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曾老爷和俄国人生意往来越来越多,不可避免会接触到俄国商人、贵族,然而对俄人礼节、习俗及俄人信奉的东正教教义、禁忌等不甚了了。因此偶尔会邀请汉口东正堂的神父来曾府讲经布道,教授曾老爷及手下办事员和工人有关俄人礼仪、教义、禁忌等知识和日常使用之俄语。年前的时候,曾老爷打听到新来的神父米哈依夫和俄国贵族颇有渊源,因此指名邀请他携家眷到曾府布道加赏灯。不巧神父夫人参加俄国汉口领事德密特的私人家宴,神父就携女乘坐曾老爷的马车前来曾府。
快到曾家大湾的时候,父女两人看到四周山丘上的茶树银装素裹,在偶露的太阳金光照耀下分外妖娆;不时还有野兔探出尖尖的双耳四处眺望,用前爪刨开积雪,啃食小草才露的嫩芽。两人不禁心旷神怡,坚持要下车亲近大自然,让马车先行回府。两人在慢慢走到曾家大湾湾口的时候,遇到一个在堆雪人的小男孩。小孩大约七八岁,穿着农家土制灰布棉袄、棉裤、棉鞋,长得圆头虎脑的,颈上戴着个红绳系起的银制小长命锁,头前剃光,后部留了条小辫,正在做雪人的圆脑袋。他就是前文所说的曾狗子。
拉伊莎接着说:“那个小孩很可爱,我想和他做朋友,就拿我最爱吃的棒棒糖给他吃。爸爸也很很喜欢他,还摸了摸他的头,还有那条小辫子。可是之后我们就来曾伯伯家了,没有拐走那个小孩呀!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就一口咬定是我们拐走呢?还有,那些人说我们俄国人教堂里会挖小孩的心、眼,这听着太让人难受了。我们要他们的心、眼干什么呢?那么可爱的小孩,为什么要他们死呢?教堂里的神父可好了,可喜欢我了。他们告诉我,生命是上帝赐予的,人类不能随意剥夺他人和自己的生命,不然死后要下地狱受到审判的。”
朱胜文听了,点了点头,想了想:“嗯,我们寺庙的和尚也说不能杀生,这点你们和我们是一样的,不然死后要下油锅炸。可能这个事是个误会,明天想个法子给他们解释解释。可是既然和你们没有关系,难道被人贩子拐走了?这些人可真是坏透了,要让他们下地狱受到审判才行。”
拉伊莎听到要下油锅炸人,张开了嘴,有点害怕,把身子挪到朱胜文这边,挨到了一起,女孩的体香扑面而来。拉伊莎告诉朱胜文她们住在俄罗斯国一个叫莫斯科的地方。全家在来清国之前的大半年间,从圣彼得港出发,乘船在一个叫“海”的很大很大的水面上前行,游历了几乎整个欧洲,并且讲到过哪些国家、哪些港口和城市、哪些名胜和美食。这些港口城市有北欧瑞典的海盗之都斯德哥尔摩,丹麦的童话世界哥本哈根,挪威的森林奥斯陆,德意志14-15世纪著名商人组织“汉莎同盟”中心的汉堡、不来梅,奥地利“音乐之都”的WYN,“风车之国”荷兰水城-有“北方威尼斯”之称造船业发达的阿姆斯特丹,比利时“钻石之都”的安特卫普,英吉利的爱丁堡(苏格兰,《福尔摩斯系列》侦探小说的作者柯南·道尔出生、大学生活和书中的街道、场景描绘的真实的城市)、“雾都”伦敦(19世纪-20世纪中叶世界金融中心)、南安普顿港(1912年“泰坦尼克号”豪华邮轮首航的出发地)。
之后到达了法国世界葡萄酒之都的波尔多、最大港口马赛和世界“香水之都”和“文化之都”等等称号的巴黎(还有著名的圣母院),葡萄牙大航海时代世界航海中心港口的里斯本,西班牙“美食之都”的塞维利亚、“阳光之城”的巴伦西亚、火器和纺织品之城的巴塞罗那,意大利著名航海城市及航海家哥伦布的故乡RNY、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伽利略的故乡及著名的斜塔所在地比萨、全世界流行的食品披萨饼的发源地那不勒斯、17世纪前垄断欧洲香料贸易的“水之都”威尼斯,希腊“西方文明的摇篮”和民主起源地的雅典,到了奥斯曼土耳其东西文化交汇地的伊斯坦堡(即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之后,父亲去圣乔治大教堂朝拜了那里的正教会普世大牧首。
最后才乘邮轮,穿过爱琴HN地中海,经亚历山大港,过开通才11年的苏伊士运河(运河开通后,欧洲商人不需要再沿非洲南下绕道好望角再北上印度,大大缩短了航程,节省了运输成本和航行时间,使得茶叶等货物的运输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经红海、阿拉伯海,停靠香料、宝石贸易的中转站英属印度的果阿(原为葡萄牙属地)、卡利卡特、锡兰(斯里兰卡旧称),穿过孟加拉湾、安达曼海、马六甲海峡,到达了著名的荷兰属地东印度群岛中的马六甲港(此时已为英吉利占领)、巴达维亚港(即印尼雅加达),再穿行浩瀚的南海,到达西班牙属地菲律宾(中国人古称吕宋)的马尼拉港。
一路北上,停靠萄占清国领土澳门(清英鸦片战争后五年,葡萄牙即停止交付地租,并逐步武力攻占全市),清国的广州港(清中叶后重要贸易港口,海上茶叶之路的起点)、泉州港(历史最悠久的中国港口)、著名冻顶乌龙茶贸易港口基隆港,清属琉球王国的那霸港(一年前已为RB正式全面吞并,废藩置县,改为冲绳县,至此正式脱离清国版图),RB的长崎港(老牌贸易港口,郑成功的出生地),邮轮再才转头穿过东海,到了“十里洋场”的SH滩,溯长江而上,一路向西,路过“六朝古都”南京城,终于到达了九省通衢的汉口,完成了大半个世界的旅行。
拉伊莎年纪虽小,可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又见多识广,那么多国名、地名、美食、风土人情均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加之口才极佳,思维敏捷,每个地方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朱胜文听得热血沸腾,不禁心驰神往,时而幻想着自己指挥巨大帆船航行大海,乘风破浪,驻立船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贸易万国;时而幻想着追逐海盗战船,巨炮齐发,火光四溅,樯倾楫摧,强虏灰飞烟灭;时而幻想冲上敌舰,雄姿英发,挥刀搏击,擒杀敌酋,封敌宝藏,收复失地。
拉伊莎还说了父亲讲的关于英国为了合法卖鸦片和清国开仗以及后来英法联军为解救被抓公使等39人攻入BJ、火烧圆明园等四园的一些发生在清国而朱胜文却从没听过的旧事。
她还提到了一个由出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名门望族的克利斯托弗·梅蒂奇,发明的一种叫‘必亚诺’(piano,钢琴的旧名)的洋琴,可以发出好象钢铁互相敲击,悦耳悠扬的叮咚声,上面有黑色和白色的共88个键盘,用手弹奏起来非常好听,各国洋人都非常喜欢这种乐器。她还喜欢一个叫柴可夫斯基的俄罗斯作曲家作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喜欢里面的舞蹈和音乐,更喜欢这个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朱胜文请求她以后有机会好好讲讲必亚诺和《天鹅湖》的故事,拉伊莎爽快地答应了。
她还说到有一种黑色豆子煮出,其味苦过茶叶,名叫coffee(咖啡)的饮料,但如果加进牛奶和糖掩过部分苦味后,会变得非常香浓可口而且提神。咖啡从土耳其、阿拉伯传进欧洲后也造成了大流行,连罗马梵帝冈的教皇都酷爱饮用,就象英国的女王离不开清国进口的红茶(加入柠檬片或佛手柑片和糖、牛奶等)一样。拉伊莎相信有那么一天这些西洋流行之物甚至西洋流行之文化都能够引进、流行到清国,为清国人所欣赏和享用、学习。
这一晚的谈心让无忧无虑的乡间少年朱胜文开始了解乡村之外的清国都城BJ,以及清国之外的所谓化外万国蛮夷,所发生的时悲时喜的故事。若干年后他回想起来,一定会记得这个晚上的点点滴滴对他今后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确立是如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两人聊着聊着,睡意渐浓,拉伊莎靠在朱胜文胳膊上沉沉睡去。看着身边的女孩,长发及肩,在煤油灯摇曳的昏光下,靓丽的面容忽明忽暗,长长的睫毛轻轻的抖动,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一夜过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朱胜文把拉伊莎轻声喊了起来,拿出一顶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旧毡帽(雷锋帽),弹掉还挂在拉伊莎头发和身上的几根秸秆,把拉伊莎的满头金发全部拢进毡帽里,然后戴在她的头上。一边故意把帽沿往下拉了拉,直到眼皮附近,一边说:“我们一起出去打听打听下,我要给你装扮下免得给人发现了。一会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着,跟紧我,别走丢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冲动,不然你也被发现了就坏了。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难为一个小孩,还是小心为上,唉!”
拉伊莎点了点头,看着穿着和狗子差不多颜色和样式的土制粗布棉袄、棉裤、棉鞋的朱胜文,含着笑意任由他摆弄。朱胜文晚上的时候在月光下看得不真切,这会看着拉伊莎微圆姣好的脸庞,宽宽高高的额头,白净细腻的皮肤,水蓝色迷人的眼睛,苗条高挑的身材,只比大八岁的自己矮一个头,漂亮、略带泥污的粉色蕾丝天鹅绒面羊皮大衣,齐肩微卷的金发如瀑,心中不胜荡漾。想了想,她还真是个美人胚子,比妈还是美得多的。
两人整好衣帽,一前一后的出了门。拉伊莎回头看了下,原来待了一整晚的地方是个下部花岗石基上部红色砖墙雕栏画栋甚为壮观的三进祠堂,上有块碑额阳刻出“宗聖祠”三个大字,于是心中默念记好了。才走了不远,就看见三三两两的有人小跑着往湾子中间的广场上去。朱胜文拦着一个中年妇女,问道:“顺子妈,你们到哪儿去呀?”顺子妈一边跑一边回答说:“有热闹看呢!听说狗子昨天不见了,怕是被洋和尚拐跑了。刚刚狗子他爹抓到了那个洋和尚,要审他,叫他交出狗子呢。就在广场里头神桑树上绑着呢。大概是天黑,跑了一晚上都没跑出去,还好还好。”拉伊莎在后面听到了心如刀割,眼泪夺眶而出,伸手拽住朱胜文的手,小手捏得好紧。朱胜文知道她心里难受,连声在她耳边说别难过别难过。
下坡路好走,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广场,就看见广场边上一字排开长着三棵高高大大的桑树,枝繁叶落,中间那棵树上用麻绳密密匝匝地捆着个人,身穿黑色神父袍、三十岁左右的英俊洋人,一头金发,皮肤白晰,眼眶深陷,鼻青脸肿,袍子上满是黄色泥巴脏痕,正是拉伊莎的父亲米哈依尔神父。想必是因为路不熟,绕来绕去一晚上也没跑多远,又或是发现拉伊莎走丢了折返来找,到天亮的时候被他们搜到并抓获,而且看样子还挨过一顿打。桑树前面陆续围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小孩,不少人在那里瞎起哄说打死他,还有人朝神父扔小石块。朱胜文拖住拉伊莎的手,快步挤到前排站定,向拉伊莎看了看,能看到她眼下两行清泪正在流淌,咬着牙,紧捏着朱胜文的手,心中也不禁有些悲忿。
狗子他爹站在神父前面,眼露凶光,大声呼喝着:“红毛和尚,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把我们家的狗子藏到哪里去了?如果你再不回答,小心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完从身后腰带上拔出一把藏刀,明晃晃的,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着恶狠狠的白光。神父此时竟然十分平静,看了眼身前的藏刀,又看了眼狗子他爹,又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扫过围着看热闹的众人,仰天用外国人抑扬顿挫讲汉语的腔调小声说道:“主啊!请原谅这群人的罪过吧!”然后低头用头划过一个十字,冷静的对狗子他爹说道:“我只见过你家小孩,他很可爱,我很喜欢他,所以我摸了他的头,之后就到了曾府布道传教,再也没有出过曾府,这个曾老爷可以做证。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把他请过来当面对质。”
狗子他爹一副不相信的神情说:“七老爷是我们一族之长,又德高望重,乐善好施,平时也经常接济我们家和湾里人,我当然应该相信他。可是他和你们洋人一向走得近,难免会帮你们说话。事关我家孩子的性命,我当然要慎重起见,不能听信七老爷的一面之词。况且昨晚上他还说把你们送回了县城了,这不是明摆着是扯谎的吗?你说我们能相信七老爷的证词吗?大伙儿说对不对?”一边说一边转过头,伸手划过众人。人群中好些人都点头大声说对。
“从现在开始,你要再不交代出狗子的下落,我就在你身上扎窟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直扎到你说为止。”说完将刀缓缓举过头顶,做势要往神父身上刺。”这时拉伊莎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脚步不由自主跨了一大步,身体不住发抖、发晕,几乎要喊出声来,只听到耳边有人小声说:“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冲动!”然后众人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快步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朗声喊道:“狗子爹,你搞错了。”狗子他爹一楞,侧了侧头看。
“胜文,你过来干嘛?我没有搞错,红毛洋人都是坏人,仗着有枪有炮,就会欺负我们大清人,杀人强奸放火还把我们皇宫的宝贝抢跑了,还倒要赔那么多银子给他们,搞得朝廷不停加税,口粮都快交光了,还让不让咱们活了?你说我哪里搞错了?最后看到狗子的是他,不是他拐的还有谁?”他越说越激动,手也不住的抖,藏刀在神父衣服上划来划去,拉伊莎看到了头嗡的一声,心嘭嘭乱跳,耳朵边有如擂鼓,都快背气晕过去了。
朱胜文也看得心惊肉跳,伸手说道:“狗子爹,您别慌,先听我说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您先别杀他,留着好一些,别急别急!您想想呀,如果他真的拐了狗子,您把他杀了,还能找谁问出狗子的下落?是他的命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命重要?再说如果他真的没有拐狗子,您把他杀了,官府一定不会放过您的,官老爷如果要您杀人偿命,狗子和狗子妈岂不是就没人养活了?反正洋和尚已经绑在这儿,也跑不了,还不如留他两天,等事情调查清楚了,真是他拐的,再杀也不迟的,您说是吧?叔!”
狗子他爹听完,低着头犹豫片刻,收起了刀,神情也舒缓了下来,挤出一点笑容,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又拍了拍朱胜文的头,一脸不好意思的说:“小家伙,真有你的。还好你站出来提醒我,不然就要误事了。先晒他两天,什么时候愿意交代狗子的下落什么时候再来处理他。”朱胜文长抒了一口气,冲狗子他爹笑了笑,转身正准备往拉伊莎那边走,看到拉伊莎也露出了笑容看着他,心里也无比开心。虽然还不能放了神父,至少现在还不会立刻丢了性命,也许到后面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狗子爹,这事不能这样办。”人群中快步走出一人,一边走一边喊。走到狗子他爹面前,小声说:“你现在要是不想杀他,如果被七老爷的人救走不是亏大了?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如把红毛和尚双腿都捅上一刀,让他走不了路,想救也没那么容易不是?”狗子他爹一听,已经舒缓的情绪一下子被激发了起来,满脸凝重,不由自主地挠起头来。突然再次拔出了刀,缓步向神父走去。拉伊莎吓得尖叫了一声,双手成拳紧张得按在腮上,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