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道士宽大的魔法道袍
经年以后,方棠见过很多好看得让女生见了都尖叫的男子,有人问她怎么样怎么样时,她满心满脑念着的仍是青安镇的小道士。
所以才总是一副漫不经心提不起兴致的模样,看上去没缺眼睛少鼻子,如果一定要问我有什么特别,那就是特别的平凡。
初次相见,小道士跟在一竿老道士身后,摇一颗小铜铃,个子不高,宽大的道袍将还是少年时期的他衬得更羸弱,表情却极度的认真虔诚,仿佛沉于盛大的默哀当中,只是偶然间眼波晃到同龄人身上时,才会飞快变幻表情,翻翻白眼或扮扮鬼脸,说不出的天真无邪,可是转眼间又一本正经起来,让人不禁怀疑刚刚只是入神产生了幻觉。
一直到后来方棠还是时常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只是背景已经不再是周围的群魔乱舞鬼哭狼嚎。
而最初她的小道士即使在这样乌烟瘴气里也纯美如同谪仙。
从那以后,无论是镇上还是邻镇,只要听说有哪家请人做法事,方棠都是第一个跑了去看的,母亲为此还指责过她好些次,说那地方阴气太重,让她少往那儿跑。
方棠嫌母亲迷信,一转眼就往更迷信的地方跑了去,直到深夜都不肯离开。
敲锣打鼓的声响震荡在耳膜里,总是让人眩晕的。
有时候,道士们不知所云地绕着那些神台神像转来转去,也会轮番换下场休息,谪仙一样的小道士经过方棠她们身边的时候,总是会趁没人注意,抖一抖他的道袍,从宽大的衣袖里抖出一些好吃的东西来,果冻饼干或者什锦糖。
那个时候,方棠会咯咯地笑,那些甜的脆的香的滋味,溶解在成长的时光里,伴随着她醒的梦的思的念的记忆迎来了第一次初潮。
十三岁的方棠已然明白裙子上面那红色妖冶的红代表什么,她红着脸找母亲要了一片七度空间。
睡得极不安稳,间歇被腹疼吵醒,手脚冰凉,做着接二连三的梦。
梦里山洪暴发,小道士拉着她在泉涌疾流的水中央奔跑,却并不觉恐慌,他还是穿着那件大大长长的道袍,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通透。
醒来时才发现,只是睡裤和床单湿了。
二、他的身上是香火和烧纸混合着青草的味道
在女生迷恋小四看天空,男生喜欢篮球腾空飞跃的年纪,少女方棠的心事是无处倾诉的,即使是每天上来叫她一起上学的卢承延也不能成为她的树洞。
那些开着野菊花的路上,他们步行或者骑车,常常都是男生在说话,女生低着头,间或答一声,方棠想,那些说承延有王子气质的女生一定不知道他是这样烦人的聒噪,怎么可以和她的小道士比呢。
再次见到小道士是奶奶过世,也是唯一一次方棠不想见他,因为连着几天照顾老人,方棠感冒发烧,引起扁桃体发炎,半边脸突突地肿了起来,乍看之下,像个畸形,忙着老人后事的父母无暇顾及她,却要她披麻质白布去法事现场下跪和哭丧。
方棠去哭了,是在被父亲用力甩了一巴掌后,她一开始躲在房间不肯去,父亲暴跳如雷,你奶奶死了你不肯哭,你要哭谁去。
于是方棠跑到奶奶黑色棺木前,扑通一声跪倒下去,脸几乎要埋在了地面,扯开嗓子号啕大哭,声音嘶哑而凄切,连旁观人看了都说方家这丫头走了奶奶伤心成了这样。
没人注意到突兀肿起来的那半边脸,父亲那一巴掌正好打在她患病的左脸上,打得她几乎酥麻,耳鸣不断。
是不专心做法事的小道士注意到了她,小道士有意无意地脱离了原路线绕到她面前,蹲下时,嘴里依然没有消停地念一些她听不懂的经文,他的手似乎伸过来要抬起她的脸来,那触感温柔得仿若抚摸,方棠心里立刻响起了紧锣密鼓,也让她一味地将头埋得更低,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最不堪入目的样子,不能。
挣扎间,一个踉跄栽了过去,少年小道士的怀抱正好将她接住,他好像长高了一些,仍旧瘦,骨骼硌疼她了,他的身上是香火和烧纸混合着青草的味道。
三、有人生,有人老,有人病,就是不见有人死
是的。那一年,方棠所居住的青安镇上喜事连连,王家娶媳妇,李家建新房……大红的鞭炮纸铺满长长一条街,也没人来清扫,有车开过,飘起一阵红雨。
方棠家住在街道的尽头,那条街上没人知道方棠的忧伤,她想为什么也不见哪家办丧事呢?
真奇怪,有人生,有人老,有人病,就是不见有人死。
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是卢承延的爷爷,他都老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而且患有很严重的瘫痪病,日复一日打针吃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有好几次卡着一口气到了生死边缘,愣是给他活过来了,这可把卢承延的父母折腾坏了,吃喝拉撒的伺候,可一样含糊不得。
同样备受折腾的还有方棠。
方棠不是思想恶毒地盼着卢爷爷死,她只是希望小镇上再举行一场像样的葬礼,哪怕是为陈年故去的老祖宗们超度。
那样,她就能够如愿以偿地见到前来做法事的小道士了。
那一年,人人都喜欢出落王子气质的卢承延,方棠独独念着那不知名姓的小道士。
方棠醒来后,脸上显然已经上过药,也消肿了不少,听到外面的热闹还没有散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证明小道士还没有走。
母亲还嫌她昏迷的不是时候,一家人去求庙,独独少了她。求庙是青安镇上的习俗,据说可以求后世平安,方棠是不信的,主要是有一次,她看到一个老道一面神神道道地念经一面偷偷拿出手机自拍,她当时就笑了起来,科学和迷信什么时候这么相辅相成了?
而求庙无非也就是被那些骗吃骗喝骗银票的道士领着做一些仪式。
不过,这回方棠一反常态地拉住母亲的衣袖,妈,我没有去求庙,以后肯定万事不顺,要不,我去补求好吗?让小道士陪我同去就好。
青安庙在镇上以北,脚程并不远,地势却有些险峻,要走一段相当高的青石板路,路旁荒草丛生,一路无语。
到了庙门口,方棠忽然停下来,若有所事地回过头,指着来时那高高的地势问跟在身后的小道士,你知道这里上来多少步吗?是208步。
四、庙王菩萨是不是知心姐姐
你数那么清干吗?真无聊。
那是小道士第一次真正开口和她说话,他站在低她一级的青石阶上,却仍比她高了出来,凛冽的风吹起他花纹繁复的道袍,让其看上去谪仙般,不染尘埃。
方棠呆了呆,掩饰似的恶形恶状地说,我爱数,你管得着吗?
一升大米,三根香,烟雾袅袅中,方棠眯着眼睛留一条缝偷看一旁的小道士,他也眯着双眼,双手合十,又是那副虔诚假正经的模样,口中还微不可闻地念念有词,方棠见状忍不住就想逗逗他,喂,小道士,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拜天地?
被喊到的人白净好看的脸刷地就红了,他怒目圆睁,你胡说什么,然后又赶紧埋头祈祷,方棠听清了他的声音,他说庙王菩萨,她不懂事,请不要怪罪于她……快点,你也来跟着我一起念。
方棠却笑了起来,心里想要不要这么迷信,不过她也学着他微不可闻地念。只是她念的是,庙王菩萨,我喜欢眼前这个小道士,就算你怪罪我,我也喜欢他。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庙王菩萨,如果庙王菩萨是知心姐姐。
那么她是真的宁愿跪拜,感恩戴德。
那么,于这个尘世里,她的爱情会得到一些庇佑的吧!
五、悲伤流失在看不清颜色的天空下
十一月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冷,卢承延的爷爷终于不堪病痛折磨,离开了人世。
他走的那天下着霰雪粒子,方棠穿一件芝麻色的大衣,书包里装了一条新织的围巾,她打算找到那个人,将它送出去,所以直接背着书包就往卢承延家去了。
大堂内已经围了很多人,但少了某个人就变得乏善可陈,让人心烦意乱,方棠在人堆里转了一圈下来也没有看到那个谪仙般熟悉的身影。
倒是在一个拐角处卢承延叫住了她,他眼睛又红又肿布满血丝,却不由分说地将方棠拉了出去。
作为从小到大的玩伴,方棠认为有义务安慰一下这个失去亲人的大男生,就说,卢承延,大家都知道你爷爷很疼你,现在他走了,你也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
没想到这一说不好,卢承延忽然仰头,面朝看不清颜色的天空,那个样子不知道有多悲壮,他说方棠,你知道吗?我真想离开青安镇,这个虚伪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样说的时候,一团一团的白气从他口中哈出来,然后在空气中挥发干净,在他身后,背景是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被冰霜侵蚀的树枝丫,苍凉而肃穆。
方棠很小的时候就已明白生老病死是寻常不过的事情,谁也不能躲过。她觉得卢承延没必要搞得这么煽情来博取同情。
而且在室外站久了,有冰冷的雪粒子落在脖子里面,哈出的白气仿佛也要凝结成冰霜,方棠鼻尖通红,冷得难受,又因心里牵挂着不知为何没有出现的小道士,并没有将身旁卢承延反常的举动放在心上,只是催他,你别犯傻了,回去吧!
那时候,方棠还振振有词地劝着卢承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安镇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怎么可以轻言离开。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到头来,离开青安镇的人,是自己。
那天,卢承延将方棠当成了青安镇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对她讲了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