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孙权转身推开一扇窗子,隆冬的冷风瞬间直灌了进来,倒与这满屋寒光相称,有种内敛的杀气,让王岘也为之一振,快步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已经枯败的花园,虬枝缠绕,枯藤盘旋,唯有一条溪流还淙淙流淌,溪流两边以石块堆砌成岸,高出水面很多,一看之下,像是一处绝壁,倒是一个大好战场。
这时,又听孙权说道:“若真是要战,你当如何,且先说来听听。”
王岘沉吟片刻说道:“曹操的军队是虎狼之师,在中原之地,或锐不可当,但是面对大江天险,必然也无能为力。但是曹操也不是意识不到这一点,此次他敢来,恐怕是觉得凭借他的艨艟和在荆州新得的将士能让他的虎狼入水化龙。”
孙权苦笑一下,说道:“他们成不了龙吗?这天下人可都觉得他们能化成斩杀蚩尤、夸父的应龙。”
王岘报以一个自信的微笑,答道:“恐怕是成不了的。江川之中与中原战事岂能相同,哪里有险滩,几处有激流,又岂是一眼望去就能看得到的,曹操千艘战舰即便能成龙形,不识这江中地势,也只能困死其中。而曹营之内,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没有了这些人,就等于拆了曹军的龙门,故而,此战的重点在于将这龙门拆得悄无声息,遮蔽曹操的耳目,让他走错最关键的一步,将他自己的全部精锐葬送在这大江之中。而我江东的战舰则可在洛水之上绵延千里。”
王岘说到后半段,语气有些发虚,硬是加上了最后一句提了些底气。他所谓“拆龙门”实则是要除掉蔡瑁、蒯越这些荆州旧将,而“悄无声息”的最有效的手段,无疑是借刀杀人,但具体该怎么做,他此时并没有想到,只是觉得曹操为人生性多疑,而蔡瑁等人朝秦暮楚本也就不足信,最重要的是,他们作为荆州的地头蛇,多少仍存在对曹操的威胁,若要从曹营中找这把可借用的“屠刀”应当也不是一件难事。
孙权好似没有察觉出王岘这段话有什么漏洞,却是颇为欣慰地轻笑:“本来以为你会说死战到底。”
王岘说道:“原本也不至于到那一步。更何况,若无切实退敌之策,宗之虽万死,对江东又有何裨益。”
“不至于那一步?宗之觉得如今又是哪一步?”
孙权说这话前沉默了片刻,心中远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般波澜不惊,这场无论成败都将镌刻史册的大战,自从战表传来,江东两派无论主战主和,至少有一点所有人都认同——这是江东的生死存亡之时,然而,这件事在王岘口中却如此云淡风轻,如同这不是在说一场战争,而是初升的朝阳下,一尾刚刚扬起风帆的船将要驶向远方。
“是主公问鼎中原的开始。”王岘此言几乎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未多思衬,但语气坚定,双目灼灼生辉。真情之下,让孙权颇受感染,在给与了王岘一个相知恨晚的肯定眼神之后,余光却无意间撇到了古锭刀,眼中的光辉竟黯然下去。
王岘注意到孙权的变化,顺着孙权的余光看去,知那古锭刀是孙坚的遗物,也立刻明白了孙权的心思——十七年前孙坚因为传国玉玺惹来杀身之祸,一方国玺,是对皇位的欲望,而孙坚之死,也是孙权的前车之鉴,让他不得不小心地克制着自己对天下的觊觎之心。
王岘收回目光,看着孙权,说道:“先将军文台公壮志未酬身先死,现如今,正是主公继承先将军遗志的机会。”
孙劝道:“天下人都说先考败于一个贪字,宗之却觉得是终于壮志?”
王岘立刻答道:“斯年西凉作乱,十八路诸侯会盟,名曰讨贼,实为私利,唯有先将军身先士卒,不计生死,屡破董卓,除了此等心怀天下的英主,又有谁可担负江山之重。误了先将军的,不是国玺,乃是时机。但是如今天时已变,大争之世已成,欲得天下更没有什么错,九州大好山河吴侯若欲让与旁人,吴侯愿意,臣恐苍天不忍。”
王岘的话,让孙权觉得神清气爽,一直以来,他被赋予的使命是江东永固,即便是江东之内的主战派,大多也是因为不想孙氏两代先主公打下的基业为曹氏所得,支撑他们奔赴这场“死战”的是一腔热血豪情和对孙坚、孙策的至忠至诚。而孙权自己心中的丘壑则未曾对任何人提及,更多的时候,他在克制着,他父亲的殒命,让他早在童年时期就认清了与实力不匹配的欲望会带了什么样的后果。但是王岘为他提供了另一个观点,一句“大争之世”为他的野心提供了理由,一句“壮志未酬”让孙坚的遇害,从教训变成了遗志。
眼前的年轻人与孙翊不同,他的勇气带着匡扶天下的大义;也与今天朝堂上的诸葛孔明不同,同为名士,他身上少了乱世中的谋士普遍存在的诡谲,他的智慧化成一股锐气,势不可挡。
孙权再去看那“流星”,陡然觉得这柄名剑黯然失色。
半晌之后,孙权说道:“随孤来。”
王岘快步跟上孙权的脚步,走到房间的尽头,只见一堵青灰色的石墙上,悬挂着五把长剑,均出自名家之手,隔着剑鞘,也能隐隐觉察到其中利气。
孙权取下最末端的一把——其形通体细长,剑衣是黑檀木,其外裹了层黄金镂空装饰,颇具古风。
孙权将剑递给王岘,说道:“古人言,剑亦有灵,识主,流星是叔弼用过的,就不拿来怠慢你了,这把剑你拿着,用与不用都是你的。”
说罢,忽地将剑从剑衣中抽出一截,只见剑身是由精钢打造,一片明亮雪白,隐约间,让王岘想起了先秦时代,游走于各国,论道于天地的纵横之士。
“此剑名曰百里。”
孙权又将剑身收回剑衣,递给王岘道:
“剑为百里之剑,然卿不只百里之才。”
这一夜,对孙权而言注定无眠。
他回到内室的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然而透过半开的雕花门,可见其中人影绰绰。
来人乃是孙郡主,或许是等的时间久了,此时的她缩在正中坐榻上的兽皮中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倒透出一份平日里在她的身上不常见的乖巧,如同一只安闲舔爪的小猫一般。
看到孙权进来,蹭地一下跳起来,变得十分精神。
“是母亲让我来的。”
不等孙权开口问,孙郡主便像是害怕什么被戳穿一般抢着说到。
孙权轻轻点了一下头,像是并没有怀疑她的说辞,又问道:“如此说来今天宗之去藏兵阁多半也是小妹你的安排。”
孙郡主看孙权表情随和,这几日紧锁的愁眉也舒展开来,料想宗之与兄长的一番长谈定然奏效,故而颇有些得意,下巴也微微扬起来,却还是向孙权摆了摆手,示意小事一桩,语气也是故作谦虚:“不然,不然。没有多半,也就一半吧。”
“怎讲?”孙权挥手屏退了上前欲为他更衣的仆从,自顾自脱下冠冕放在案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也是母亲说的,曹贼之事,若兄长仍不能决,就将伯符兄长临终的遗言再转述给兄长——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
这最后十四个字,孙权几乎是和孙郡主异口同声地诵出的,如今,据孙策遇害,已有八年之久,然而每每到此种决策之时,孙策临终的情景就愈加清晰起来,除了这句话,还有一句——“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永保江东,我不如卿。”永保江东……他的伯符兄长看准了他的经纬之才,却没看准他的勃勃野心,他孙仲谋的志向,岂能止于一个“保”字。
再看向孙郡主,他明白这个小妹不懂这些,她在意的是这片继承下来的江东故土,但是她继承了父兄的傲骨,即便咬碎银牙,也绝不屈服于贼。
故而,也不想说明许多,只是顺着孙郡主的话继续问:
“母亲让你找公瑾兄,结果你自作主张,找来了宗之。”
孙郡主立刻凑了上来,得意得脚步也跟着雀跃起来,她觉得比起他们的母亲,她更加准确的看清了孙权的本心,孙权的“不决”不是因为看不清时局,更加不是因为性格懦弱畏战,那个当年手把手叫她握剑砍杀的仲谋兄长心中应该比谁都痛恨欲染指江东之人,无论这个人是曹操还是天子,他不需要有一个如师尊,如长兄的人为他阐明是非,需要的是有人肯定他本心的想法。
孙郡主的语气还是故作矜持:“小妹觉得此时找王将军更为妥当。”
孙权没立刻接话,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孙郡主立刻发现其中不妥,玉手下意识地想捂住嘴,却立刻反应过来,止住动作,手指在唇边碰了一下又放下——太夫人对周瑜向来信任,若安排其夜访孙权,便是对结果成竹在胸,断不会再让孙郡主深夜来此,现下,她既然来了,定然是对自己这桩决策很不放心,想来打探一番,绝不会如她之前所说是奉母命前来。
孙权笑看了她的窘态片刻,倒也没有拆穿她。淡淡说到:
“母亲说,曹贼之事若我不能决,则转达长兄遗言。”
顺势一手扶住孙郡主脑后,将她拉近了一些。
孙郡主这才发现,孙权的神色变了,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再是平日里需挂在脸上掩盖自己一切情绪的伪装,如今呈现在孙权脸上的这个有些亢奋却让她安心的笑容属于十七八岁的孙权,那个还没有担负江东六郡,还没有对她说出“成了江东之主,孙权也不再是孙权了。”的仲谋兄长。
“那小妹看我这般,像是不决吗?”
孙郡主将孙权上下打量一番,其实这一番打量没有什么用,孙权和前一刻不会有什么区别,但是孙郡主忍不住要看一遍,像是在看一个久违的故人,非常郑重地摇摇头,问道:
“兄长欲派何人应战?”
孙权放开她,背过身去,摆了摆手,这件事并不在他此时的考虑范围内,或者说,他今夜不想关注眼前的琐碎,他更想沉浸在关于天下的幻想中,只这一夜,这一响贪欢之后,他会一步一步将今夜的所有幻想变成现实。
孙权平复了一下心情,再次转过身,没有回答孙郡主的问题,却说:“小妹,你不必当天子给你封的郡主,兄长让你当公主可好,当长公主。”
孙郡主听得有些懵了,虽然早先王岘也说了,如今天下大争之世,这履至尊而制六合之人可以是王侯,可以是黔首,当然也可以是她的兄长,但是在她看来,那是王岘的一腔热血,她甚至此时心底里仍然觉得自己身为大汉子民,不可有这等大逆不道之思,因此不敢多加思索。
孙权也并没有指望孙郡主给出什么回应。
“至于你说何人应战……”说着,拿出一枚玉玦交给孙郡主。“明早廷议前,你去趟公瑾府上,将此物交于他,他知道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