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比较雅致的书房,布置是这样的:
一个榻榻米,一个足够一面墙长的书柜,一台搁置着电脑的大班台。
我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趴在电脑上,偶有闲暇会坐在榻榻米上放松听听音乐、品品茶什么的。
真正冷落了的是我的大大的书柜。
那里面的书就像古时被皇上打入冷宫的妃子,凄清而无奈地孤独着。
有时看着那些书,心里会陡然萌生一丝怜悯,随意抽出一本,就是一本可以好好一品的书,但不消半会儿,那本书又回到了它自己的处所。
现在要我真正地坐下来,静静地消受一本书,我觉得那是一种奢侈的宁静,我做不到了。
那些书被我纷繁杂乱的心绪给废弃了。
其实,沉浸地去做一件事,快乐就来了,比如在我无书可读的少年时代,有一本书让我从容地品读,那就无异于赶赴一场精神的盛宴了。
而现在,哪怕是信手翻阅一本书的时候,也仿佛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刻意。我把那些可以用来读书的时光,用在了感官而简单的快乐里。
无心读书,或许别人还看不出我的损失,但我自己知道,我让自己少了情趣,我其实是活在了无趣的生动里.本色倾诉一个夜晚左右的人生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1 991年3月10日。我在西安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我是从北京领完一个文学奖之后,突然想到去西安看看。
我记得那个旅馆好像叫小寨旅馆。在小雁塔附近。穿过红樱路,走不远就是著名的南稍门夜市。那夜市很有些特殊,每个档口都有一盏红红的灯给罩着,远远望去,有那么点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意思。
我是在吃了南稍门夜市的几串可口的烤羊肉串和腐竹沙锅后,决定留在西安的。
我想我的人生或许就是从那个夜晚发生了变化。
我长达8年的有序变为无序的生活也就是从那个夜晚突然作出的决定中开始的。
小旅馆的老板很和蔼,让我这个南方人感觉到西安的春天并不太冷。
有时候一个人作出一个决定并没有太复杂的背景.特别是一个男人。
尽管现在想来如果我后来人生隐伏着的是失败,我一定会怪罪于我当时的唐突。
我就是在晚上逛完夜市后,尚且口齿流香的时候,给家里拔了一个很意外的电话。
我说,我准备留在西安。或许一年半载不回来了。
电话的那头是我的一份体面的工作,以及等我回家的母亲和妻子。其时,我的儿子出生才只有10个月。我妻子无法表达她对我突然决定的惊讶和难过时,她让我听到了那尚在襁褓中雏儿的呢喃。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有了刺痛。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忍心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一个夜晚的漫长也就是从那个夜晚里体味到的。
第二天天一亮,我对尚且笼罩在薄雾中的西安城说,我来了。虽然,对古城西安而言,我是一个无助且矛盾的都市边缘人。但我不相信北方的阳光就不曾温暖我这南方人的心房。
一个自由人的生活由此开始。
不算太短的8年漂泊,我的人生驿站里,南昌、深圳、北京都留下过我的旅痕,我一直以漂泊和飞翔的姿态融入这些城市,那些日子,我并不觉得没有当地户口、说不来一口本土语言有多么重要,当我劳作一天,回到我小小的居室里,拉亮小屋的灯光,惬意而满足地闻着小屋里散发的书香时,我不觉得我是过客,而是归人。
个中的经历和悲欢且允许我省略不讲。
8年之后我回到了老家湖南。
我拥有了我自己需要的。
现在我做了一家报纸副刊的主编。我的儿子在贵族学校念书。而我的妻子做了我最坚贞的女人。
我常常会想起花了6元钱住在小寨旅馆的那个夜晚。我觉得我的幸福与那个夜晚不无关联。前世今生与水和空气同样值得膜拜的,是农人……
我是在一个乡下的黄昏时刻突然想到这个字眼的。
那时,我跟几位作家朋友到一个偏僻的待开发的旅游景点采风,一个人兀自走着的时候,看着乡野静默着的暮色,以及农家烟囱里升腾起袅袅炊烟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字眼。
几乎是瞬间的事,我觉得我可以是一个农人。
把自己想成一个憨实的农人时,我的愿望无比地强烈。
我想象我的一生可以是这样的:
我的名字跟了我一生,它叫李旺根。我的家里养了一条狗,也喂了几只鸡。阳光不毒的时候,我在自家小小的禾堂上打盹。它们就蜷缩在我的脚边。我耕着几亩薄薄的田,有一个很依随但没少数落并管制我的女人。还有一个不怎么好看可是很聪明的孩子,但念书不用功,我奈何不了他,因为我不会讲大道理。我也看不了他读书时受苦的样子。
我喜欢抽烟,也有兴致喝点小酒。隔三差五我会背着老婆到村东头的麻四家里打打麻将。我去打麻将兜里装的钱很少,那麻将打得更小。我觉得我打麻将的那些时光是最美好的,我只想那些时光一小段一小段的过去。
那时,窗外狗叫声我听着也是美好的。平常我讨厌狗叫。
日头是我最憎恶的。因为我时常在日头下劳作,那狗日的日头榨取了我不少汗水。
下雨天也是我烦闷的,因为它把日子拉长。
我有很多的力气,所以我看到电视上漂亮的女子就换频道。
村子以外的事情我懒得去想,但电视里常常展示给我看,有时候我也觉得很憋气。所以我讨厌看电视。
我睡觉的时候呼噜打得很响。我的脑子跟着我轻松。
我没有更多的想法。我赶着牛犁地的时候,我比牛更像一条牛。
早上起来的时候,晨雾很好。对着晨雾伸个懒腰,我觉得舒服,但我谈不出感受。
我最大的奢侈就是我呼吸了一辈子的新鲜空气。没有人向我收取一分钱。
偶尔有城里人来我生活的地方走走,他们的衣饰谈吐与我的不一样,我远远地偷偷地看他们几眼,脑子一片空白。
我没想过要离开我的村庄。就像我的村庄有些东西一辈子无法改变一样。
我活着和老去都是静止的。不是习惯,是只能这样。
前世今生我就这样。我容易吗我我不是北京人,但我钟情这句北京话。
我爱听北京人说话。快,顺溜。而且许多的北京俚语有搞笑的成分。我看情景剧《我爱我家》、《闲人马大姐》,总是乐个不停。其实剧情根本没有什么,就因为正宗北京人说话逗的可以。而在北京话里,我顶喜欢这么一句:我容易吗我。
好玩。
这话一般是在一个人处于劣势时向人申辩时用的,用意是让入理解自己的苦衷。说话人有无辜和被人误解的前提。
一个北京人这么说的时候,自身委屈和苦衷已经昭然若揭地走进对方心里了,但说话的人却话语里有了解脱的意思,还有潇洒的成分。我就不止一次看到再贫嘴的北京人,遇到对方说了句“我容易吗我”,都不再吱声,好像有了宽恕和理解人家的意思。有点像南方人被人逼急了,就狗急跳墙地进出一句: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于是往往就把对方给愣怔住了。哪怕那人压根儿不想死,天天一个寻长寿秘方的主儿,但人家虚张声势得那样,再逼人家也就无趣。
所以我觉得北京入有意思。
我在北京的时候,下班坐地铁,常常就见这样的情景:地铁上人多,往往就有甲不小心一个趔趑撞到了乙身上。自然遭来乙一连串呵斥:玩杂耍啊您哪,去前门吧,那儿地大自在,还有人吆喝哪!撞了人的人也不恼,等那人数落完’了,只说一句:您上什么火啊,好歹您还坐着,您看这车厢里整个一兵荒马乱,我容易吗我?于是,对方就一句:得得得,敢情屈着了您,就当我没说还不成吗? 天下自此太平。后来我也学着乖巧,遇到有人纠缠拧不清了,或是帮搭别人的事情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就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上一句:我容易吗我。
此杀手锏一出,包容宽恕迎面而来。由此判断,一个北京人甩出这句话时,多少是搀杂着一些狡诈成分的。而对方也知道了你退让的企图,于是选择了两厢和解,相安无事。
不像南方人,什么事情得来个鱼死网破,得理不让人,一个人的面子常常在另一个人痛苦的深渊和羞辱的泥淖里获得。
我现在的普通话里仍然有北方口音的痕迹,但我不习惯再说那句有几分可爱几分狡黠更有几分幽默的“我容易吗我”。
下野的长沙城里没有人识得这种语言的情趣。与人有了干系了,倒是逼得我学会了刺刀见红的一句:你要怎么着?
悲哀。赠言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平民一样生活。
生活中,我常常碰上有人找我题写赠言的事儿,如果拗不过别人的热情,我一般会写下这句话:“志存高远,心贵平常。”遇上节日给朋友寄个贺卡,或者自己的新书出版了送给文友作个纪念时,我也常常写上这句话权当共勉。
志存高远,心贵平常。这是引导我人生行进的八个字。
我们身边志向高远者可说比比皆是,心态平和的人也不少见,但遗憾的是胸怀大志者常常会以自负骄横、不拘小节的形象示人,而心态平和的人中又有不少选择了怯懦、自闭、与世无争的方式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