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颗吉星,用途不同。总结起来就是:‘推文求卿提安’。‘推文’的意思就是,‘曾湾教案’虽已发生,但给上面写折子时,要避重就轻,尽可能不写或少写人犯犯案细节,即使写也要强调人犯是救儿心切,事出有因。关键之处是,不能将人犯罪行定为杀人未遂,要尽量定为误伤案。多提朱胜文是如何英勇救人,不避刀斧,排除万难,三番五次规劝人犯,朝廷应大张旗鼓表彰其行为,以资鼓励。洋人那边,只需多推朱胜文救神父义举,望能抵消人犯伤人之事一二。另外在下打探到,神父尚有一女,年约七、八岁,案发当晚和神父一同逃出曾府,但未曾被人犯捕掳。”这次师爷并未推辞,一屁股坐下说话。
“据在下查知,朱胜文趁夜黑时救出该女,并于某处藏匿一晚,方才躲过人犯追捕。因此,大人应该在上折时大书特书此事,最好是能令朝廷及湖广官场制台及以下官员人尽皆知。这样,虽有一伤却有二救,洋人再过分追究必属理亏。而且一旦连救两人之事宣扬开,HB官场及朝廷又能风闻此事,则朱胜文之勇情必能胜人犯之伤案,从而化教案为事迹,化惩罚为鼓舞。您想,这样的勇士,出现在您的治下,您不也就化腐朽为神奇了不是?”师爷一边摸着胡子,一边抑扬顿挫,极富煽情地分析着。
祁知县听得热血沸腾,不由的抹了抹快滴下来的汗水,精神抖擞地继续听。衙吏再次端盘子过来将两人的盖碗茶放下,拿起空盘子飞也是的快步离开,生怕被祁知县数落。
“而‘求卿’的意思是,曾爷您得求。”
“求?难道要我亲自去跪地求他?人犯是他湾里人,他一向对人犯不错,这次为了晚两天缉拿人犯,还自掏两百两纹银。况且他还是曾氏族长,曾湾人犯了案,他自然会想办法搭救,自不会坐视不理。另外,他还说过需要协助直管开口的话,咱们直接吩咐就行了,用得着我去求他吗?呃……再说了,让我堂堂一个大清举人、七品知县,去求一个平头百姓……这……不大好吧?说起来,我还借办案之名,要挟他帮我买轮船招商局的股票,倘若再去求他,不是等于打我自已的脸吗?”祁知县越说越不好意思,声音也越来越小,说完连连示意师爷饮茶。
“香气四溢,苦中回甘,果然好茶。哗啦~哗啦~是得求,但不是跪地求。您应该让他不得不帮您,不好意思不帮您。至于股票一事嘛,大人不用放在心上。以曾七爷与制台大人的鱼水关系,顺手拿府台严大人便能压得大人您喘不过气,随便安个名头都能给咱们这小县七品芝麻官双臭哄哄的小鞋穿穿。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何况这中间还有个藩台潘大人!可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无非是想与大人您这位黄陂父母官真心实意结交,而不想靠制台、藩台、府台等各位大人的官职、权位来狐假虎威,颐指气使,这样换不来大人您的诚意。所以,他既然是位做大事的人,又真心实意与您结交,现在您已经开了口,那他定是心甘情愿替您买股票都来不及,又岂会和您斤斤计较?”师爷端起盖碗,揭开碗盖,嗅了嗅茶香,用盖刮了刮漂浮在水面的茶叶,轻吹几下,呷了一口,品道。
“对对,师爷所讲句句在理!反正我又不要他出本金,自然算不上索贿收贿,今后即使消息传了出去,也不会让制台大人揪了我的小辫子。至于求他一事,只要不跪,怎样都行。请继续说!”祁知县连声夸奖,急不可耐地催道。
“一,您看,‘宗圣祠’供奉‘宗圣公’曾子,因此形制应同SD嘉祥‘宗圣庙’,然而却缺少下马碑一块。大人不妨给朝廷上一道折子,奏请‘奉旨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下马’碑一块,再派人敲锣打鼓安在‘宗圣祠’前。给‘宗圣公’面子就是给曾爷面子,他一定会笑纳。二,给府台及制台大人上折子,请制台李大人手书‘德才双馨’四字,用上好红木,再由老爷您亲自督造,雕刻制成匾额一面送到曾府。以制台大人与曾蔚卿的铁关系,制台大人必会同意,此乃顺水推舟之事耳。如此一番,曾爷可是聪明人,敢不为您效犬马之劳?有曾爷出马,三方这么一游说安抚,此案之判决必可点到为止。如此,教案这局您就基本上可解了。”师爷又品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
祁知县听了不住点头称是,但犹有疑虑,问道:“第二条倒好办,只是这第一条嘛……在这曾湾教案的风尖浪口,朝廷会同意这事吗?”
宋师爷笑道:“以我对朝廷把脉的经验,那帮老爷子老学究必定会同意的。一来,自古以来,除了皇家祭祀天、地、祖宗、农事,以及封禅泰山等神外,列朝列代皆以文事为大,凡有涉及孔、孟及孔门诸子礼教问题,无论修庙还是建祠,朝廷从无推辞回绝,一律照准。二来,我们还可以请制台大人将请碑之折先发,曾湾一案之处理折延后十、数日,则待曾湾折到内阁、军机处时,请碑之折必已批复照准,并着礼部办理,断不会有推倒重来之理。因此,老爷您请不必担心。”
祁知县闻言愁容顿展,拈须赞道:“宋师爷当真神算!继续,继续!”
“‘提安’嘛,在下曾学曾文正公相人法,观得曾庆安有忠义之气,必为大人福将。因此请大人务必多多提携之,日后必肝脑涂地报效大人。况且庆安也是曾湾人,曾爷一向赏识、帮助他,大人您提携庆安,无疑曾爷也必对大人感恩,此为一举两得之法。所以综合起来,就是‘推文求卿提安’法了。如此,大人既可安枕而眠,又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师爷说完起身拱手作揖。
“高!真是高!我看,宋师爷真是我的第四颗吉星了,我岂能不平安无事?哈哈,哈哈!”祁知县听完如梦初醒,喜不自胜,哈哈大笑。
宋师爷询问道:“敢问大人,这份折子是否需要在下代为草拟?”
祁知县摆手说道:“嗯~不用了。这份折子至关重要,牵扯到本县官运前程及数人身家性命,我打算亲自写就,上呈知府大人。如需润色,自会唤你。”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对宋师爷说道:“这是张贰拾两银票,收好。本县向来有功必赏,不用和我客气,拿去!”
“大人真是折杀在下,在下无功不受禄!”师爷听了自觉喜从天降,说完伏地不起。两人又推辞一番,师爷终归收了银票,千恩万谢欢喜而去。祁知县推开竹纸,磨了墨汁,沾笔挥毫疾书。待草稿拟就又修改再三,方才到架上拿出上好桑皮纸,放在案上,小心量裁并折叠好,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以工工整整的正楷誊写成折。再反复轻轻哈气吹干墨汁,方才极轻极小心地折成风琴折,装入写就“汉阳知府李大人”的收信人及详细地址的红条封中,粘好封口并吹干后,再在粘口结合处盖上几方红印并写好密语,方才唤差役来将公文快马递送海关拔驷达(英文post的译音)黄陂支局寄走。见公文寄走,祁知县一抹额上涔涔汗水,长吁了一口大气,象个大病初愈之人,一屁股窝进太师椅里发呆。
再说曾纪泽、朱胜文等一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一个问一个答,很快便看见一大圈高大、看不见边的城墙。过了护城河,从循礼门城门洞进到汉口城内。一路过碑亭、雷祖殿、太清宫、药王庙,上了盔头巷,绕过浙宁公所、琴汉书院、伏波宫、三皇殿、徽州会馆,拐上夹街,一路经过福音堂、清真寺,再拐过财神庙,上了黄陂街,一直过了湖嘉会馆、四官殿、马王庙,就是正街,走过了小关帝庙,右拐进熊家巷,便到了汉口海关大楼-“江汉北关”(此时为第一代清代官衙式倒“凹”字型大楼,正式名称为“江汉北关”,尚未装报时巨钟。现存建筑则为1924年始建1927年落成的第三代英式大楼,由英国设计制造的巨钟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三。1928年1月1日凌晨1点,巨钟敲响了第一声,以英国皇家名曲《威斯敏斯特教堂》报时刻。)旁的轮船招商局码头。
这一进汉口,阳光和暖,万里无云,城里找不到一丝雪的踪迹。乡下小子朱胜文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看着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马车、驴车、黄包车川流不息。挂着各式各样招牌的柴米面油盐酱醋茶糖、雪茄香烟及烟叶、木材、铜器、铁具、木炭、棉布、皮革、煤油及灯、蜡烛、洋火、金银首饰、笔墨纸砚等各种店铺,门口摆卖着五花八门的清、洋商品,叫价的,还价的,操着天南海北各种方言,每个人都忙碌得不可开交。当然,耳边听得最多的自然是黄陂乡音,当真是“无陂不成镇”。南北兼有的饺子(即北方水饺)、水饺(即馄饨)、牛杂粉、牛肉面、各种馅料的包子、面窝、油条、凉皮、锅盔等各色小吃店(48年后才有“蔡林记”热干面问世,这个时代的武汉人是无福享用的)人满为患,饥饿而来,饱足而去。各种肤色、各种发色、各种服色打扮的洋人出没在街头巷尾,叼着雪茄,戴着高帽,做着生意,买着东西,蹓着狗狗,派着福音书。好一幅安定祥和的浮世绘!
“长江流域的HN、HB、AH、JX、ZJ、FJ等地是中国名茶的主要产地,汉口正处于这些茶叶产区的中心地带,且拥有两江交汇、九省通衢的优越地理位置,因此‘HN茶溯湘江、沅江、澧水,陕甘茶循汉水,JX宁州茶及AH祁门茶溯江而上,SC茶顺江而下,麇集于汉口’。故‘(汉口)街市每年值茶时,甚属盛旺’。百里江滩,十里港口,万帆林立,泊岸离港,穿梭往来。江滩码头,人头攒动,肩挑背扛,通宵达旦,络绎不绝,极显汉口茶港之繁荣、忙碌之景象。据记载,当时两江之上停泊的茶船多达25000多只,可见当时汉口港之壮观。”--《天下茶仓--汉口东方茶港》 P。92
这里就是后来有着“东方芝加哥”之称的汉口(清末RB驻汉口总领事水野幸吉在其1908年出版的著作《汉口-中央支那事情》一书中首次称汉口为“东方之芝加哥”)。
曾纪泽拎起随身西式公文包下车与朱胜文惺惺相惜、一番告别之后,拦上一辆黄包车朝英租界拉去。朱胜文看着曾纪泽远去,心中万分惆怅。一方面对这位毫无一丝大清侯爵架子的中年人,生出几分敬佩之心和忘年之交一般的亲切感,对于亦师亦友的曾纪泽的离去当然心中颇多不舍。另一方面,知道曾纪泽即将要去的地方正是这些天一直向往的汉口租界区,沿着那个方向走一定能够找到俄国人的“亚历山大教堂”,就一定能找到米神父,也就一定能找到拉伊莎。朱胜文出神地看着曾纪泽离去的方向,眼中流露出的是那样的哀伤和落寞……
车夫曾二魁把车停在路旁,系好马锁好车,喊了朱胜文归队,领着大家往江滩上的码头走去。来到码头入口旁边的一间不大的二进屋子,上面挂着一个“长和川”的小招牌,推门而入,大家也跟着进去。
外间横放两张长方桌,每张桌子配一张凳子,桌上都放着些笔墨纸砚及文书、单据等物,两个盘辫的办事员在各自桌上极快地打着算盘,并不时在纸上写写记记。里间一张大班桌竖放,桌前两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正坐在椅子上谈论着事情。其中一位年纪稍大,身高还好,眉眼清秀,面色微黑,身穿棉布大祅,头戴瓜皮帽的长辫男子,看到大伙过来,站起身,冲车夫笑道:“二魁,来得挺早的嘛!茶船还没到呢。小伙子们先在沙发上休息下,船到了卸完了茶你们就可以上船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旁边靠墙地方放着的,几张连在一起的水蓝色半旧天鹅绒提花布艺sofa(即沙发,舶来品,19世纪中叶引入大清),示意大伙坐。
二魁先同另一位和曾清平打扮差不多的面色稍白的年青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对曾清平说道:“远哥好!……平哥,一共六个人,交给你了,我的任务完成了。车还锁路边呢,我先回了。”然后对小伙们说道:“你们几个一路上要听平哥的话,他会带你们到羊楼峒的。”说完拿出一张人员接收单据请曾清平签字,签好后转身带好门离去。
“清远,你去看看船到了没,顺便去找下‘头佬’洪二春,把码头工人安排好,行里茶船一到马上卸货搬进仓库。搬完后安排库管盘点下红、青砖茶总库存,写在纸上交给我。俄商安德烈和瓦西里要的两批红、青砖茶后天走火轮到敖德萨港,所以今天务必要包装、贴标、装好箱,拿茶引到广永诚报关行报好关,再去江汉北关报好税。今年朝廷又加了一成税,这生意只怕又要被俄国人抢去不少了。唉~完了别忘了去行里把细节报告给二少爷,让二少爷去找安、瓦二商来验货、收茶款,茶款收了才能发货。我走之后,这里的一切大小事务要靠你自己安排妥帖了,拿不定主意之事多请示二少爷。”那位面色稍白的年青人应了一声,微笑着看了几眼坐在沙发上的小伙子们,冲他们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屋子。
曾清平看着弟弟走出去,转头坐到沙发前的椅子上,微笑着扫视沙发上的六位小伙子。小伙们被扫得不好意思,面面相觑。曾清平笑道:“别紧张你们。我长年在汉口、蒲圻,过年才在湾里呆几天,所以你们都不认得我了是吧?”小伙们你看我我看你,三三两两的点头。
“你们都在‘宗圣祠’里上过几年私塾的吧?”小伙们又三三两两的点头。
正说着,脸色忧虑的曾清远带着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青筋突起,面相不善,身着秋装的青年男人进来,看着他对曾清平说:“你和平哥说吧。”
曾清平抬起头,看着那人,和悦地说道:“二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刚让清远去找你安排人手呢,已经准备好了?”
“平爷,瞧您说的,哪能叫远爷喊我呢,有事随便安排个下人叫一下,我立马就来啊。您们哥俩和曾老爷父子仨可是我们码头工人的衣食父母,哪能让您们这么费心?”洪二春作揖拱手笑道。
“呵呵。我看你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有事就快说吧!”
“嗯~好的。是这样,往年码头卸货、搬运费是百斤计银一钱,曾老爷面子大,给贵行八折,只收银八分。今年朝廷税费又加高了许多,物价上涨厉害。卸货、搬运费也是水涨船高,已经到了百斤计银一钱二,因此给贵行按往年他行价银一钱算。我们也张嘴吃饭,哪里愿意得罪老主顾去?这不实在没辄,腆着黑脸家家解释赔不是,还请二位爷多多包涵。平爷,祝您今年办事龙马精神,一帆风顺,步步高升!长和川茶行财源广进,日入斗金!”说完一脸歉意朝曾清平九十度鞠躬。
曾清平拦起洪二春,拍拍他肩膀微笑道:“如是家家商行如此涨,那就罢了,就按今年百斤计银一钱吧。你们吃码头饭的也确实辛苦,一大帮子人起早贪黑,肩扛背驮,顶风冒雪,日晒雨淋的。大家互相理解吧。不过,你们得保证今年之内,这价不能再动了。另外,你得找你们把头出一份正式通告给我们,上报到了行里,才能按新约付装卸费给你们,是吧?”
“好的,好的,今天一准拿过来。人也都安排好了,你们茶船一到,立马卸下来搬进仓库,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谢谢二位爷,谢谢二位爷!”洪二春欢天喜地地几番作揖拱手而去。曾清远也出了门。
曾清平给小伙伴们倒了茶水喝,就到外间和办事员安排事情去了。
平时十分淘气的大家伙今天进到城里,看着都在忙碌的人们,心里竟然十分紧张和拘束,个个埋着头,默不出声地喝着水。
约莫两刻钟的样子,曾清远进来说道:“哥,船到了,已经在开始卸货了,要不要过去看看茶砖的质量?”曾清平答应了一声,喊了外间的两个办事员跟着曾清远一起出去了。几个半大小伙子也好奇地跟在曾清平后面,向坡下的码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