没拦阻乌尔苏斯,甚至谁也没问他在做什么。还没倒在桌子底下的客人们,也都离开了他们自己的座位,因此仆人们看到一个巨人用两膀托着一—个客人,便以为,他是一个奴隶在送走他那醉酒的女主人。再则,有阿克台随在他们身后,她的在场更打消了所有的怀疑。
他们就这样从餐厅走向邻室,又从那里走向通往阿克台的住房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