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因第一反应是吃惊,因为她家向来不烧煤气。
忘了说,林阿姨是珠因母亲的朋友,在市中心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离珠因所在的学校只有一块钱车程。
自从珠因上高中后,母亲为了方便就近监管她,就去了林阿姨的超市工作,房子也租在附近。因为受不了母亲的洁癖,珠因原本申请的就是住校,所以即使车程很近,她也不想天天回去被她数落。
回母亲的租屋只有两个理由,第一向她要钱,第二就是带脏衣服回去洗,而且每次一带就是一大包,有自己的,也有室友的,珠因想,反正她平常都把洗衣服当成乐趣,应该也不介意多洗几件。
那个时候的珠因,哪里会想到这些衣服,会害苦母亲。
她怎么会想到呢,甚至接到林阿姨电话的时候,她还依然沉浸在雾理留了电话给她的喜悦中,思索的是要怎么和他保持长久联系。所以,她“不严重吧?
只是若无其事地问林阿姨一声”
“你来医院再说。
林阿姨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停顿了一秒,她说”
珠因的心里忽然一沉,没再犹豫,火速赶到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珠因回来了。
看到她,对她牵起一抹苍白的笑,喊了一声”
才几天不见,珠因却突然发现她瘦了不少,面色蜡黄,这不像她一向健康的、挑剔的、有洁癖的妈妈。
她突然有点想哭。
林阿姨和珠因说,其实中毒是三天前的事,当时她有意叫她瞒着女儿,以为没有多大事,只是随便在小诊所开了点药。
直到今天,林阿姨才发现她的异常,她不仅连番找错顾客的钱,而且还把顾客买的东西错放在收钱的抽屉里,最离谱的是,她居然把促销沐浴露当成饮料。
“怎么会这样?两天前我回来拿衣珠因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阿姨:
服都没事的,林阿姨,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因却让珠因颓然地跌落在地上,泣不成声-因为接连下了几天雨,她家的洗衣机前段时间又刚好坏了,母亲怕珠茵和室友的衣服一时之间干不了,就把很久没有生火的炉子拿到了租屋里,往里面加了很多黑黑的煤炭,准备连夜把衣服烘干。
却没有考虑到租屋本就狭小,而且没有开窗。
“珠因,你要做好准备,医生说是一氧化碳中毒,那三天林阿姨说:
是个潜伏的过程,现在她的记忆在急速消退,她连我都认不太清楚了,至于以后,以后说不好……各种可能都有。”
说到这里,她不忍地转过脸去,珠因一把捂着自己的耳朵,尖叫了起“不!不会的,她明明还认得我。
来”
是的,她认得珠因,哪怕后来她已经不认得所有人了,哪怕医生问她,1+1等于几?她也会回答卓珠因。
只是语气比起平常缓慢很多。
“卓……珠因啊。
医生再问:你有丈夫吗?你丈夫叫什么,她还是说”
这个世界上,她只记得珠因的名字了。
“看来你母亲平常很爱你啊!”
医生长长地一声叹息:
她爱她,珠因当然是知道的,从自己有记忆起,她就没见过父亲,她独自将珠因抚养长大的,那么漫长而又寂寞的时光里,她们是唯一能够相依为命的人。
此刻,珠因看着形容枯槁的她,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落。
成恩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他肯定也想不到那个冷艳的,敢当众泼她一盆冷水,逼他把火锅热汤当酒敬的卓珠因有一天居然也会哭得像个泪人。
所以他慌了,走过来就贡献自己衣袖给她擦泪,珠因并不领情,他不管不顾,一把就揽过她的头,让她靠在他肩膀上。
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他的手拍在她背上的力道是那样轻,像是珠因年少时想过的父亲能给的温暖和力量。
“没事的,卓珠因,你妈一定能战胜病魔,相信我。
他说”
有很长一段时间,珠因都在医院守着母亲,喂她吃饭,陪她讲话。其实,随着她后来的病情慢慢恶化,已经不能再开口讲话了,只是睁着一双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一个人喋喋不休的卓珠因。
每当这时,珠因都转过头去哭,她很怕,好怕她连自己也会忘记。
一旁的成恩并不多语,只是翘很多的课,安静地陪着她,给她触手可及的温暖。
只是这一点温暖,却远远不足够融解一个与残酷世界对抗的少女那颗覆满冰霜的心。
六、御花园没有花,一朵也没有
母亲的住院费高得出奇,医生说这样的病要想办法先稳住病情,以后的治疗周期还很长,这就意味着还需要很多很多钱。
总不可能让林阿姨一直垫付下去,毕竟她也只是开超市,不是开银行的。
珠因开始到处筹钱,初中的时候,有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家境还不错,“你珠因艰难地向她们张了口。没想到她们跟统一口径了似的都是几句:
怎么不找成恩要呀,他家那么有钱,他不是喜欢你吗,他爸爸明明能托关系给他上一所不错的学校的,却为你跑到那么烂的学校去了。对了,上次你问他联系方式是故意的,用不着这么炫耀吧。”
成恩喜欢她。
珠因被这句话震惊了,回忆起初中的时光,实在想不起和成恩有什么交集,那时她最感兴趣的是英语老师养在窗前的那片蔷薇,只要一有机会进她办公室就会去那里和花儿聊聊天,在外人看来跟个神经病似的。
不过,珠因很快就放弃了回忆,因为她想起了成恩最近的种种行为,为什么自己泼他一身冷水,他不生气;为什么让他喝滚烫的火锅汤,他不拒绝;为什么翘课陪她在医院照顾母亲,他不怕累。
因为他喜欢她。
她忽然有些相信了。
母亲越来越瘦,脸颊的骨头高高的突起,珠因喂她喝汤,汤流到下巴,她也不知道要伸手擦。这个一生都有洁避的女人开始不注意个人卫生,这让珠因心酸得不行,她是真的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以一种无知的状态消耗生命,决定给她转到更好的医院去。
“我帮你来安排。
成恩说”
“我其实不缺安排,我缺钱,成恩,我是想……想你珠因表情凝重:
能帮我找你爸借点钱吗?”
“钱我也会帮你想办法的。
成恩想也没想地点点头”
“成恩,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珠因并不看他,问了一句试探性的话:
现在这所学校不适合你读,医院这种地方,你应该少来,而我这种人,你尽量离远一点。”
成恩愕然地看向珠因,刚要说什么,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接完,看了珠因一眼就跑了。
珠因很快为母亲办理了转院手续,成恩再次来找她的时候,带了一个姑娘。
他带姑娘出现本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可是神奇的是,他告诉珠因,这是他卫校护士在读的朋友,他请她来帮珠因照顾母亲一天。然后,他“珠因,我答应过,要带你去看L演唱会的。
把两张票放到我手里”
珠因有点恍惚,那应该是她和成恩说的第一个谎言,她说她的偶像是L。
那时的她任性跋扈,不知命途艰难,总有不合时宜的骄傲,能入她眼的只有水果车上那个一面之缘的少年。
彼时,她久久地回过神来,如果说出真相,这个男生会逃跑的吧。
“成恩,如果我告诉你我并没有喜欢过L,我喜欢的是那个为她伴舞的男生你信吗,就是那个来我们学校招生的主持人,很巧是吧!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妈突然出事,我不会到现在才和你说这些。”
成恩确实愣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把自己手里那张票拧成一团,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珠因想果然啊,他生气了。谁知,成恩掏出一张卡放“我在桌上,脸色虽然有些发白,却说出一句让珠因惊异的话来,他说:
知道,从你为他出头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以为陪你度过人生里最艰难的时刻的人是我,你就会喜欢我。”
“我和我爸爸关系不是很好,所以才一直迟迟不敢开口向他要他说:
钱,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我无法陪伴你,必须回去按照他的意愿生活。”
听他这么说,珠因忽然想起了同学那句“他爸爸明明能托关系给他上一所不错的学校的,却为你跑到那么烂的学校去了”。
他们,应该是关系闹得很僵了吧。
有那么一刹那,她似乎体会到了母亲的感觉,那种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的感觉,或许母亲心底是清楚的,只是她的病让她看起来像个孩子。
而成恩,成恩说完这些,没有等她回答,带着他的卫校朋友扬长而去。
珠因知道,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那些她说不出口的话,最终变成负面情绪居留在心里,被一只名为绝望的怪兽吞噬。
不知道成恩离开的第几个晚上,珠因躺在医院专属于陪护的那张青绿色椅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孤身一人游荡在一个很大的园子里,她好像迷路了,园子很静,走了很久才发现前面有对情侣,就追上去问路,那个男生回过头,居然是成恩,可是成恩看也不看她,仿若他们素不相识。
“这是御花园,如果你走不出去,那你倒是他旁边的女生告诉珠因:
肯定是失恋了。”
珠因一边矢口否认自己没有失恋,一边四处张望,她发现御花园没有花,一朵也没有。
她突然慌了,想,自己会不会一生囚禁在这里。
七、我想听到你的声音
最终被惊醒,居然清楚地记得梦里女生笃定的表情-如果你走不出去,那你肯定是失恋了。
失恋?
与成恩吗?
他们分明没有真正在一起,没有牵手,亦没有拥吻,就连他喜欢她这样的话也只是道听途说。
珠因去洗了一把脸,照样是拧了毛巾帮母亲擦脸,然后是做按摩的时间。医生说这样有利于促进病人的血液循环。
同病房的陪护小姑娘开了电视,珠因居然在电视上再次看到雾理,是九点重播的娱乐节目,有个电视台招聘主持人,已经赛到六进五了,他自信满满。
他还是那么英俊。
小姑娘说雾理在网上人气很高,不过网上传出他是有背景的,有人扒出他女朋友的舅舅是台长,节目主持人内定的就是他。
珠因一笑置之。这是个注定会发光的人,只是找了捷径会发光得更快而已。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不快乐。
她只是没有想到随后的镜头里会出现成恩那张即使不笑唇边也仿佛荡漾着微风的脸,节目有个亲友鼓励宣言的环节,其他嘉宾的亲友都写,祝嘉宾能够一举夺冠什么的。
只有成恩写了一串号码,大家都不解,主持人便问其什么意思。
他对着镜头丝毫没有怯意,他说有个女孩的母亲得了一场病,医生诊断说能完全康复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可是女孩不肯放弃为母亲治疗,他希望雾理你能打个电话鼓励她,希望奇迹会眷顾她们母女。
看到这里,珠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掏出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机了。
随后她知道因为关机,她错过了什么。
是的,那串号码是珠因的电话,雾理没有拨通,他于是选择了转到留言,珠因一开机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雾理因为这个环节的表现征服了所有的评委。
而珠因却突突地落下泪来,不是因为雾理的那些话,而是因为成恩。
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大概也只有成恩还关心她了吧,只有他知道她在等待一个可能不会发生的奇迹,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她生命里的奇迹。
“你为什么没有珠因犹豫了很久还是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简讯:
告诉我,雾理是你家亲戚?还有,谁让你在节目上把我的号码给他的?”
“其实也不算亲戚,他是我姐的男朋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的。对了我姐就是上次那个女主持人,我还以为我对她眨眼,你看到了。把你的号码给他,是因为我猜你想听到他的声音。”
“就像我想听到你的声珠因哭笑不得,成恩却停了一下,接着说:
音,珠因,我还可以来医院陪你吗?”
最后一句,居然有了哀求的成分。
“卓珠因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时候的饭堂里,成恩轻笑着问出的那句:
珠因,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吧?”
她还记得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薄唇一抿,挺“我是帮自己打听的。
不要脸地加上一句”
那个时候,他多么理直气壮,气吞山河。
“只想到这里,珠因有些难过,她稳定了一下情绪,不露声色地说:
要你爸没有把你关禁闭,随便你!”
尾成恩再次来的时候,买了一束鲜花,还带了几本诗集。
“珠因啊,医生不是叫我们多和阿姨说话吗?要不,我们给她他说:
念诗吧。”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他念:
净,生命就可以重新开始。”
阳光自窗口斜斜地打下来,照着他认真的脸,他的睫毛那么长,唇边“这诗似乎漾着五月微风,珠因几天来都愁眉不展的脸,突然舒展开了:
人真是,和你一样偏执啊!”
直到最终甩下所有的对手,他以胜者的姿态站在高高的舞台上,才发现,那个可以和他一起狂欢的人已经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了,他那样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