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豪赌(名冠天下之一)(乐琳琅)
序言
年初无意之中,网上看见《凤舞九天》一书,结识了乐琳琅,很快便是被《凤》书大气慷慨的构架,曲折巧妙的故事情节设置,惊诡的悬念深深吸引住。
《凤》书,看似波澜不惊的表面蕴含重重杀机,写尽凤城离合沧桑,尽管古人有云“旁观者清”,但是我们这些局外人都禁不住暗暗为主人公凤天影捏把汗,一直追看下去,哪知结局出人意料,更是惊喜连连!
最为在下与读者倾慕的是,乐琳琅的写作风格如天上白云,渺不可寻,可又是这般打动人心。她之写法,文章比作曲谱——声壮时如铁骑入枪冗冗;声高时如风清朗鹤唳空;声幽时如落花流水溶溶;声低时如女儿语小窗中。
盼完了《凤》,好久不见乐琳琅的新作,实在是心下苦等,终于,好消息传来,乐琳琅新作《名冠天下》横空出世。在下拿到手稿,禁不住喜悦先睹为快,阅完不禁拍案叫绝!
喧闹的城市花园中,许久不曾见到这般能让人静静坐着,品一杯花茶,就着傍晚夕照的阳光看下去的好书了!
《名》书文字如同乐琳琅大作一贯的华丽而趣味横生,但是情节构思明显更加精妙绝伦,如电影的蒙太奇,起伏跌宕;而人物刻画也是愈加得心应手,新颖独特,个性鲜明,让在下读之,欲罢不能!
说到意境,《名》书远远超过现时网络上大多纯言情与纯武侠,《名》书中写青涩又细腻的感情,带着淡淡的回味和感动,温馨和刺激描写得都很细腻,读起来也很有味道;而场面叙述气势恢弘,却是一针一线,分明清楚,足见乐琳琅的深厚功底。
在下言尽于此,希望各位书友能一进《名》书的世界,欣赏这一朵悄然开放的奇葩,动人心魄的美。
2007.12.09
附:旧客听雨,Sohu,幻剑知名写手;《越阳光,越死亡》获得2007年11月第一届“问鼎搜狐”大赛灵异类冠军,代表作玄幻武侠大作《九玄》正在幻剑书盟火热连载,屡屡刷新幻剑纪录,是为幻剑08年第一季主打扛鼎之作。
楔子
一片乌云缓缓浮过,剪去半轮月影。
夜风吹来,摇得山间树丛沙沙作响,草丛中若隐若现地蹲着一只斑斓猛虎,吊睛虎目透过枝叶缝隙悄然窥探夜半出穴觅食的一头豪猪。
豪猪正在啃食一丛竹笋,丝毫没有察觉草丛里潜伏的危机!
猛虎借着草木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步步逼近!嗅得猎物身上散发的肥美气味,猛虎弓着背,凌空跃起,挟一股腥风猛扑而来。
豪猪惊逃几步,避不开凶残猎杀的虎爪,索性拱起身上长而硬的尖刺,扎得虎爪微缩。
猛虎龇牙怒目,欲绕至豪猪背后,豪猪低头拱背,竖起密密麻麻的长刺,始终对准猛虎双目,顽强御敌。
林中双兽原地周旋,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蓦然,一支羽系响铃的惊矢划空而过,野林中闪现点点火光,数只猎犬狂吠,两只猎隼盘旋空中,唳声穿云裂石!
一条火蛇阵赫然绕在林子周边,火光将南苑皇家猎场照得有如白昼,威势震天的呐喊声响起,鼓角齐鸣。
一匹怒马冲入围场,马背上一个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剽悍武士,策马疾驰,跃过丛丛灌木,好比龙腾云、虎乘风,一柄五尺长的大黄弩弓挽在手中,扣上弦、拉满弓,箭矢连珠炮般嗖嗖射去,三枚箭呈“品”字形射入猛虎额头、双目,贯穿虎脑,威慑山林的虎啸声戛然而止,猛虎砰然倒地,血雨喷洒。一箭射穿喉咙的豪猪弹跳一下,重重跌在地上。
猎鼓虺虺,手持火把的士卒布开猎阵,鼓噪呐喊着用火光驱赶林中野兽。不少野狐、山獐之类的走兽惊得四处逃窜,数只凶獒将走兽逐入围场。
一批铁骑将士见猎心喜,策马而来,拉弓搭箭,箭未离弦,忽听耳边一阵狂风旋过,先前射虎的那名武士挥出响鞭,马行如龙,风驰电掣般奔了过去,马蹄激起的滚滚尘浪淹没了后面一批铁骑。
武士松开缰绳,立于马背,拉开半人多长的大黄弩弓,搭上数十支箭矢,五指猛力弹开,箭矢如蝗,破空咝咝作响,箭矢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悲嗥声漫山遍野!
人人被武士出神入化的精湛射技惊得目瞪口呆之时,一支黄金箭从围场外遥遥射来,箭羽系一枚金牌闪电般划空而过。
众骑士打着呼哨,狂也似的策马猛追射在空中的黄金箭。
场中一个银衣束装的少年从马背上纵身一跃,跃出足足三丈远,稳稳落地后,步若流星,急追空中箭矢。
少年奔跑的速度何等惊人,居然追上了武士所乘的那匹汗血宝马,再纵身一跃,拔高三丈,凌空拦截了那支黄金箭。箭羽系挂的一枚金牌由于惯性裂开细绳甩了出去,“咚”的一声,落入冰珠湖中。
冰珠湖不大,却深达千丈,湖底盘踞一条雪龙,湖水寒冽刺骨。骑士纷纷勒马湖边,不敢轻易涉险,徘徊犹豫之际,忽听湖面“喀嚓”裂响,一个红发小子举石砸裂湖面一块浮冰,身化矫龙,凌空三折,“扑通”跳入湖中。
岸上之人惊见湖面冰层下遍布暗流漩涡,指尖微触水面,已然冻得红肿。
红发小子入水足足一刻钟,仍不见动静,众人忧心忡忡,大半猜测此人凶多吉少,正纷纷摇头惋惜时,忽见水面浮了几个气泡,一道人影“哗啦”破出水面,满头红发凝结冰珠,出水之人的笑脸却比点点冰珠更加璀璨夺目。众人定睛一看,红发小子手中赫然挥动着一枚金牌,喝彩声顿时响爆一片。
旌旗招展,鼓声震天,迎得骑士猎手归来。
银衣束装的少年一马当先,手持黄金箭回到围猎场外黄金台上。
四根巨大的黄金柱撑起的台楼上张灯结彩,设下盛世豪宴,宾客如织、美女如云。其间觥筹交错,丝竹悠扬,霓裳翩跹。一条红绒毯从二层台面一路铺至玉石阶梯上,红毯两侧绵延张张长桌,摆满美酒佳肴,身穿官服蟒袍的三朝元老也坐于席间,前方六名奇装异服的男子盘膝坐在锦毡上,举杯遥敬台前正中高踞盘龙金椅的一名皇冠龙袍、雍容华贵的男子。
今日适逢圣诞节,万岁爷四十寿诞,中土周边的六个邻邦小国、蛮夷使节皆携带贺礼,前来参加天子寿筵,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宝,又派出各国武士骁将与中土武将一同嬉闹竞技于南苑皇家猎场。
胯下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铠甲武士来到台楼下,暴喝一声,双足猛夹马腹,马儿扬蹄长嘶,天马行空般一跃而起,铁蹄稳稳落在二层高台上。随后走上黄金台的正是那名从冰珠湖中捞回金牌的红发小子。
一名司仪手捧花名册,大声宣读:“高昌国使节指派神射武士一名,出箭九十九支,射死九十余只兽;焉耆国使节指派追风将一名,追获吾皇所射黄金箭一支;龟兹国使节指派水龙神兵一名,取得黄金箭上荣誉金牌一枚;我朝武将出箭……”倏地住口不言,司仪惶惶低下头去。
神龙皇朝众将士在今夜一场狩猎当中,未能发出一箭,猎得一兽,在座朝中官员顿觉颜面无光,入喉美酒成了苦口黄连,苦不堪言!
高踞龙椅的神龙天子仁心天授,有人君之大度,一场取乐嬉闹的狩猎虽让异国之士技压群雄、出尽风头,他却也不恼,反而付之一笑,“列国使节派手下能人于朕的寿筵之中大显身手,其意无非是想取悦朕!中原乃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素来讲究儒家学术的‘谦让’之道,故而众将士箭镞依旧满匣!神射武士既已代劳,众卿家不妨取来猎物,烤食野味。”
“皇上英明!”
文官武将齐声高呼,派了力气大的士卒往围猎场内捡了八头白鹿、八头白狼、八只珍贵的猎兽,置于车上,十几个人齐力推车,车轮却深陷泥泞,纹丝不动。士卒们汗流浃背,不禁慌了神。
摩揭陀国的使节在高台上远远望见神龙皇朝的士卒一副束手无策的狼狈模样,哈哈一笑,当即指派一名身高八尺余、体形健硕的大力士前去助人一臂之力。
大力士走到车前,威喝一声,单臂托起了数百斤重的车辆,脚步稳起稳扎地登上层层台阶,将一车小山丘似的猎物搬到黄金台上,脑门上却不见一粒汗珠。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那钵多国使节身旁一名年轻剑客缓步上前,从一头白鹿身上沾的一片桑叶中摘下一粒雪白的蚕茧,抽出腰侧一柄佩剑,把蚕茧轻轻搁在剑尖上,剑刃嗡嗡作响,肉眼极难捕捉到刃尖上勾、撩、拨、挑、拈等等一连串细巧飞快的动作。众人只瞧得那粒蚕茧突然在剑尖上飞速旋转着,绕在茧上的蚕丝一点一点抽了出来,细细的蚕丝如一根银线,完完整整地与茧剥离,长长地拖了一地。
剑客捻着这根蚕丝,当作鱼线般用一股巧劲抛甩出去,竟从白鹿嘴中钓到一根舌头,放在火盆上翻烤几遍,刷上佐料,烤出香味了便置于银盘中呈给神龙天子。
天子拊掌笑叹:“这一式剑招,堪称天下一绝,令朕大饱眼福,赏!”
天子豪爽,赐了那钵多国剑客一柄傲视宇内的太阿宝剑,当真令此人如虎添翼。
五国使节均已派手下能人亮出绝活,唯独突耶国使节闷葫芦似的坐在一旁,眼皮子一耷拉,这等场合他居然打起了呼噜。
呼噜声打得跟雷似的隆隆作响,邻座几个官员瞪他几眼,不见反应,就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脚,人是给踹醒了,火气也给踹出来了,只见他竖起眉毛一把揪住邻座官员的衣襟,破口大骂:“你个臭蹄子敢踹到老子头上,找死哪?”
那名官员不曾料到突耶国的黄毛使节居然把中土语言学得如此流利,骂起人来更是了得,他愣了一愣,顾忌到这种场合的礼节,硬生生挨了一通骂还得憋着火气小声道:“阁下把眼皮子撩高点,看清这是什么场合!”
“什么场合?”突耶国使节哼哧一声,故意放开了嗓门大声嚷嚷,“天子寿筵,我等兴冲冲赶来,本想见识见识中土的歌舞伎乐,但是,你们瞧瞧这些跳舞的女子,一个个无精打采,舞姿不堪入目!唉,真是无趣、无趣哪,倒不如突耶女子随意一舞!”天子闻言,讶然道:“区区一个突耶女子随意一舞就能盖过本朝霓裳乐舞的盛况?哈剌使节言过其实了吧!”
“霓裳乐舞?”哈剌嗤之以鼻,“天子可曾见过飞天神舞的绝代风华?本使节斗胆与中原天子赌一赌,倘若本使节指派的突耶女子献上飞天神舞仍压不过这霓裳乐舞,突耶愿将淬叶川以南一片沃土割让给中原天子!反之,天子若输了赌局,本使节只要天子身上小小一块九龙玉佩!不知中原天子敢不敢与本使节赌这一局?”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神龙皇朝的文武百官冷笑连连:这位使节太过草率轻狂,居然想以区区一名舞伎开出赌局,押上突耶国一块沃土为赌注,分明是自取其辱!
神龙天子却被这赌局勾起了些些兴趣,在座的列国使节纷纷鼓动他与哈剌赌这一局,何况哈剌押上的赌注极为诱人,又公然挑衅,一朝天子岂会把这等蛮夷小卒放在眼里!在众人一片鼓噪声中,天子含笑点头。
哈剌长身而起,“啪啪啪”三击掌,几名西域密宗神僧手持木鱼、钵磬鱼贯而入,盘膝坐于蒲垫上,敛容闭目,口念大乘佛教经文口诀,念罢四句“空诀”,神僧们打禅静坐,物我两忘。
哈剌掌心相合,“啪啪”双击掌,通往台楼的玉石阶梯上便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众人纷纷翘首以盼。哪知这回走上台楼登台亮相的居然是个狂狮般的魁梧男子——铜铃目、狮子鼻,披散满头金发,脸上涂抹青泥、勾勒野人部落的那种刺面图纹,身上仅仅披一片兽皮,一块块铜铸般的肌肉蓄满爆发力,似乎能扛起千斤重的巨鼎。但此刻,他手中只握了一柄七尺长的芭蕉扇,走到台面一个角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众人瞧得一头雾水,猜不透此人拿把扇子来想做什么,忽见红毯上又骨碌碌地滚过来一面扁扁的大鼓,鼓面状如蜂窝,是由一百个巴掌大的小圆鼓拼凑而成,中间有圆鼓拼接后留下的三十三个空隙。
神龙朝的文官武将何曾见过如此之怪的一面鼓,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面巨鼓从台楼下沿着玉石阶梯一路滚上二层台面后,居然像长了眼睛似的打个弯,绕向一个角落。众人定睛一看——喝!这面巨鼓底下有个三寸丁似的矮个小子,光着个脑袋,蜷着身子,一口气翻了几百个筋斗,足尖、指尖滚球似的顶着那面巨鼓一路翻滚到台面那个角落,停在了手持芭蕉扇的壮汉面前。矮个小子仅用竹筷般细瘦的一根手指头稳稳顶起了那面巨鼓。
一声狮吼,壮汉须髯怒张,冲着巨鼓“呼”地挥出芭蕉扇,台楼上猝然风声大作,翻江倒海般的风力击在鼓上,一百个小圆鼓的兽皮鼓面齐力震动,共鸣的擂鼓声伴着风力穿过三十三个三角形空隙摩擦出的风鸣声,糅合成一种奇特且富有震撼力的乐声。闻之,恰似铁骑入枪冗冗!
风声过后,黄金台上数百盏琉璃宫灯齐皆熄灭了光焰,悠扬的丝竹之乐被天雷般的擂鼓声催裂,丝弦残断、牙板笙磬裂碎,神龙皇朝的霓裳乐舞戛然而止。漆黑夜色中,只听得慑魂敲心的鼓乐声一浪高过一浪,恰似雷公震怒时的咆哮!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挟雷霆万钧之势裂开云层,天穹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天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宛如昆山碎玉凤凰叫,空灵美妙!
台楼上一人霍地站起,指着夜空,迭声惊呼:“看、快看!天上有两个月亮!”
果然,天穹裂开的那一道缺口也飞出了一轮金灿的明镜——皎洁的月宫中隐约窥得一抹羽衣翩跹的袅娜影姿。
众人凝神极目望去,自璀璨银河间缓缓坠降的竟是一块巨大的白色云母,削成圆月状的薄片,如同一面明亮可鉴的镜子折射了皎洁的月光,将夜空的一轮明月倒影在上面,使人的感官产生错觉,误以为双月悬空!
徐徐降下的“月宫”离黄金台越来越近,众人讶然发现圆月状的云母上插了两片帆布、竹骨绷起的滑翔羽翼,顺着芭蕉扇扇入巨鼓三十三个空隙与一百个小圆鼓兽皮鼓面震动回旋开的一股奇异气旋飞翔到台面上空后,被气流托住,悠浮于空中,一根绳索从“月宫”中垂悬下来,恰似玉宇通往凡尘的一条天梯,折射的月光如一道澄净的白色匹练投射在黄金台上,光束之中,一抹无限美好的袅娜影姿沿着天梯翩然而降,如散花仙子洒下七彩花瓣,一股子芳馥花香随着心形叠印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众人仿佛被引到了蓬壶仙境,看到一位仙子迎着第一缕春风散花于凡间。
仅仅凭借着一根柔韧的绳索,仙子在空中舞出千种仪态、万种风情,抛撒着花篮中片片花瓣,柔若无骨的娇躯变幻的舞姿隐隐带着韧劲与力度,再糅合纯白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胴体摆弄出的风情媚骨,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瞬间攫取了众人的目光。
仙子捻起花篮中最后一束花,那是一束采自天山的雪莲花,纤纤十指捻作凰冠状,足踝绕着绳索翩然一旋,带着撩人的风韵将花束遥遥抛向神龙天子。
衣袂飘飘,沾着云丝雾缕,仙子翩然飞降至台面,眸光透过金珠串缀的流苏面纱望向接得那束雪莲花的神龙天子,****的妙足点踏着奇异舞步,足踝、手腕的串串金环丁当作响,缓慢摆动着灵蛇般的腰肢。动了凡心的仙子“坠落”了,坠落成凡间的女子,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尽情释放着一个如花少女的妖娆妩媚!
这一舞,带着异国的风情,以肢体大胆地舞弄出最诱人的种种姿态,令保守礼节的中原之士不仅微张着嘴巴看直了眼,魂儿更是出了窍!
正当众人被仙子曼妙勾人的舞姿挠得心头蠢蠢欲动时,波若之音猝然响起,密宗神僧敲响木鱼、钵磬,念诵波若心经。恍若天际传来的佛音化作浮屠之火罩向凡心萌动的散花仙子。
舞姿猝变,仙子挣扎着、反抗着,奋力对抗天庭无情无欲的残酷戒律,欲挣脱仙界的束缚。一阵惊雷般急促的擂鼓声中,狂旋的舞姿宛如怒剑狂花般绽放到极至的美,如此的扣人心弦!
浮屠之火最终幻化为一副枷锁、一根镣铐,牢牢束缚了仙子的身心,狂旋的舞姿渐渐地变慢,渐渐地被波若之音压制下去,仙子跌伏在地上,颤动着娇躯,带着无助、无奈、悲痛与深深的依恋,奋力把手伸向心仪的人儿。猝然,“嘭”的一声响,巨鼓被强大的气旋撕裂成千万片,冲上夜空。仙子悲鸣一声,如同折断了一双羽翼,淌着血泪被佛音招向天界,沿着“天梯”飞升,碎下的羽翼沾血染作了花瓣凄美的形态,片片落下,“飞天神舞”那神幻无比的舞姿到此时才如同火树银花般叠出一个个高潮,恣意绽放的风华,颠倒众生!
直至“月宫”被气流冲上夜空,消失在天界尽头,仙子倩影杳然,众人仍久久窒息在那里,久久凝望夜空,竟将莹莹流转的点点星光疑作了仙子泣下的滴滴清泪。神龙天子伸手欲为仙子拭泪,指尖却触不到天界——那份爱恋是如此的遥不可及,使人心中涌上万千种憾恨情伤!
黄金台上彩灯重又亮起,众人恍若大梦一场,回过神来,才发觉脸上微凉,眼角湿湿的,禁不住喟叹:飞天神舞果真厉害,几乎能摄了人的魂魄!
哈剌使节胸有成竹地望向神龙天子,问:“以天子之见,突耶的飞天神舞比之中原的霓裳乐舞,孰劣孰优?”
神龙天子遥望天际,感慨万分:“突耶的舞伎名伶果真领悟了舞之精髓,以神传情,以情而舞,舞、魂谐和,怎不叫人折服?”
相较之下,霓裳乐舞有形无魂,徒具其表,养眼而不能勾魂摄魄,确实略逊一筹!
哈剌仰天大笑三声,好不得意,“这一场赌局既已分出胜负,天子身上那枚九龙玉佩也该换一换主人了吧?”
神龙天子握着腰侧玉佩,稍微犹豫,“九龙玉佩乃先帝所赐,朕怎能将它转赠他人?不如……朕派人到宫中宝库另选一件宝物给哈剌使节……”
“天子一言九鼎,此番莫非也想耍赖失信于人?”
哈剌冷笑一声,环臂抱胸,气定神闲地盯着神龙天子,摆出一副得不到九龙玉佩便誓不甘休的架势。
突耶使节气焰如此嚣张,言语咄咄逼人,神龙百官愀然不悦,性子火爆些的武将纷纷拍案而起,戟指怒目,“黄毛匹夫休得无礼!吾皇宅心仁厚,敦亲睦邻,不欲与中土边关一个蛮夷小国的使节斤斤计较,识趣的,休要得寸进尺!”
哈剌哼哧一声:“输了赌局耍赖,还放出狗来咬人,这种无赖行径本使节只在市井地痞里头见过,想不到中原堂堂一国之君也摆出这等阵势,罢了、罢了,本使节算是领教了中原礼仪之邦的‘谦让、诚信’之道,告辞!”言罢,愤然拂袖,转身便走。
“使节留步!”神龙天子霍地站起,解下腰侧所挂的那枚九龙玉佩,正色道,“朕几时说过要赖了这赌局?失信于人,便是失信于天下!朕岂会为了小小一块玉佩失了诚信?哈剌使节,这九龙玉佩,你拿去吧!”
一名太监恭恭敬敬接过天子手中的玉佩,走到突耶使节面前。
哈剌接过玉佩,对着月光看看这块通体莹润的昆冈白玉——玉佩边沿打磨雕刻出了棱角分明、口含龙珠的九个龙头,一条金鳞闪闪的龙身、龙尾,九只握有“火烧云”石珠的龙爪。张牙舞爪的金龙将帝王生辰石中提取的这块白玉盘踞在龙身中央,似乎在守护着皇家血脉与最高无上的权力!
“九个头一个身子的龙,有趣、有趣!”
哈剌目放异彩,将这枚九龙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藏妥当,持起酒壶,仰头灌了十来口烈酒,借着烧心的酒劲压抑住宝物到手时激动的情绪后,重重放下酒壶,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天子虽输给本使节一枚九龙玉佩,但让主人输了赌局,上门做客的鄙人实是过意不去哪!不如借着主人寿筵,本使节献上那名突耶女子,为中原天子的后宫锦上添花,天子意下如何?”
神龙天子面露喜色,“哈剌使节以美人相赠,比之金银玉器这些俗物,更令朕动心哪!”
哈剌笑了笑,指向黄金台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天子回头看一看,美人儿不就在那里等着您吗?”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静静伫立着一抹绰约影姿。神龙天子的整颗心瞬间被吸到了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推开盘龙金椅,天子快步上前。在那个角落隐隐荡出一缕暗香,似乎是婆罗门花的勾人奇香,他摘了一盏琉璃宫灯,举高灯盏一照,光影交叠,剪出一道无限美好的侧影——淡金色的长发飞瀑般笔直地垂至足踝,一袭白色的长袍裹住了玲珑曼妙的娇躯,却在微敞的领口露着纤纤颈项、白玉凝脂般的半片丰盈****,胸前细腻的肌肤上赫然纹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婆罗门花,繁复叠匀的千片花瓣勾勒得如此精巧,散发着阵阵奇香。
天子牵起了伊人一片长袖,牵着她走到亮处。
长袍拖曳在地上沙沙作响,袍子里****的妙足迈着轻盈、娇软的凌波步态,足踝上圈圈纹饰精美的金环叮叮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站到亮处,这个突耶女子缓缓抬起头来,脸上蒙着金珠串缀的流苏面纱,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微露,神秘而又诱人!
天子缓缓掀开了那层面纱,一张别有几分奇妙韵致的颜容呈现在他眼前——没有中原女子的柔和线条,这个二八年华的突耶女子的容貌透着异国的风情,浑圆饱满的额头缀着一条水晶链子,链子一端悬挂泪滴状的银色水钻,掩去额心莲瓣形的一点朱砂痣,两弯细眉挑在棱角分明的眉骨上,眉梢挑出几分冷傲,异于中原黄种人的那种冰水凝晶般的白皙肤色,配着艳红欲滴的唇色,糅合出一种无比冷艳的气质。
当这个女子扬起下巴,微微眯着眸子注视神龙皇朝的九五至尊时,“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这八个字只能流于表面,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使人在刹那间想到白狐的眼睛——拥有狐类家族最高贵血统的白狐,总是将一身高贵的皮毛隐匿在冰冷冷的雪地中,高傲、冷漠,却又那么的美丽,只在发现美味的猎物时,琥珀色的眸子里才会浅浅地流露出狐媚之色,狡黠地隐藏了危险的气息,轻悄悄地靠近猎物!
他身为天子,拥有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盛装艳舞时好一派情切切的媚骨风韵,颠倒众生;淡妆而立时,眉梢竟挑着三分冷傲,眸子里却隐透两分巧媚,一分狐般狡黠不露痕迹地深深隐匿。危险的女子呵,偏又带着致命的诱惑,牢牢吸住了天子的目光!
“朕要知道你的名字!”
深深凝注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怕她听不懂中土语言,天子以眼神表达心中的话儿。
这个突耶的倾国名伶眯着狐媚的眸子迎向神龙天子无声凝注的眼神,艳色唇瓣中吐出的语声却如同冰珠迸溅般的冷脆:“奴娇!念、奴、娇!”
三分春色姿容,二分化作尘土,一分坠入流水无踪影——
此物似花而非花。
霜天破晓,皇宫仪心殿里丝丝暗香弥漫,透窗而入的点点飞絮在静谧的空气中漂浮,一只腕扣金凤绞丝镯的莹莹玉手将绣帘撩开,樱唇小巧、酒窝秀美的丽人倚在窗前独自凝眸。
殿外花园里,春风桃李自然一派繁花绚烂,宫墙边的几株杨柳却在风中抖落点点飘絮,四处飞散。古来多少风骚墨客将杨花柳絮遗貌取神,称之为离人泪盈盈。细看来,花园中点点飘絮不是杨花,而是倚窗丽人在心坎里淌出的滴滴伤心泪!
“如妃,哀家今日赐你一枚宝印,你为何拒不接受?”
殿内传出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
倚在窗前的丽人转过身来,望着坐在殿内玉榻上的一位珠光宝气、肃容威态的老妇人,幽幽一叹:“姑妈,王皇后病逝不久,永宁宫的凤椅空缺,后宫多少姐妹在争这个皇后的宝座,您不能因为如意是您的侄女,就将这御绶宝印赐给如意,姐妹们一旦妒红了眼,定会讥笑如意是靠着与太后的裙带关系攀龙附凤,爬上皇后之位的。”
“如意啊,哀家确是偏心于你。”如太后在勾心斗角的后宫住了大半辈子,早已是老谋深算,“咱们如家的女子个个深具慧根,你又擅长鉴貌辨色、聆音察理,只是欠缺一套揣摩迎合的功夫!这后宫风云变幻、凶险难测,你若一时心软,千般忍让万般谦逊,迟早会被手段阴辣的嫔妃踩在脚下,凌辱虐杀!还是趁哀家这把老骨头挺得住的时候,早早接了这御绶宝印,登上皇后宝座……”
“姑妈!”如贵妃颦眉凝愁,心烦意乱,“皇上博爱、风流,他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未必是如意!况且,当年如意是赌着一口气进宫来的,从未想过要登上皇后之位,也不愿去曲意迎合什么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后宫了此余生。”
太后脸色一沉,薄怒道:“你入宫都三年了,哀家却从未见你笑过一回,如家最爱笑的小女儿,如今却像一个深闺怨妇,整日摆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总是讨不到皇上欢心,也难怪他总是不来仪心殿临幸你!难不成,你还没有忘掉那个人?”
“不!”如贵妃答得飞快,语声中压抑着一丝脆弱与哀怨,“在如意心中,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那你为何总是一意孤行,处处忤逆哀家?”太后又气又恼,恨铁不成钢。
“姑妈息怒,如意只是怕自己不能令皇上称心如意。”如贵妃措辞委婉,虽身具慧根,却只想站在名利场外独善其身。
“如意啊如意,你可不要拿这些可笑的话来打发哀家!”太后容颜已衰,目光却依旧犀利,足以洞穿他人的心思,“倾国红颜、狐媚惑主的女子也未必能母仪天下,出身庸庸碌碌岂可妄图权贵?你则不同,如家三代帝师、三朝元老,你爹贵为皇亲国戚、当朝宰相,皇上也得倚重他。如家就好比金枝玉树,你就是金枝上那只凤凰……”
一番循循善诱的话只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了,只听仪心殿外曲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宫女在殿外恭声禀告:“太后、贵妃娘娘,太监总管有要事求见。”
如贵妃立即走到太后身侧站定,太后看看窗外天色,心知皇儿也该从南苑皇家猎场尽兴而归了,便沉声道:“进来。”
内务府的太监总管急匆匆进入殿内,跪地请安后,尖尖细细的嗓子里就蹦出这么一句令人吃惊的话:“禀太后,皇上从南苑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美貌胡姬,正让宫女们打扫永宁宫掖庭,皇上的意思是要奴才将那个女子安顿在那里。”
“什么?!”太后万分震惊,“区区一个蛮夷小国的卑贱女子居然敢入住永宁宫?皇上是被迷昏头了?这个女子是耍了什么手段到了皇上的身边,名不正言不顺地进了皇宫内苑?”
太监总管小心措辞:“奴才向御前侍卫打听过,得知昨夜南苑寿筵,一名突耶使节曾与皇上打了个赌,皇上输给他一块九龙玉佩,他则把一名色艺双绝的突耶女子赠给皇上。”
言罢,听不到半点动静,太监总管惴惴不安地伏跪在地上,偷偷撩起眼皮子往上瞄了一眼,却见老太后脸色异常,惊了魂似的骇然震愣在那里,如贵妃在一旁轻唤几声,太后这才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皇上昨夜与人打赌输了什么宝贝?”
太监总管隐隐听出太后的语气有些不妙,战战兢兢地答:“皇上输了一块九龙玉佩。”
“是先帝所赐的那块九龙玉佩?”太后不仅声音在抖,连头上发丝也一根根地抖了起来,看到太监总管点了头,惊怒之下,她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晕厥。一旁服侍的宫女慌忙伸手为她抚背,太后这才缓过一口气,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蠢奴才,还愣着做什么?快快摆驾,哀家要去正德殿!”
宫女、太监慌慌张张地将老太后扶上凤辇。
如贵妃在门外恭送太后离开,而后回到仪心殿内,猝然发现玉榻上遗落了一枚玉石宝印,玉石表面的天然纹理竟是飞凤翔云的形态,印面阳文刻有“御绶”二字,是正宫娘娘才有资格拥有的御绶宝印。她上前捡起宝印,匆匆奔至殿外,却见太后所乘的凤辇已顺着御道绕入正德殿的东门,此时想追已晚矣。
握着那枚沉甸甸的御绶宝印,望向正德殿,如贵妃喃喃自语:“姑妈,您是故意把它留在我这儿的吗?可是金枝上不止栖了一只凤凰啊!男人总是风流薄幸,我如何能拴得住皇上的心?”迷茫的目光转而望向园中点点飘絮,一声轻叹弹落风中,“男子多情亦是无情,无情最是伤人!倘若能将光阴逆转,回到三年前,如意宁愿骗他饮下一杯鸩酒,再将他封入冰棺,伴我一生一世!”留不住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人!
在忍受相思煎熬后的今日,她心中只盼自己当初的决定不会出错,他的一缕心思是系在京城、系在朝廷、系在天子身上的,他会回来的!终有一天,那个风华绝代的人儿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到那时,已为人妇、或许已母仪天下的她该笑还是该哭?
牵惹情怀处,怎忍细思量?
仪心殿花园里,残花与粉泪,零落两簌簌。
“太后、太后!皇上已宽衣就寝……”
“大胆奴才!敢挡太后玉驾,推出去,褫衣廷杖!”
内务府总管与正德殿的小太监起了冲突。守在殿外的一品带刀侍卫看到太后领着一拨人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慌忙跪地请安,毕恭毕敬地打开大殿正门。
正德殿内垂着帷幔,几名宫娥秉烛肃立,忽见太后怒冲冲闯进来,便慌忙跪拜下去,左右侍婢挑了幔帐,太后走到乌木金箔的龙榻前,听着榻上阵阵打鼾声,当即端起宫女捧在手中的一盏参茶,“哗啦”泼洒出去。
温茶泼在脸上,神龙天子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一脸怒容的老太后就站在面前,天子吃了一惊,慌忙掀被坐起,穿上宫女递来的袍子、靴子,以参茶漱了口、以金盆花露洗了脸,这才走下龙榻,躬身唤道:“母后,您是亲自来催朕上朝的吗?朕只是小歇片刻,误不了早朝的。”
“昨日,宫中一场赤沣雅乐贺寿盛宴,南苑又是一场狩猎宴席,皇上玩得尽兴了吧?”太后隐忍怒气,坐到酸枝红木椅上,“听说昨夜皇上还跟人打了个赌?是赢了还是输了?”
神龙天子打起了哈哈:“母后,朕赢了个美人儿!”
“好、好、好!”太后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问,“皇上还记得先帝秘籍和太祖训放在什么地方吗?”
天子闻言一怔,猜不透太后为何突然提到太祖训,心中略为忐忑,当即命内侍太监从帝王藏书的琅缳阁中取来先帝秘籍和太祖训,呈给太后。
太后接过这两本绢帛玉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几行朱笔圈划的字,道:“请皇上给哀家念一念先帝秘籍与太祖训中的这几句话。”
两本绢帛玉册一直被密封在琅缳阁中,天子虽然知道帝王家有这两件宝贝,平日里却无暇去翻阅册中记载的内容,今日太后发了话,他这才接来两本玉册,念出了先帝御笔书下的几行字:“太祖训——太祖生逢乱世,神州群雄并起,八方诸侯与太祖一同逐鹿中原,太祖心怀英雄之志,曾亲临泰山封禅,于泰山之巅偶遇一位乘鹤而来的仙人,获帝王兵书一册、九龙玉佩一枚,从而大展鸿图,九合诸侯,开辟神龙皇朝,曾以九龙玉佩为皇室最高权符。太祖年迈龙钟后,立有遗训,凡继承皇家正统的子孙,需将九龙玉佩代代相传,不得遗失或刻意损毁……”念着念着,声音渐渐变小。
看着有些心虚不宁的皇儿,太后绷着脸催促道:“念啊!把帝王秘籍里的那几行字也念出来。”
天子迫不得已,念了下去:“帝王秘籍之神龙……命脉篇?”陡然心惊,他凝神细看册上密密麻麻的一行字,“神龙皇朝兴衰命脉系于太祖所得的那枚九龙玉佩之中,此物为九头龙护体的昆冈白玉,玉中隐有八字天书,金鳞龙身实则勾勒着一幅藏宝图,当年太组起兵的军饷钱粮均取之于地图上标示的神龙山中,此乃神龙皇朝的金库宝藏!若以十八根龙须刺入龙身一片逆鳞,便可取出皇宫秘道的构造图,危难之时可保全皇家血脉!龙爪抓扣的九颗‘火烧云’石珠与龙口含的龙珠用力击敲后,龙珠迸发光芒,形成一种图纹,太祖当年所获的帝王兵书便会重现踪迹!先帝遗训——此物万不可落入他人手中,否则神龙皇朝必将遭受颠覆之难、灭顶之灾,江山不保,皇族血脉危矣!”
啪嗒!两本绢帛玉册从手中跌落下去,神龙天子骇然震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皇上明不明白当年先帝为何将皇位传给八个皇子中排行老四的你?”太后上前两步,以一个母亲慈爱而又严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八个皇子当中,就数你二皇兄最像先帝,行事果断,雷厉风行,先帝却只给他封了个戍守边关的镇远大将军的头衔,把皇位传给了八个皇子中性情最温和的你。祖宗浴血拼来的江山,先帝是盼着一个仁慈的君主来稳固它!可是,天下太平了,文恬武嬉,连你这个当皇帝的也学会了声色犬马,把太祖训和先帝秘籍深锁在琅缳阁,从不去细细研读。如今可好,连祖宗传下的九龙玉佩也被你儿戏般押为赌注,输给了别人,你如何能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神龙天子汗如雨下,自责道:“是朕错了。”
“现在认错又有什么用?”太后又气又恨,“九龙玉佩深具灵性,只有心怀王霸雄图之士、经天纬地之才,才能拥有它,进而成就一番霸业,你却将它送到了狼子野心的蛮夷使节手中!你可知道九个头一个龙身寓意着什么吗?”
“朕……不知。”
“九州大统,一匡天下!你把这八个字送给了突耶!”太后声色俱厉,“你得了一个美人,输的却是祖宗基业、锦绣江山,输的是金銮殿上的那张龙椅!”
神龙天子面如土色,颓然跌坐在龙榻上,追悔莫及,“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节骨眼上,你也该拿出帝王的气魄,别总是一副温和软弱的性子!还不快些派人到皇家驿站,从突耶使节手中夺回九龙玉佩!”
经太后一番提点,神龙天子这才恍然大悟,急唤侍卫统领入殿,命他速去提督府领三百名精兵,重重包围皇家驿站,活捉哈剌,夺回九龙玉佩。
侍卫统领奉旨匆匆离去,一炷香的工夫,他又回来了,领着驿站一名小吏来到正德殿,跪禀:“皇上,奴才在九龙门外恰巧看到驻守皇家驿站的小吏手持金字牌,欲求见皇上,有急事禀报。”
驿站小吏跪在大殿上,将一封封了蜡的信函举过头顶,大声禀告:“皇上,六国使节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京城已有三个时辰,只留下书信一封。”
神龙天子闻言大惊,慌忙接过太监呈上来的那封信函,放到火烛上将蜡封的口子溶开,取出信封内一纸书函,大致看了看,这竟是一封六国使节联名上奏的挑战书,函中明确告之——哈剌使节已命人将赢得的那枚九龙玉佩带回突耶藏了起来,秘而不宣,并将一张秘藏玉佩的地图分割成六张,六国使节手中各持一张,均已踏上了回国的商船。中原天子如若想拿回九龙玉佩,就必须凭借中原人士的实力赢过六国使节在昨夜一场狩猎宴席中派手下能人展示的几种绝技!
此番中原天子派出的将士如能打败身怀绝技的六国武士神将,才能得到一张完整的地图,九龙玉佩方可完璧归赵。反之,中原之士再次落败,就休想拿回九龙玉佩!
挑战书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挑衅般的狂妄嚣张与明显的轻蔑嘲讽意味!六国使节明着是故作大方,给了中原人士一次公平较量的机会,实则是为六国争取了一段时间来破解九龙玉佩当中隐藏的秘密。一旦掌握了九龙玉佩的奥妙玄机,获得藏宝图与帝王兵书,突耶便会联合其余五个邻国,依照九头龙逆鳞中所获的一张皇宫秘道构造图,直捣黄龙!到那时,神龙皇朝的江山社稷都将落入异族强虏手中,神龙子民势必沦为亡国奴!
想想这可怕的后果,神龙天子惊出一身冷汗。
太后看罢书函,更是怒不可遏,“这些刁滑贼子分明早有预谋,不知从何处得知九龙玉佩的玄机奥秘,觊觎中原一片大好河山,公然挑衅!皇上,您还等什么?速速发兵吧!将那些蛮夷小卒打个落花流水!”
神龙天子挥挥手,命大殿内的闲杂人等统统退出殿外,这才向太后小声说道:“这一仗,打不得!”
“什么?”太后震怒,“太平盛世里,你这温和的性子还有些用处,可眼下都什么时候了,战火迫在眉睫,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母后息怒!”神龙天子无奈地翻转信封,指着上面几行不起眼的蝇头小字,苦叹,“昨夜哈剌命人献艺时,只说那是一名突耶女子,朕错将她当成了突耶的舞伎名伶,何曾料到这个突耶女子竟贵为公主!您看,哈剌在信封上清清楚楚点明了她的身份,还有她身上的皇族标记——婆罗门花!他反咬了朕一口,说昨日并不是将公主相赠,而是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答应与突耶和亲,接纳了突耶国的公主,那枚九龙玉佩是被当作和亲信物、朕的聘礼,由六国使节作为见证带回去的。此事不出三日,必将传于民间,朕此时如若发兵强攻,又不能道明其中缘由、不得将九龙玉佩的秘密外传,这一仗打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岂不落了把柄,势必遭到世人耻笑,笑朕明明答应与突耶和亲,一转眼又发兵攻打突耶,朕岂不就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
好个刁滑巧诈的突耶使节,精心设下了一个圈套,献出一位公主,却将神龙天子置于两难的境地!
“江山社稷与你个人的荣辱名誉,孰轻孰重?”太后厉声质问。
神龙天子温温吞吞地答:“九五至尊岂可失了颜面?况且,朕只需接了六国的挑战书,正大光明地派人去六国竞技,赢了,同样能拿回九龙玉佩。如此一来,既能兵不血刃,又能圆满解决事端,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钻了人家一个圈套尚未觉悟,又想跳进另一个圈套吗?贼人既然想出下挑战书这个法子来拖延时日,足以证实他们有九成把握赢得与中原之士第二个回合的较量!即使胜算渺茫,你还要拿江山社稷去冒这个险吗?”太后一语点明利害得失。
神龙天子默然片刻,猝然打开殿门,命侍卫统领入殿,当着太后的面下了一道圣旨:“朕意已决!七日之后,朝中议事。届时,朕要看到三朝元老、翰林学士、五品以上的文臣武将,统统上朝,与朕共谋良策!”
圣旨已下,太后已无回天之力,只得隐忍怒气,退而求其次:“那个突耶女子,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朕既已采取和平之策解决事端,当然不能处决了这位突耶国的公主,朕会赐她一个淑妃身份。七日后,朝堂之上一旦拟定了良策,朕会择良辰命人送去明珠、霞帔,让她在永宁……天香殿受朕临幸!”
江山和美人,鱼与熊掌,两者皆不可抛。
一个风流帝王,一个红颜祸水,二者凑合到一起,还保得住江山?太后恼也无用,急也无用,劝也无用,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糊涂啊!”一拂袖,离开了正德殿。
看着母后悻悻然离去,神龙天子坐在龙榻上认真反省:“朕的心肠是不是太软了?”
近身服侍皇上的太监慌忙跪下,答:“皇上仁慈,朝野人人称颂皇上乃有德之君!”
“哦?”天子展颜一笑,这才记起该脱下鞋子,把袜子穿上。
太监一面帮皇上穿袜子,一面不失时机地溜须拍马:“七日后,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来京城为皇上分忧,皇宫里头可就热闹了。届时,有列位臣公为皇上分忧,皇上何愁寻不到良策?”
天子听来宽心不少,“嗯”了一声,套好了一只袜子,欲穿上鞋子,脑海里突然一个闪念,不由得失声惊呼:“不好!”也顾不得穿上鞋子,居然赤着脚奔出殿外,揪住一名御前侍卫的衣襟,急问,“传朕口谕的递铺已经备马出发了吗?”
那名侍卫何曾见过天子如此失态的模样,惑然眨巴一下眼皮子,他据实回禀:“皇上的口谕一下,内城传令使与京城各大驿站的递铺均已出发,请各省各县五品以上的官员速来京城。”
“快、快去追回来!”
天子脑门上冒了豆大一滴冷汗,猛然拔足奔出正德殿外。俄顷,皇宫九龙门那个方向猝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记吼声:“不要去不毛山——千万不要把东方天宝也给朕唤到京城里来——”
第一章 东方藏一宝
寸草不生的地方,称之为不毛之地。但,东方边境的“不毛山”并不是一座童山秃岭。
不毛山,其实是一个山坳里的小村镇,土地贫瘠,山路崎岖坎坷,几乎与世隔绝。
每逢大雨倾盆时,洪灾泛滥,黄土坡上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浆覆盖田地、毁坏屋舍,庄稼颗粒无收,这里的村民填不饱肚子,就去刨挖草根、树皮充饥,个个衣不遮体、捉襟见肘,大晴天还得拿蓑衣裹身。实在熬不住这贫困潦倒的苦日子,年轻力壮的汉子索性纠集起来,占山为王,剪径豪夺、烧杀掳掠。这些山大王比洪水猛兽更令不毛山的村民惧怕。
朝廷也曾派人来管过,往往是来了一个官,在村镇里一间破庙改建的县衙府上住了三天,第四天就卷了包袱,溜之大吉!留下个烂摊子,朝廷不管,东陲边境的官兵不来管,老天爷也懒得管,不毛山就成了三不管地带。村镇里年纪轻轻的壮丁不是去了和尚庙混饭吃,就是加入了山寨在刃口上抢饭吃,要么就是扶老携幼逃的逃、散的散。到后来,不毛山果真成了人迹罕至、贫瘠荒凉的不毛之地。
神龙太昌九年,朝廷里的那位主子脑子里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又往不毛山派了一名朝廷命官。正一品的官却给派到了边陲,明摆着是个坏了事、被当今圣上一脚踹出去的倒霉蛋!
倒霉蛋来了不毛山,居然正儿八经地当起了县太爷,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待就是整整三年,年年上凑朝廷的官方文书都是千篇一律的话,说他如何管着村镇中仅剩的三个掉光了牙的老村民、两个瘸子、一头懒驴,如何忙着在长不出粮食的咸土里抓一只胡乱打洞的田鼠,芝麻点大的事愣是写了整整十大册,让看的人犯晕。
三年里,县太爷最突出的一桩丰功伟绩就是在村边那条污水沟里钓到了一尾鲫鱼。他赶紧把“丰功伟绩”上报给了朝廷,以此证实不毛山周边的环境大为改善,邀功请赏的意图十分明显。
神龙天子倒是亲自去看了那尾压在冰块里送上来的鲫鱼,赏给了太后最宠爱的一只猫吃,结果那只猫泻了三天肚子,猫毛掉得一根不剩。天子气得搁了狠话——这家伙居然敢用如此混账加****的阴损法子来戏弄朕?!当真是劣性难驯、死不悔改!从今往后,朝廷里永不招用此人!
“不得入京”的圣旨传到了不毛山,倒霉蛋觉得十分委屈,心想自个儿把这地方管得挺好的,今年开春,不毛山还来了一只荤头转向的瘌头鸟,破天荒在此地下了一枚鸟蛋,这不又是一桩“丰功伟绩”吗?于是乎,倒霉蛋接到圣旨当天,趁当今圣上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回敬了圣上一枚鸟蛋,结果……
倒霉蛋继续倒着大霉!
光阴荏苒,三年之后——
朝廷里上上下下的官员,包括万岁爷都几乎将这个人彻彻底底地遗忘,却浑然不知,不毛山正发生着一些怪得离了谱的事儿!
时当黄昏,寒空里乌鸦万点,夕阳从一竿高的地平线低低地投射着残照,九曲回肠的山间小路上,一阵马蹄荡起一阵尘烟,——奔驰的骏马,马背上黄巾飞扬,策马扬鞭之人伏于马背,衣袂猎猎作响。
关山万迭,远方来客历高山深溪、经怒涛樵风,千里跋涉,早已人困马乏,好在前方已隐约可见一座座黄土坡,不毛山近在咫尺!
骑士挥鞭打马,马儿奋力狂奔,冲向前方一座黄土坡。
昨儿个下过一场春雨,黄土坡上山路泥泞、坑坑洼洼。走马上坡,马蹄打滑,骑士只得弃马徒步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天色越来越暗,空中又飘起了零星小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湿滑的斜坡攀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四面穷山之中突然奇迹般出现了一片灯火,犹如繁星万点,缭花了人眼。
从山顶下来,道路突然平坦,前方高耸着一座城楼,城门的门洞上方一块扇形石匾,匾中三个字——不毛山。
骑士眼珠子脱窗地瞪着城门上那块石匾,“不毛山”三个字闪闪发光,居然是用六六三十六枚金元宝拼凑成字体镶嵌在石匾上,连这新建的城墙上都贴了金箔,两扇城门也是用纯金铸造,门上一排排金钉子锃亮锃亮,两侧门框用金砖镶出一副怪联子——
上联——穷穷穷,穷得只剩金矿金沙金元宝丁当作响。
下联——来来来,来的只需一畚一锄一铲子财路亨通。
横批——财源广进。
好一座金碧辉煌的城门!
骑士的眼珠子里全飘起了一枚枚金元宝,晕晕乎乎地穿过城门,道路两旁已有屋舍。一栋栋瓦舍彩楼颇为气派,门面修饰精巧华丽,铁匠铺、粮米店、酒楼茶庄、澡堂戏馆,应有尽有!
街上摊贩、小货郎扯开了嗓门大声叫卖,傍晚出游的人也不少,有骑着竹马穿街嬉戏的顽皮小童,有摇着折扇拎着鸟笼的公子哥儿,有争相插戴了首饰装扮靓丽的少妇少女,也有短衣褐布的老者。
街面上川流的人潮与热闹繁盛的酒楼戏馆相互映照,构成人气十分兴旺的闹市夜景。
骑士心目中所想象的不毛山,自然是荒凉贫瘠的一处穷山坳,但此刻,不毛山中竟是一片辉煌的灯火、繁华热闹的街道!
诡异!委实诡异!
骑士傻了眼地站在市声喧扰的大街上,呆若木鸡!
几个衣衫华丽、结伴而行的路人忽说忽笑地从骑士面前走过,声声笑语飘入他耳中——
“……连金陵秦家的人也红了眼来凑热闹,挖不到金矿就不打算徒劳而归,这些财大气粗的人怎的还断不了贪念?”
“谁不想坐拥金山银山?来不毛山的人图的不就是暴富的捷径?外头的商贩也嗅到铜臭味,携一家子人急巴巴来这穷山坳做起了买卖,挖金矿就得用些铁器,开铁匠铺的日进斗金,倒是赚了个钵满盆满,可怜那些有家底子的大老爷不仅砸了大把银子来盖房子落脚,还把穷山坳的路给修平整了,整日就盼着挖到金矿把满车满车的金子搬出去,可咱就没见过有哪个人在不毛山挖出金子来!”
“当初不是县太爷把这山坳里藏金矿的消息给传出去的吗?他还派人造了那座城楼,让人一进来就瞧着城门上金光闪闪的金砖、金元宝,那么多金子总不会是假的吧?秦家人一进不毛山就逮着县太爷来问话,县太爷只答了一句‘我是闲得无聊,传一句谣言引你们进来陪我玩儿的,你们怎么全当真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头还摆弄着一株纯金做的珊瑚树。秦家老爷是又气又恨,也不知他这番话是真是假,眼瞅着旁人都在山坳里寻宝,秦老爷还真怕被人抢先挖到了金矿,咬着牙把心一横就住了下来。秦家与武林人士也有些交情,如今秦老爷带了几个武艺超群的江湖草莽一道前来,山上那个大王哪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剪径勾当是干不下去了,他居然正正经经做起了买卖,不毛山真个不同以往喽!”
街上漫步的路人继续神聊海哨。
骑士听了个真真切切,心里头可犯了嘀咕:朝廷也管不了的不毛山,那个县太爷居然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将这不毛之地改头换面,又借力打力令山寨里的强盗也洗心革面做起了正当买卖,这一件件丰功伟绩,县太爷为何从不在官方文书中提及?上奏给朝廷的也净是一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儿,这不摆明了是在耍人吗?耍的还是当今圣上!难怪神龙天子会骂他个“混账加****”!
骑士左看右看,猝然一个箭步蹿上去,挡在一个路人面前,张口就问:“劳驾,县衙怎么走?”
“县衙?”路人摆一摆手,“这个地方没有县衙。”
骑士一愣,“那么县太爷住在什么地方?”
听这个人居然在打探县太爷的住处,街上一些路人当真吓了一跳,齐刷刷瞪圆了眼看怪物似的打量此人。瞧人家一副愣头愣脑的呆鸟样,一个路人颇觉有趣地笑道:“这位小兄弟是外乡人吧?刚到不毛山的?要找县太爷得笔直走,往右绕到南大街,找到一座青楼和一座酒楼中间的那块地方,就是县太爷的住处。”
骑士抱拳谢过,照着一个方向笔直走,走了没几步,就发觉自个身后悄悄缀了十来个人,一个个难掩窃喜的表情,像是兴冲冲跟着来看一出好戏的,骑士心中不禁有些发毛,硬着头皮绕到南大街,果然看到一座香艳的青楼和一座华丽的酒楼,两座楼的中间……吓?那是什么玩意?
骑士两眼呈斗鸡状地瞪着正前方,好不容易瞧清了那“玩意”,下巴已然狂跌在地上!那居然是一座灰瓦砌冢的死人墓!你爷爷的,县太爷住在这里面,那他想要找这个县太爷,不也得横躺着进去?
骑士深受刺激地杵在那座巨大的死人墓前,缓不过神来。
就在此时,墓前那块无字碑猝然旋开,后面露出一道墓门,洞开的门里头人影闪动,坟墓里竟走出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少女的胸前围了一块虎皮,腰际以下、膝盖以上也仅仅穿了一条虎皮缝制的短裙,长长的黑发随随便便扎成一束垂至腰际,没有首饰发簪,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个银质的项圈,项圈中间穿着一枚野兽的尖牙,****的双足足踝上竟然锁着一根竹筷般细长的玄铁锁链,迈动双脚时,锁链拖在青石墓道上啷啷作响。
模样怪异的少女手中端着一盆水走到洞开的墓门外,“哗啦”一声,把盆子里的水泼洒出去,劈头盖脸地泼到了杵在墓门外的骑士身上,淋个透心凉!
骑士一脸骇怪地瞪着从坟墓里冒出来的这个裹几块兽皮、半裸了身子、铁链锁足、活像野人一族的少女,眼瞅着人家转个身欲返回墓道,情急之下,他放开嗓子喊:“姑娘!县老爷在家吗?”
少女回过头来瞪他一眼,语气恶狠狠的:“他死了!”话落,“砰”一声阖了墓门。
死了?!骑士愣在原地。少女瞪人的眼神如狼般凶野,使人的脊梁骨直冒寒气,犹豫了片刻,他壮着胆抬手敲一敲墓门。门开了,这一回从坟墓里探出头来的是个年近花甲的老酸丁,老眼昏花,开了门就问:“何人敲门哪?”
骑士忙道:“敢问老人家可是此地县令?”
“非也!”老酸丁摇头晃脑,文绉绉地说,“吾乃本县师爷,汝是何人?”
骑士忙答:“在下是京城来的递铺,烦劳师爷快快请县老爷出来,接皇上口谕!”
师爷“哦”了一声,“京城来的人哪,真不凑巧,县老爷今儿不在家。”
骑士一听,可急了,“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这位师爷竖起一根手指头往天上一指,跟打哑谜似的答:“人而似鸿,鸿而似人,非鸿非人,亦鸿亦人。”
骑士直听得脑袋犯晕,抬头往天上一看,空中果然有一点飞鸿,难不成那个县太爷也跟鸟一样插上翅膀飞走了?
一愣神的工夫,只听“砰”的一声,墓门又阖上了。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骑士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银锭,再次敲门。门一开,他就把银子往门里头塞,“劳驾,通报一声,京城递铺飞鹰来传皇上口谕,请此地县令速来接旨!”
门里头的人没去接那一枚银锭,反而把门一关。片刻之后,门又开了一条缝,门里头猝然扔出好大一块金砖,砸在骑士脚背上,门内的人只伸出一只手很不耐烦地冲人挥了几下,“去去去,拿着金砖回京城去,别杵在死人墓前穷嚷嚷,吵死人!”飞鹰抱着被金砖砸到的一只脚,连蹦几下,却听“砰”的一声,墓门又阖上了。
他吃了个闭门羹,直恨得牙痒痒,猜不准那个县太爷是死了还是飞了?正伤脑筋,一个路人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膀子,笑道:“坟墓里冒出来的都是连篇鬼话!小兄弟也别犯难,在下可以教你一个妙招,准保让那位县太爷自个送上门来!”
飞鹰半信半疑地瞅着对方。
“放心吧,小兄弟。在下从不打诳语!”这个路人拍了胸脯,“县太爷今儿晚上确实不在家中,他去了不毛山以北的唐家大院,那地方可不好找!你一个人去不仅找不着人,还得迷了路,不如照在下的一记妙招,钓那位县太爷上钩来!”言罢,在飞鹰耳边如此这般叮嘱一番。
飞鹰听罢,表情变得十分古怪,脸上居然还浮起了两朵可疑的红晕,他别别扭扭地问:“这、这太丢人了吧?那个县太爷果真有这种变态的嗜好?要不,先让我去唐家大院找找他吧!”
“想去唐家大院?行!你照着不毛山以北的方向走,走出三条街,先往左拐再往右转再往左再往前往左往前往右往前往右往左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明白了不?”
明白……才怪!
不毛山以北,市桥远处,柳阴下一户人家,四合院落,东西厢房,屋舍俨然,此处便是唐家大院。
唐家人尊崇牛鼻子道教,讲究风水时运,听闻不毛山藏有金矿、曾有一只凤凰落在这个穷山坳里——凤凰不落无宝地!唐家人以为不毛山蕴有仙灵之气,便举家迁移到此,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建造宅院,夯实地基时,曾在宅门底下埋了祖宗的尸骸,挂上桃木、神草,以此镇宅!
半年前,不毛山中人气渐旺,县太爷有了足够调派的人手,就开始命人往地下挖排水渠道、引流泄洪,又鼓励进入不毛山的各方人士开挖黄土坡上的沙石土粒修路建宅,准备将几座黄土坡铲平,蓄一个湖泊。谁知造福一方的善举却遭到了唐家人的万般阻挠!
唐家人口口声声宣称:“地之养者,则其神灵安,其子孙盛!”又岂容县太爷坏了这一方风水?况且,唐家少爷身染顽疾,药石罔效,唐老爷特意在屋脊上请了九神子,九尊神兽塑像遥对前方一座黄土坡,请山神镇压瘟神。
县太爷命人来铲黄土坡上的松土流沙,唐老爷死活不让铲,排水渠也不让挖,说自个祖宗就在宅子底下,难不成县太爷想把水灌到地底下,淹了他家祖宗十八代?
遇上这死脑筋的老顽固,就跟秀才遇上了兵,有理也讲不清!这不,僵持了大半年,这一块风水宝地还是没能保住唐家少爷一条小命,昨儿个唐少爷就翘了辫子。
今儿晚上,唐家大院布置了灵堂,唐少爷生前几个诗友陆续赶来吊丧,县太爷也在受邀之列。
可气的是,主人家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等了老半天,旁人都到齐了,唯独那个县太爷压根不见影子。唐老爷闹了心火,咬着牙恨恨地道:“昨儿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把讣文请帖发到那个混球手里,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怎的还不来?”
“老爷息怒!”出这个馊主意的管家在一旁使劲给老爷打扇子降火,“那个混球虽被朝廷派到东陲边境就任小小一个县令,可是当今圣上还是对他留了几分情面,没有摘去他正一品的官衔。一品县令,此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晚如能让这个空前绝后的一品县令来给少爷悼祭,念悼词祭文,少爷的祭奠仪式岂不风光?”
一语奏效!
唐老爷确实好面子,确实想让今晚的追悼祭奠仪式办得风风光光,此刻他除了干等、苦等、傻等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守在灵堂的一大票子亲朋好友也只能陪着老爷子干等,个个强打着精神傻站着,只在肚子里骂翻了天。
更深人静,香案上根根蜡烛烧得只剩半截,犯困的呵欠声忽起忽落,吊唁时静穆的气氛一扫而空,灵堂内的场面有些滑稽。
唐老爷眼瞅着亲朋好友一个个跟打蔫的黄瓜似的萎靡不振、呵欠连连,心里头那个气呀,暗自磨牙:县太爷呀县太爷,有种你今晚就别来,要不然老子头一个冲上去活活掐死你!
唐老爷脑子里正有一股杀人的欲念,忽见一个门童匆匆奔入灵堂,大声禀告:“来了来了,县太爷来了!”
你爷爷的,来得正是时候!
唐老爷抡起一把敲棺材板的榔头,怒冲冲地杀了出去。
前来吊唁的一干人等也匆忙尾随出去,挤到大院门口,齐刷刷伸长了脖子往门外一瞅——从市桥那边延伸过来的一条路面上,一辆驴车正“嘎吱嘎吱”地徐徐驶来。没有车夫挥鞭驱策,驴鼻子前只用一根竹鞭悬挂了一葫芦的酒,平日里懒得连鞭子狠抽也不肯挪动蹄子的懒驴,居然闻着酒香,追赶挂在鼻子前方的酒葫芦,撒欢似的一路小跑而来,奔至唐家大院的宅门前,挂着酒葫芦的竹鞭倏地缩短半尺,驴子一口咬住了酒葫芦,四蹄稳稳一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酒来。
馋嘴嗜酒的毛驴,世所罕见!拿酒来使唤驴子的人,实属怪胎!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稳稳停于门外的那辆驴车。
车厢内隐隐传出奇怪的响声,唐老爷拎着榔头走向车厢,伸手去拉门,车门却突然被人从里头一把推开,“砰”的一声,唐老爷的鼻子险些被猝然弹开的车门撞扁,他吃痛地捂着鼻子抬头一看——
车厢里走出一个年方弱冠的人儿,身上竟穿着一袭新郎官的大红喜袍,脚上却趿了一双木屐,满头黑发也未束冠,缕缕发丝飘逸于风中,两幅宽松松的袖子,左边那幅长长地拖曳着,右边一幅却卷了上去,露出酥润如玉的一只手,手腕上缠着一根泛旧的杏黄丝帕,丝帕上居然以无数根密织的银丝缠护着一枚墨玉,玉中透出莹莹光泽照得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手中却持了一个空空的酒壶。此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子竹叶青般清冽撩人的酒香,双颊泛着醉也似的酡红,含笑的眸子微眯,眸光淡转,光华流溢,勾着笑弧的两片唇瓣竟泛出诱人的海棠红!
人儿仅仅是酒醉无力地靠在车厢外,半醉半醒地眯着眼、噙着一抹浅笑望向众人,但他醉笑春风般的动人气质不同流俗,眉宇神韵间蕴涵的绝代风华无可比拟,足以令人心神俱醉!
“今儿晚上,唐家大院好热闹啊!唐老爷子老当益壮,红脸关公似的抡着铁榔头又想与哪一个不识风水的人较真?”
淡笑、懒散的语声明显是在调侃人,唐老爷子浑然不觉似的,只是瞧着这个人唇边泛开的一弯浅浅笑弧,竟瞧得呆住了。
一只空空的酒壶硬是塞到唐老爷手中,醉态可掬的人儿打个酒嗝,居然冲唐老爷唤了声:“岳丈!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老也该让我进去与新娘子拜个堂,也好早些入洞房。”
唐老爷愣愣地接了这只空空的酒壶,这才蓦然警醒,指着那人身上一袭大红喜袍,劈头就问:“什么岳丈?县太爷不仅姗姗来迟,还穿着这么一身喜袍来吊丧,是存心来气老夫的?”
“岳丈何出此言?昨儿个不是岳丈托人捎来一张喜帖,说要招我为婿,让我今晚来迎娶您女儿的吗?”人儿抖抖袖子,口中喃喃自语,“奇怪,唐家的招婿帖搁哪个兜子里去了?”
唐老爷瞪着他,险些气歪了鼻子。
“县太爷是醉糊涂了吧?唐老爷子哪有什么女儿?您就是想娶,也得先让唐老夫人生一个出来!”一旁有人提点,“况且今夜大伙儿都是来吊唁唐少爷的,您穿这一身艳红之色,实是不合时宜哪!”
“吊唁唐少爷?”看似醉糊涂了的人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险些令唐老爷背过气去,“唐家那只药罐子不是早就嗝屁了?眼下怎么又死了一个?敢情这座凶宅里是只见丧事不见喜事?”
“呸,你个糊涂官,老夫只死了一个儿子!”
唐老爷气得抡了榔头,幸亏众人齐力拦住了他。
“县太爷是醉人醉语,老爷千万要忍耐、忍耐、忍耐!”
老管家一面安抚自家老爷,一面让众人帮忙把县太爷请进大院里,入了灵堂,赶紧把早先准备好的一纸悼词塞到县太爷手里,让他照着上面写的一些溢美颂德之词一字不漏地念完它,耽搁了大半夜的祭奠吊唁仪式方可大功告成!
两分清醒、八分醉态的县太爷站在前来吊丧的各方人士面前,持起唐家人绞尽脑汁精心准备的一纸悼词,眯着眼盯着纸上的字,愣是不出声。
“大人,要不您先喝杯浓茶解解酒?”
老管家一面帮自家老爷打扇子扇凉风儿降心火,一面礼数周到地沏上热腾腾一盏浓茶递过去。
县太爷推开酒盏,打着酒嗝道:“哪个说我喝醉了?我这不清醒着吗?这悼词上写的没一句人话,你叫我怎么念?”
老管家一愣,悼词开头写着“容貌甚伟、神武盖世、才华横溢的唐少爷”,这、这怎么就不是人话?
“大人唉,您赶紧照上面的念,准没错!”老管家拼着腮帮子笑酸了地讨好。
县太爷却把那张悼词“啪”地甩在他脸上,指着底下一帮人问:“今夜大伙儿来唐家吊丧,是该打官腔、说些华而不实的场面话?还是该说些唐少爷平日里爱听的话?”
有人帮腔:“自然得说唐少爷生前爱听的话!”
看看香案两侧帷幔里遮掩的一具灵柩,众人毫无异议地猛点头。
县太爷又问:“知道唐少爷平日爱听什么吗?”
底下一帮人抢着答:“吟诗作赋、风花雪月。”
县太爷摇头一叹:“诸位对唐少爷知之甚少,如何算得上是唐少爷的生前知己?”
众人摸着鼻子面面相觑,老管家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那么依您所见,我家少爷生前最爱听什么?”
“风花雪月?”县太爷一拍香案,案上一支蜡烛歪倒下来,烛火险些烧到灵牌上,“唐少爷是这么媚俗的人吗?是这么低劣的品行吗?”
众人忙不迭摇头。
唐老爷听这话的意思,火气也消减大半,与老管家一道眼巴巴地等着这位大人金口一开,顺着前一句的语意大大褒奖歌颂唐少爷一番!
见底下一帮人全都竖直了耳朵作虚心聆听状,县太爷一把抓起唐少爷的灵牌,举在手中,大着舌头道:“唐少爷平生最爱听的就是……驴、驴、驴叫!”
驴叫?!
唐老爷整个人石化一般僵硬在那里,脸上凝固的表情有些滑稽。灵堂内的一票子人则齐刷刷打了跌,忙着趴在地上捡自个的下巴。
场面一度混乱,忽听砰然一声巨响,县太爷居然把手中那块灵牌当作惊堂木往香案上一阵猛敲,“灵堂之上,不得喧哗!”
摆出几分官架子,县太爷借着八分酒意,愣是把好端端一次吊唁搞得不伦不类,“你们要怀着悲痛的心情,给死去的人来几声驴叫!要不然,棺材里的死人见你们没诚心,今儿晚上灵堂内听不到驴叫,他一不高兴,就会去你们家中,在诸位床前狠狠闹腾一回!”
与唐家攀得上交情的,也都是些冥顽迷信之人,县太爷这一番诨话偏就戳到了众人的软肋!灵堂内静得一瞬,隐约听得几声受到惊吓后牙床打颤的“格格”响动,而后一阵难听之极的驴嚎声响起,一声接一声的驴子干嚎在唐家大院里起起伏伏,不绝于耳!直嚎得声嘶力竭,连死人也险些从棺材里蹦出来发火之时,始作俑者总算喊了停。
草草结束这荒唐可笑的吊唁祭奠仪式,老管家胆战心惊地把这位得罪不起的县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