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琦并没有走,看着楼下蔡瑁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他敲了敲身边的书架。书架背后传来一阵响动,片刻之后一个人影慵懒地从阴影中绕了出来,正是刚刚蔡瑁与刘琦谈话的主角王岘。
半个月前,益州牧刘璋托人送来了一部绝版古籍,也不知是推了谁家祖宅在墙里发现的,这几日王岘都在阁楼上研读,后来索性住到了这里,刘琦也是知晓此事才将蔡瑁引至此处。此时的王岘披头散发,赤着脚,一身寝依,一只胳膊搭在书架上,用手撑着头,显然在刘琦上来之前已经睡下了,不过脸是已经洗干净了,虽然衣冠不整,倒是比他先前在宴席上的时候还要体面一些。
“你都听见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没想到蔡瑁竟也有一些仁义。”刘琦将刚才蔡瑁用过的杯盏扔到一边,把自己的杯盏推到了王岘的面前。
王岘毫不客气地坐下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顺手抹了下嘴,仍然是他的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什么仁义,各取所需罢了。蔡将军方才的话,公子只需记住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即可。”对于蔡瑁此举的目的,王岘很清楚,蔡瑁是必然不想与曹操兵戎相见的,故而,如今的荆州,他蔡瑁肯定不想再得罪什么人,凭这点,与其说仁义,倒不如说有些见识。“不过,既然人家蔡氏的逐客令已经到这,看来我王岘也是非走不可了。”
“那你是如何打算?”刘琦兀自攥紧了拳头,他不是没有想过这天,在他的眼里,王岘是要经营天下之人,不可能追随他一辈子,即便荆州是天下重镇恐怕也是留不住这腾渊潜龙,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王岘的离开会能和蔡瑁扯上关系,况且此时就算他能摆出一个挚友的姿态来送别,他又能把王岘推荐给谁,他所熟识的不外乎荆州的百官或是刘氏宗亲,本来刘皇叔是个好人选,心怀天下,仁义之君,又进驻新野多年,其手下将领与王岘均有交情,但奈何如今生死未卜。
“我准备去江夏。”王岘的答案似乎早就想好了,并没有经过什么犹豫,脱口而出。
”你是要去投奔江夏太守黄祖?你见过黄祖吗?“而这个回答恐怕比蔡瑁的深夜来访更加让刘琦费解。其实此时此刻,即便是王岘要投奔曹操他都可以理解,不管怎样那是一代枭雄,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是如日中天的盛况,谋得天下,可谓须臾之间,而江夏太守黄祖这个连刘琦自己都不太瞧得上的人实在不该是王岘的眼光。
“没见过,那又如何?”王岘应付一般的回答着,一边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刘琦,似乎是在窥探他心中的想法。
“那你可曾听说过祢衡是怎么死的?”刘琦急道。
“我不是祢衡。黄祖那匹夫不足以取我王岘项上人头。”王岘听到“祢衡”的名字立刻明白了刘琦的意思。祢衡乃是一代狂士,起先是曹操帐下的谋臣,确是八斗之才。但是后来曹操受不了他啰嗦,但又不好杀了他影响自己的名声,便把他打发给了荆州牧刘表,刘表也是个想耳边清净又要面子的,于是把这个鸡肋丢给了江夏太守黄祖。结果一介武夫出身的黄祖刚开始尚且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终于却没能忍住祢衡的傲慢无礼,冲冠一怒之下把祢衡给砍了。
黄祖之子黄射本与祢衡是知己好友,可惜事出突然,救之不及,自此父子间遂生隔阂,黄射公子此后一直供职襄阳,再未返回江夏,王岘曾经在刘表的家宴上见过一次黄射,只记得此人面目清癯,无甚神采,如行尸走肉一般,纵情酒色之中,分毫看不出是曾经那个未及弱冠已在沙场建功立业的荆襄后辈中的翘楚,想来斯年俞伯牙为钟子期而断琴便应是如此行状,人生在世难得一知己,待已无人懂高山流水中的情谊,此心也徒剩死灰罢了,想到此处,王岘内心也颇为感慨。
“公子,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王岘身在何处,一定会让您活下去,您一个人在襄阳请多加保重,必要时请咨于隆中诸葛孔明,此人虽惯于明哲保身,但断不会置公子生死于不顾,而新野的刘皇叔应该也一样不会。”王岘此时没有在卖关子,有意在向刘琦透露刘备已经脱离险境这一事实,只是他没有料到刘琦此时已经对这件事没有太多心思关注,以至于这个已经非常明显的暗示也没有参透,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王岘有些不敢再看向刘琦,他其实自己也并不清楚刘琦算不算他的知己,但至少有一点他是明确的,他不能让刘琦死,至少不能死在蔡氏和刘琮这对毒妇竖子之手,这对一个好人来说不公平,况且他给过刘琦承诺,在他位于南郊竹林深处的旧宅,在他父亲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的那一天许下的承诺,他必须守信。
王岘说罢,向刘琦长身而拜,在王岘的印象中,这似乎是他对刘琦第一次行君臣之礼,恐怕也会是最后一次,此番他虽是为刘琦才赴江夏任职,但当他以他的方法完成他的诺言之时,恐怕也在荆州永远没有立足之处了,说到底,与刘琦的这段君臣之谊甚至是朋友之义,今日已尽。
刘琦不懂王岘去江夏究竟要干些什么,按理说他该是欣慰的,毕竟王岘选择的仍然是荆州之壤,没有真正意义上弃他而去,但是此情此景,他心中却颇感萧瑟,仿佛只要一转身,二人便成陌路。
“宗之,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见,可否再为我弹奏一曲广陵止息,就是我第一次在老师的竹林精舍遇见你时,你弹的那首古曲。”
“诺。”王岘又是一拜,取出七弦古琴,直接横在腿上,从容压出一个个音节。
刘琦听着,觉得外面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下去,大概是在这慷慨激昂的琴声中自惭形秽,便隐去了,刘琦记得王岘说过,此曲讲得是聂政之刺韩王,据说斯时有白虹贯日,休祲降于天,皆因壮士豪情。
可是刘琦看着眼前的少年,满脑子都是他们初遇时的景象,二人都是总角之龄,刘琦稍长几岁,已有了些翩翩君子的模样,对着闻名荆州的王雅恪长揖而拜,彬彬有礼,而王岘正被他父亲提着衣领从房檐上拽下来,父子二人皆无隐士应有之超然,却充满市井温情,细细想来,那真是那片竹林最空旷悠然之时。
“岘少机敏,有谋略,善骑射,尝与诸葛亮,庞统,徐庶等具师司马徽,徽以岘为奇才,授之兵、法、纵横之术,尝与人曰:“宁得王岘,不取荆州。”初,岘事于琦,数谏之,琦不能用,岘以琦不足为谋,欲去,然念其二者总角之交,终不忍。十二年,表病笃,以岘为王佐之才,复欲以琦为嗣,然表后妻蔡氏爱少子琮,遂怨,使弟蔡瑁害岘,瑁以岘有恩于己,不忍,具吿琦,琦遂举岘别部司马,避祸江夏。”
——《吴书·王岘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