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人还要吃奶？我太奶奶骂我小爷爷。
小爷爷讲：我肚子饿。
肚子饿你好吃粥吃饭的。我太奶奶讲。
小爷爷回答：粥没有羊奶香，还是羊奶顶好吃。
从五六岁开始，小爷爷就到山上放羊，有时景割点草回家，夜晚给羊吃。冬里头割得还要多，整堆整堆放在猪栏里，只怕山羊没有得吃。
小爷爷七岁的时候，我爷爷二十岁，要认亲了。认亲的日子家里要摆酒，我太爷爷想想荤菜少了点，就把家里这只七八十斤重的母山羊杀倒来招待客人。那天天早我小爷爷到隔壁人家嬉，等他肚子饿回家吃天早，母山羊杀掉了，我爷爷在边上帮忙，用一把斧子把羊肉劈成一块块，太爷爷两只手把山羊的肚子货扒来扒去，都扒到一只大黄桶里，和太奶奶一起慢慢洗。
小爷爷走到黄桶边，跪到地上，大叫一声：我的羊呃！
我太奶奶听错了，还以为叫娘，问：叫我做什么？
小爷爷的眼泪水流得一脸都是，说：我的山羊呃，你们怎么能杀掉它哩！我的羊呃！
太爷爷在旁边笑，说：叫羊啊，我也听了是叫娘哩。
我爷爷也笑他，说：都这么大人了，还想吃羊奶？倒霉不？
太奶奶过来把小爷爷抱起，帮衬他把眼泪水抹掉，说：莫哭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听讲过没有？还有一句是，男儿膝下有黄金，男人家不好随便跪倒来的。后来我太奶奶又说：你哥哥要讨嫂嫂了，你不好哭的，要高兴的，山羊杀掉中午边要招待客人，到时候我夹一块顶大块的羊肉给你吃，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吃山羊肉！小爷爷喊了这句就跑出去了，中午边我爷爷认亲摆酒也不回家，这个小东西！到了夜晚边，客人都差不多回家了，我太爷爷太奶奶满山去叫，才把我小爷爷叫回家。
就是为了这只母山羊，我小爷爷从小记恨我爷爷。到后来两人分家争田地争得热火朝天，我小爷爷还拿这件事骂我爷爷：你心黑不心黑？你讨个老婆还杀我的羊，你还我的羊！
我爷爷就取笑他，骂：你不是人，你认不到人，认不到我这个哥哥。你是山羊带大的，你个山羊儿子！
不晓得又是过了多少年，我爸爸还是七八岁，那天早上听到我爷爷在骂我小爷爷，骂得稀奇古怪，就问：怎么骂叔叔是山羊儿子，叔叔是不是真是山羊生的？我爷爷听了以后想笑又笑不出，眼睛乌珠滚了一下，说：不是山羊生的有这样恶，这样坏？
后来，我爸爸听说谢天师家里买了只山羊来养，就赶快追过去，盯牢屁股看半天，摇了摇头，说：唉！想不到啊想不到，这样点点小的屁股洞啊！
*
*
爷爷顺手拿了把斧子，反手抱着周岁大沸滚烫人的儿子，往五坟山上走。五坟山上不晓得有多少鬼，把五坟山塞得满满的。我爷爷不怕，把儿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望到儿子哇哇哇哭，两只手伸过来还想要抱。爷爷不睬他，牙齿骨咬紧紧，眼睛乌珠一滚，对着儿子骂：千不该啊万不该，你个偷生鬼不该到我汪家来！我前世没有作恶，今世也是好人，你要偷生哪里不好去，偏要偷生到我汪家来啊？我今天就一斧子把你劈死，省得你再来害我！
爷爷一边骂一边举起斧子，往儿子头上劈下去。斧子飞快，一下就把小脑壳劈开，头上的血就像过年时里杀猪佬杀猪的时景样喷了满地都是。劈劈劈，劈劈劈，劈得个血渍拉乌，头脑壳砍稀烂，儿子不再开口。爷爷还是骂个不歇。下山以后，又回过头来朝五坟山拼命喊：五坟山上的野鬼活鬼瘟鬼你们都听牢，下一回哪个要再敢到我汪家来，我看到一个劈一个，看你们还敢不敢再来偷生！
后来，爷爷一连劈掉两个丫头壳，才把偷生鬼劈怕了，再也不敢进门。后来生下来的一串子女，都很扎实，很好养，很快大。就这样，我爷爷廿六岁，就是宣统皇帝上台的那年有了大儿子，就是我的大爷；到了三十多岁，白洋里头出了孙大头和袁大头的时景有第二个儿子，就是我的新疆大爷；到了四十八岁头上，江西那边闹共产，和江西交界的江山人到严州府汪家坞来叫亲眷一起去共产的时景，有了第三个儿子，那就是我顶没用的爸爸、现在困在床上不会动的老柴火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