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与叶知秋一前一后地离开禁地后,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叶知秋想向杜若打听一些萧落之前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只得与杜若说些闲话,免得气氛太僵。所幸杜若性格温顺,叶知秋温文有礼,二人的对话虽无甚趣味,却也不至无言以对。
叶知秋暗自担忧萧落,试探着向杜若问道:“杜姑娘,她、哦,萧姑娘不会有事吧?”杜若温婉地一笑:“叶公子请放心,秦师兄和师姐之间的事也该做个了结了。师姐嘴上不说,我却也知道她的心意。她和飞从来都喜欢把一切埋在心底…”话音未落,她的神色已黯淡下去。
叶知秋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问道:“姑娘说的飞是指?”
“师姐的亲弟弟,我的萧师兄,也是我的飞…”杜若的语气很是消沉。
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听说过,璇玑阁主嫡传弟子之一的萧飞为救姐姐和师妹葬身荒原的事。当时他颇感惋惜,想来萧飞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今生却再无缘结交。他现在很是后悔,方才竟没忆起萧飞也是杜若的师兄,更没想到二人竟是这般关系。他一时多嘴,勾起了杜若的伤心事。他躬身向杜若行礼道:“杜姑娘请节哀,都是在下不好。还请姑娘保重,莫要让逝者忧心。”杜若摇摇头,柔声说道:“不怪公子,只是我从来都放不下飞。我知道飞从来都没有走远,他不会离开我,他一定在静静地看着我。我不能哭,不能让他担心。虽然他不能像从前那样对我笑,逗我开心,但是有飞的回忆已经足够支撑我走下去了。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他是一个那么可爱那么聪明的男人,他笑起来的样子像一个孩子…”叶知秋在杜若温柔的描述间,似乎也看到了那样一个双眼清澈得像泉水,笑容里有蓝天的少年。持箫,浅灰衣衫,笑得像个孩子。
一声凄绝短促如鸦鸣的箫声打断了杜若的回忆,箫声竟是那样熟悉,是只有他的箫才有的声音!杜若足尖一点,已飞身跃出数丈。叶知秋疾呼道:“杜姑娘!”杜若头也未回,身影已然飞掠出很远,只听得远远飘来了两个字:“是飞。”叶知秋的心一紧,紧追着杜若飞掠出去。
萧落独自来到了望月崖边,月近中天,圆满得不似人间所有。玉箫寒,月光冷,一曲清箫未落已断肠。曲终,月凉,一袭耀眼的白衣飘然若仙。秦焜缓缓走过来,脸上的神色变化莫测。良久,他终于打破了月夜的沉寂:“师妹,夜深了。”萧落徐徐转过身来,眉间的薄凉之色比月色更凉。她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秦焜长叹道:“原来你还是恨我的。”
三年前,萧落和杜若逃离荒原以后,她把杜若安置在离荒原最近的一座小城的客栈中,守了杜若几日确认她无恙后,便匆匆起身寻找秦焜。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担忧过一个人。接连几日的遍寻不到,而后她终于在张家集打听到了秦焜的消息。有人告诉他,前几个月有一个自称是璇玑阁弟子的年轻男子来这里除妖,并剿灭了盘踞此地多时的强盗。此后一直在街角的崔家住下,再也没有离开过。难道他受了伤?萧落的心悬了起来,紧张而心痛地奔向崔家。当她推开崔家院门时,她未曾料及她看到的这一幕成了她一生的梦魇。秦焜坐在院中劈柴,一个女子从背后抱住他,她的脸亲昵地贴着另一个女子深爱的男人的背。
秦焜看到萧落的时候,慌忙站起身来,那个女子也随他站起来,紧紧依偎在他身边。萧落用玉箫冷冷地指着他,两行清泪已覆上了苍白的脸颊。她双唇不住地颤抖着,哽咽着对秦焜说道:“弟弟死了,他死了。”秦焜先是一愣,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萧落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心被猛然撕裂了一般,痛再次袭来,她险些晕厥过去。秦焜向前跨了几步,却突然停下来,警惕地看看萧落,再看看身边的女子。萧落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女子,矮小瘦弱,姿容平平。你便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舍下了我和璇玑阁大弟子的使命么?你止步不前,是怕我伤了她吗?萧落想笑,却笑不出来。她不想哭,至少不想在他面前哭。她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齿间有一丝冰凉的腥甜,她却依然泪落如雨。平日里倔强而疏冷的少女高傲地仰起头,厉声问秦焜说:“便是为了她么?”秦焜的眼神有些躲闪,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她绝望的目光,他对萧落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我也没有料到萧师弟会出事,我以为…”萧落的容颜凄艳如昙花凋落,她冷冷地喝道:“拔剑!”秦焜未待她出手,忙在四周布下浑浊之界,他身边的女子满眼恐惧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未及说些什么,已然晕倒在地。但愿这里发生的事不要被别人知道,秦焜暗暗祈祷。
“九天落雷引!”白衣女子掐了个诀,一手指天,迎风而立,乌黑的长发披散,凌乱在风中。天空顿时黯淡下来,有奔雷怒袭而来,紫光电芒如九天之上的雷龙,怒号着撕裂了苍穹,以毁天灭地之势奔袭而来。秦焜大惊,她的术法修为竟已臻化境了么?他慌忙拔出辟邪短剑,念起祷文,在周遭祭起结界。雷龙猛烈地冲击着结界,秦焜深知这个结界对雷系最高级的法术根本挡不了多久。雷龙庞大的身躯不断冲击着结界,他奋力抵挡着,体内的真气激烈地涌动着。萧落的玉箫一横,雷龙长啸着俯冲下来,结界受到重重一击,立时裂开了细微的创口,他的嘴角随结界受创而沁出一丝鲜血。萧落遥遥窥见这一丝殷红,立即挥出玉箫,轻声吟道:“且行散去!”雷龙受到了感召,长吟一声,自天空间隐去。她慌忙向秦焜奔去,其实她的内心根本不想伤到他的吧?
秦焜的剑迎面劈来的那一刻,她眉间的凄冷比他的剑锋更冷。秦焜的心痛得厉害,立时清醒过来,想要收剑,却已经来不及了。萧落手中的玉箫架开了他的剑,箫剑相撞发出一声清鸣,随即呻吟着分开,恍惚间他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是他的,还是她的?秦焜再也看不到萧落眼中残存的眷恋,她收了玉箫,转身离开了崔家小院。他立在原地,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从那一刻起,他知道,她会恨他的,一生一世。
“师妹,三年未见,你还好吗?”秦焜有些不安地问道。
萧落冷冷一笑,回头说道:“多谢秦代阁主关心,萧落自是无恙。”说罢正欲离开望月崖。秦焜出声叫住了她:“落儿!”熟悉而陌生的称谓,这是曾经只属于她的温柔。有泪无声地划落,萧落的身影因饮泣而颤抖着,秦焜走上前,抬起手正欲为她拭泪,又有些迟疑地停滞在半空中。萧落双目含泪,幽咽着问道:“你真的爱她么?”秦焜尴尬地收回手,凝重地注视着萧落憔悴的面庞,满怀歉意地解释道:“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对她动过情,当时我对她,有的只是一种感觉,一时间无法舍弃。我铸下的大错已经不可挽回,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什么样的感觉才能够留住你?”
“我们都有聪明人的傲气,但是你太聪明,也太要强了。你从来都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因为你已经足够优秀足够强大。我希望你让我感受到你需要我,你可以安心地让我来守护你。”
“我太聪明,你便舍弃了我?”
秦焜垂首默然不语。当初他从一伙强盗手中救下崔家女儿红艳之后,他本没打算停留,红艳泪眼涟涟地拉住他的衣袖苦苦求他不要走的时候,他承认他心软了。他把聚集在张家集附近的强盗都剿灭了,红艳依然不肯放他走,她哀求他说,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他第一次有被人需要的感觉,他留恋这种感觉。红艳带给他的感觉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紧紧缠绕,渐渐地,他彻底陷落在网中,不可自拔。即使他明知红艳水性杨花的性子,厌恶她故作媚态的扭捏,他也下不了舍她而去的决心。尽管他曾一遍遍告诫自己早日离开去寻萧落,但是每每念及红艳哀求的目光,他的心便柔软下去。
萧落走后,他也离开了红艳,那一刻他才知道心里真正爱的是谁。从小到大,他都喜欢抬头看天,委屈,或是欢喜,他都只想诉与天空。萧落离开了,他的世界下雪了,纷纷扬扬,湮没了天空的颜色,那一袭白衣隐没在白色的雪中,消失不见。抬起头,这次居然有滚烫的泪水灼伤了他的眼。他为她流泪了吗?
不待秦焜回过神来,萧落忽然靠近他,在他的侧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如蝴蝶偶然的停留,遗落一场美丽的意外。秦焜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右手不由自主地覆上了她的吻痕。萧落苍白美丽的面孔上带了一抹忧郁的微笑,她泪光盈盈的眼中有几分狡黠,几分感伤。她淡淡地对秦焜说:“我从十二岁便开始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我曾经每天守在浣月池边,甚至连呼吸都反复练习,只为等待一个邂逅,与你相遇,再相错。七年前,我便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你,于是我开始喜欢陪你看天,喜欢你逆光中的侧脸,喜欢你对我笑的样子,就这样整整喜欢了你七年。这个吻,你欠了我太久。”
秦焜忘情地凝视着她清洌的眼眸,认真地说:“你知道吗?刚才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一刻我也等了很久,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的傲气让我们错过了太久,在这一切再次成为过错之前,我要尽一切努力来寻回我所爱的人。这次我不会再错过你。秦夫人的位置,终究是留给你的。”萧落笑了,笑容里有无尽的苦涩。她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秦焜摇摇头,黑夜在他坚定的目光中黯然褪去。他深情地对萧落说道:“落儿,我一直都愿意为你而流血,但是我竟然为了你流泪。我对你的感情,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萧落的长发在晚风中凌乱开来,缠绕着他的味道。几缕发丝,轻轻吻上她的脸庞。她的神情有些迷茫,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让他心疼,让他爱怜。萧落突然退后几步,假装释然地强颜笑道:“好马不吃回头草。”
月光下,秦焜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春水,化开了沉默的坚冰。他缓缓张开双臂,柔声问道:“你,还吃不吃我这棵回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