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我的手把阳光切割成光怪陆离的斑驳光影,那些透着萧瑟的明媚让我感知到了岁月的几近消瘦。潸然的红叶已经叩响了窗扉,这个秋天还是这样悄然无声地来了吧。也正是因为这悄然无声,让我觉得,我还是我,但岁月已经老了。韶华易逝,这句话说得真对。
我的发烧在考试之前就好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苦尽甘来,苦的是我当时的发烧,甘的是我现在能够尽情地享受多彩的暑假。现在想想都觉得考历史时候的我多么倒霉,考试期间突然高烧不说,大白天竟然产生幻觉。和我一个考场的人都是有眼福的了,能够看见史无前例倒霉的我。如果让我自己来说,这当然还不是目前为止最倒霉的,你能想象在八月份给我们高二军训这件事吗?我觉得这个议题可以去编成一部贺岁档的科幻大片,电影院一定爆满。经历了军训的人都是有潜在阴影的,就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样,但凡听见有关于军训的词汇,他们绝对会瞬间谈虎色变。我们是多么的无辜,我们活在别人施加给我们和自己臆想出来的双重阴影下,我们还没有经历,就已经对军训拒之千里。你无法想象在得知8月4号就军训的时候,同学们脸上那种想要把同意这项提议的领导全都斩首的表情,7月中旬才考完试,8月份又要军训,不过还好,只是军训一个星期,跟其他学校比好得多。
考完试的第二天,我特地给韩畅打了电话,邀他一起出去上网,电话里听他的声音我能够想象得出来他那一副慵懒的表情。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一直支支吾吾地不回答我。我有点不耐烦了,故意挑他的刺指责他。“你这只懒猪,最好懒在家里一辈子好了,这一个暑假都别出门。”
“哎,呵呵。好吧,那你定个时间吧,我倒是没什么事的,什么时间都无所谓的。”
“那成,那就今天下午呗,我在家都无聊死了,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做什么,妈妈老在念叨着我去学习,可我‘大病’刚好啊,总得让我享受一下来之不易的暑假时光吧。”我笑道。
“大病?什么大病啊?”
“就是,嗯……发高烧了前两天,”我忽然想起那个梦了,我又想起它来了,心里忽然就泛起了酸楚,“已经没什么事了,早就好了。咱不讨论这事,都过去了。出去的事就定在今天下午两点吧,咱们玩一下午,可以吧。”他在那边犹豫起来了,他犹豫的声音像是个耍赖皮的小孩儿。
“两点有点早吧,我今天下午在我奶奶家,去网吧路上还得耽搁一会儿,本来还想睡个中午觉呢。”我有点不耐烦了。
“我说你韩畅,你除了睡就不会做点别的吗?做人能不能有点追求,不要老是想那些没意义的事情,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啊,好不容易解脱放个大暑假,你就不能体谅一下领导们的良苦用心,抓紧时间轻松一下好吗。睡午觉,那都是我爸爸妈妈那一辈人做的事了。年轻人,有的时候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儿,不睡觉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还能成什么大器啊。”我把话像绕口令一样说出来之后,韩畅在那边顿时就没话说了,他“哈哈”地笑了半天。
“我的天徐志晨,你为什么会让我联想到更年期的老妇女……”我觉得韩畅越来越会形容了,或者应该说是,我越来越给他机会来形容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用对待长辈的口吻跟他说:“那么依您看,觉得什么时间比较妥当呢?”他又笑了,我知道他会笑的。他捉摸了半天,给了个下午两点半的答复。“我说韩畅,两点跟两点半有什么区别吗?”
“三十分钟呢,你不是说要早点去吗,我休息三十分钟够可怜了吧,你还这么说我。”好吧我承认,韩畅越来越会倒打一耙了,我觉得这是天生的。我是说,他天生就爱找乐子,找一些别人看起来很愚蠢,很无聊的乐子。但是无聊的乐子在他嘴里出来就变得有聊了,这多亏他那丰富的表情跟天真烂漫的声音。没见过的人不知道,他谈吐时的表情单纯得很,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我笑着没再说什么,同意了之后挂掉了电话。
夏日的烈焰日光,像雨后春笋般从云霄中窜出来了。下午两点的光景是整个城市最热的时候,头顶的太阳像是突然间缩短了距离,来到了你的额前,在不自觉中就已经让你汗流浃背。我骑着单车来到和韩畅约定好的地方等他,十分钟不到他就来了。我看着他在马路对面左顾右看小心车辆,然后快活地跑了过来。他看到我后那副快乐的样子,不得不让我觉得韩畅有可能童年的时候遭受过什么,从而产生了非得每时每刻回光返照的心理阴影。他看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不说话,笑得更欢了。“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呵呵,没啊,我看着你不知怎么的就很想笑。”我问他。
“依你的意思,我这个人很好笑呗?”我用能够杀死一只恐龙的凶狠目光去看他,但是没有用,他还在笑。
“咱能不能进网吧说话,我都快热死了。”他说“都”的时候轻微地结巴了一下,不易被察觉。这是我不经意间发现他的一个习惯,偶尔他比较开心的时候说起话来就会结巴。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在网吧里玩了4个小时的网游,出来的时候天还没黑。我推着车子送韩畅回他奶奶家,闲聊期间,我们之间的话题不由自主地就转移到了期末考试的上面。他说他期末考试考的还可以,但是他们学校学习好的太多了,一个比一个厉害。我在一旁对他的话似听非听,脑子里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向他诉说期末考试自己发高烧的事情。想来想去,自己还是没有说出来。
网吧离他奶奶家不算远,我们没有在一起呆太久就告别了。分开的时候他跟以前一样,一边冲我哈哈大笑,一边冲我挥手,孩子气地跟我说有时间再见。韩畅的背影融进了渐渐朦胧的黑夜里,我也渐渐分不清他与黑夜的边界。他无声无息地融进去,让我错觉地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韩畅,他也许再也不会知道我的那个梦境,只要我在想说的时候却没有说出口,那么我可能就再也不会诉说这件事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不起韩畅,但是现在的如果我说出来的话,我没有十足的把握韩畅会倍感关切地询问我,这件事情是怎样的一个来龙去脉。这大概并不是一个朋友应该尽的责任,是我自己对于朋友之间的那种东西渴求太多了吗?
八月三日开学之前,自己在看日历的时候发现九号就是宁如燕的生日。我在三十一号的那天晚上给韩畅他们打去了电话,约他们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一起出去给宁如燕买生日礼物,地点是步行街那里的一个小吃胡同。因为它旁边是个公园的关系,所以我们这里人一般管它叫花园胡同,那里是我们几个人经常逛的地方。韩畅在电话中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说正好趁这个机会咱们几个人聚一聚,我笑着说好。
一号的那天早上是风和日丽的,我们几个人碰面之后在那条胡同的礼品店里逛了又逛,好半天都没做出选择。董玉瑶是很爱逛街的,她喜欢发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这个性格倒是跟卢梦达的那种寻觅稀奇古怪东西的性格很像。我之所以挑这里,是因为这条胡同里的东西很全,什么礼物都能够买得到,这里甚至有卖宠物的。董玉瑶在宠物摊前看了二十分钟之后才肯接着走,我问她是不是打算给宁如燕送一只小狗,她摇头说不是。
“宁如燕他们家住楼房,怎么可能养狗,我也只是看看而已,嘻嘻。”董玉瑶冲我笑着,快步跑到前面去跟上了韩畅他们。我在路上走着,责备自己之前完全没有设想好,到底应该给宁如燕买个什么礼物才合适。我们一行人这样大费周章地挑来看去,最后终于在一家礼品店里看中了一只深棕色的绒毛熊,这个是董玉瑶先发现的,而之所以选深棕色,则是卢梦达的主意。
“像宁如燕那样大大咧咧的人,浅色的东西到她手里根本没几天活头,还是选那个深棕色的吧,要颜色最深的那个棕色,对,就那个。”此话一出,我们几个频频点头表示同意。当然,这种场景只会出现在宁如燕不在场的时候。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宁如燕也并非像卢梦达所说的那样,像一个难以理解的破坏者一样,喜欢把所有到手的东西都弄得面目全非。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倒觉得,这更像是在描述初中时卢梦达他自己。那个时候的卢梦达经常在自习课的时候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用小刀切橡皮,或者在本子上画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吓人,他甚至会在别人衣服后面悄无声息地贴上愚蠢之极的贴纸,这些我们都经历过,我再清楚不过。我想到这个时候忽然间笑出了声,笑声被韩畅察觉了。他靠过来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对了,我一直想问你,结果总是忘。上一次你怎么把我电话给挂了?就是上一次期中考试结束的时候……”我想了一下,笑着说:“没有啊,那个时候手机忽然没电了,没办法……”徐志晨,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礼物是由我收下的,我跟宁如燕一个学校,这礼物自然是由我来给。我们把礼物打包好后走出店门,无所事事地漫步在人来人往的胡同里,胡同两边的店面人头攒动,尤其是小吃店。董玉瑶提议去吃点东西,我看了看时间,也快到中午了。看向韩畅的时候,他正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面对着我。那就走吧,我说。我们挑了一家拉面馆,这家拉面馆似乎是新开业的,里面装潢得很不错。我们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董玉瑶点了一大碗面,我们跟着选了一样的。
“天怎么这么热啊,好热好热。”董玉瑶皱了皱眉,我想她此刻脑子里应该全部都是空调电风扇之类的东西。“你们好歹开学晚,可以躲在家里避难啊。你们同情我好好嘛,后天开学军训了啊,暑假短得像蜉蝣的寿命一样。”我把弄着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觉就把它想象成了学校的那些领导们,然后恶狠狠地用尽力气想要掰断它,但是没能得逞。
“我们也军训过的,就在高一的时候。你们高一的时候没军训,现在给你们补上不算过分吧。想想当时我们那个苦啊,在大太阳下暴晒十天,想想看,十天!对于我这么一个女生来说是何等的悲催啊。你们军训多少天,是七天而已吧。那还怕什么,一眨眼就过去了。”董玉瑶在对面一边等她的拉面送上来,一边对我诉说她的高一惨痛过往,一边喝着强迫韩畅给她买的饮料。我知道,是反有小便宜可占,董玉瑶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冲上去,这不,她又在打算让我为她的这顿拉面买单。
“休想。”我故意气她。
“小气,你太抠门了。”她嘟了一下嘴,生气地说道。我没理她,转身向后看,发现我们的面端上来了。董玉瑶问我门放不放辣椒,我们都连连摇头。董玉瑶对我们很失望,拿起辣椒罐往自己的碗里倒辣椒。说到吃辣,董玉瑶是我们这几个人里面最厉害的,她每次吃拉面的时候都会往碗里放很多很多的辣椒,让本来清澈透亮的一碗拉面活生生地面成了一碗辣椒酱。我看着董玉瑶一勺一勺地往碗里放辣椒酱,心里直害怕。我说董玉瑶,辣椒你放可以,但是你不觉得有点太多了嘛。董玉瑶拿起筷子捞起了碗里那红彤彤的面吹了吹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了几下,不以为然地看着我说,是这面太淡了,能怪我吗。这句话足够让我自愧不如了。
认真想一想,董玉瑶哪次吃饭没有挑战过我的极限。回忆一下我们出来吃饭的时候,她经常眼馋得不行的菜,水煮肉片,宫保鸡丁。我还很纳闷,为什么她这么吃辣,脸上却不长什么青春痘。她真的有南方人的生活习惯,我想让她大学去南方跟那边的人一起“挑战自我”是再好不过的主意了。
“要不要去网吧玩一会儿?”我提议说。董玉瑶没有答话,她还在研究她碗里拉面为什么会这么淡。韩畅一直冲我“呵呵”地笑,我猜到他不打算去了,他每次犹豫的时候都会用这样一种笑容来敷衍我。我又看向了卢梦达,他是不太想去网吧的。我的话音,我那因这烈日而升腾起来的话音,就这样掩埋在一片聒噪的盛夏里了。像个掉进无底洞的石子,连急速下落时的风声都没有。我的心一沉,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那天我们从拉面馆出来之后便分道扬镳。卢梦达跟韩畅往家的方向走,顺道。董玉瑶要去步行街那里坐公交车回家,而我要去网吧,跟她顺路。我们并肩走着,一路上她不停地用手试图遮住自己的额头,进而尽量多地挡下势如破竹的阳光。我们甚至都没再说话,尽量避免因说话而造成的口干舌燥,可这似乎没有什么用,燥热终究是轰轰烈烈地来了。我无奈,加快了一点脚步,想快点去网吧避一避。但是董玉瑶跟不上了,她在后面低着头双手插着腰,一副刚跑完三千米的样子,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我要吃雪糕!”她真是不可理喻。
“那你自己去买啊,我等你一会儿,正好旁边就有一家副食店。”
“你去给我买一根吧,”她恳求着,“快去快去,我都快累死了。”
“我为什么要做冤大头啊。”
“你就不能有点绅士风度吗,学学人家韩畅,让人家买饮料人家就给我买饮料喝,你再看看你,同样是同学,做人的差距……”她还没把下半句话说出口,我就冲她挥挥手,打断了她。
“你还好意思说董玉瑶,你还好意思说!你怎么不想想我上次借你的那本书你还没还给我呢!”那是我上个学期借给她的一本小说,她说她一个星期就能看完,所以很快就能还我,结果我等了快半年,都没见她提起过这事。“啊,对啊!”她吃了一惊,被她自己的粗心大意给吓到了,她的眼睛跟着瞪得老大,像半夜里猫头鹰的眼睛,整张脸呈现出了一副标准的,像是看到了松鼠吃人一样的夸张表情。
我无奈地盯着她看,看着她的表情由吃惊变成了欠扁的阿谀奉承。“对不起嘛,我是真的忘了,你要是不说这是我可能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那这下记起来了吧,下次出来的时候别忘记给我带着。”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知道了。我很怀疑,她刚才的受不了炎热的表情是不是装出来的,现在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难受,转而开始想尽办法讨好我,生怕我生气。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我有的时候也只是强装着自己很生气而已,在自己觉得应该生气的时候,就比如现在,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我的抱歉上面,瞒天过海,让她忘掉刚才买雪糕的紧追不舍。看来我是成功了,董玉瑶向我投出了万分抱歉的眼神,我没理她,因为我现在很想去网吧“避暑”,终于,董玉瑶不耐烦了。“算了,”她气急败坏,“你这么不领情我就不求你原谅了。我要去那边坐公交车了,你自己保重。”我看着她悻悻地转身,朝那边公交车站跑去。她的样子一下子回到了刚才那个受不了炎热的状态。我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我沿着燥热的马路走着的时候,太阳把我的脊背烤得灼热难耐,地面泛起的热气一阵接一阵地袭来。我口干舌燥,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饮料来喝。时间是下午两点,又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刻。我抬头看着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光,那灿烂让我想起了自己发烧的时候,在学校天台上所看到的景象。我轻笑了一下,拿起手中的饮料喝了一口,干涸的嘴唇接触到了一阵清凉之后,瞬间变得湿润了,可心依旧是干涸的。我满头大汗来到了位于步行街西面的一个网吧,压了五块钱就去上网了。浑浑噩噩地在里面待了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下午五点多,太阳已经没有刚才灼热,有一片灰蒙蒙的云遮住了耀武扬威的阳光。昏黄日光的背后,是渐渐腾起的午后。我的脑后转来了隐隐的痛,可能是因为上网时间过长的缘故,走了一天的路,也都没有停下脚来休息一下。
公交车站那里等车的人出奇得多,有很多下午出来逛街的人都要坐这路公交车回西城区。我百无聊赖地站在那等着公车,头隐隐地痛,阳光变得有些刺眼,太阳从云后面探头了头。我看着对面马路的行人,有个要过马路的人左顾又看地观望着两边的汽车,但是路上的车太多了,他不得不站在马路中间等待着车少的时候。这个时候红灯了,路上的车辆纷纷停了下来等红灯。我看着那个穿着白色半袖的人朝右侧的十字路口跑过去,那动作很像李尚安,但是我不敢确定。
我向他那边走了两步,走近之后才发现原来真的是他。我在他后方五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他没有看见我,接着沿着马路走。叫还是不叫,我的内心忽然开始纠缠起这么幼稚的问题。我犹豫了两秒钟,内心的孽气不敌内心柔软的地方。我开了口,喊出了李尚安的名字。李尚安听到有人叫他,笑着转过头来,一愣,笑得更灿烂了。
“这么巧啊。”他笑着跑过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白色的半袖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甚是耀眼。
“嗯,我刚跟同学聚了聚,打算坐公车回去呢。”我指了指身后的的公交车站,注视着他的眼睛。他顺着我的手看了一眼,重新看向了我。
“你呢,做什么去?”我尽量不去想一些让自己悲伤的事情,保持着自己一贯的笑容对他说。但是我知道,我的笑容和李尚安的,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他的笑容自然而然,而我的,是牵强虚假。但是没关系,只要李尚安看不出来就好。
“这不后天就要开学了嘛,最后跟朋友去一次网吧好好玩一玩,呵呵。”
“哦,这样啊……”正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公车不早不晚地来到了,是公车解救了我。我听见身后开车门的声音,转头一看,顺势说:“我先走了,那后天开学见了。”我冲他笑,我觉得这次是真心的。当时上车的人很多,熙熙攘攘,我对他说的再见被人的吵闹声掩盖的密不透风,他没能听见,就这样转身走了。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哪里看到那么一句话,离别的时候一般都是说再见而不说拜拜的,因为说再见就能再见,而说拜拜的时候就不会再见了。这句话是没有科学依据了一点,但我确实相信的,没有什么原因,仅仅是自己相信了而已。那么李尚安,我的这句再见没说出来,那么老天可能就真的不让我们“再见”了。
短暂的暑假恍惚间被我度过,在开学之后的第一时间里,我就考虑把礼物交给她。宁如燕是在二十班的,这个我以前就知道,她跟董玉瑶一样学的是文科。宁如燕班级的教室跟我们是同一个楼层,但是不在一栋楼,要经过天台到女生公寓那边才行,大部分的文科班级都在那里。
我来到她们班级的门口叫她出来,把礼物交给了她。她看到送给她的礼物之后自然是很高兴,尤其是对一只我觉得应该是很受欢迎的绒毛玩具来说。我看着她笑容满面的样子,竟然忘记告诉她这个礼物是我们几个人合力购买的,不过算了,这个不重要了。
我在回到教室的时候才意识到同学们都在讨论明天军训的事情,本以为老师会因为军训而给我们发迷彩服的,但是没有。三号开始军训,学校领导要求每人穿学校的夏季校服进行军训。让我欣慰的是,军训的第一天,老天爷就给了我们一个不算低的气温来为安慰我们。军训期间每天早上八点钟到学校操场集合,每个班级都有指定的位置。我们那天早上在原地站了近半个小时,眼巴巴地看着主席台那里多了一条红色的条幅,上面的字被阳光照到之后泛着明晃晃的光,可我还是看清楚它们都是什么了。
“实验中学军训誓师动员大会”,好个气派的一个题目,这题目的震撼力让我觉得它就跟古代上战场打仗的时候,人们猛烈地敲鼓是一个概念,只不过这个算是一种“冷暴力”。我这样想着,看着主席台那里有一个穿着半袖军装的司令官正在发号施令,让教官们进场,再让每个班级的班长去领相应的教官。原来每个班级的教官都是内定的啊,那我们几个实验班岂不是很占便宜。
班长很快把我们班级的教官领来了。他人长得有点黑,其实当兵的都一个模样,很像煤炭工。教官的个子并不高,人不胖不瘦,跟我们身后三班那个教官比起来好多了。三班的那个教官乍看一下觉得还像个教官,但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正经背后,掩盖的是彻头彻尾的不正经。尤其是他冲人“嘻嘻哈哈”笑的时候,那感觉好是我并不是在军训,而是被抓来当人质。而且他人大手大脚,每次跟人说话的时候,如果被他发现有人不认真听的话,那他就会走过去给你一个记忆犹新的笑脸,然后狠狠地踢你一脚以此来给你教训。
我是受够他了,光是看着就受够了。在我走神的时候,我们的教官已经先做了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天实在太热了,我皱着眉头勉强听完,开始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神。每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都要问我旁边的汪天泽刚才教官都说了什么。是的,我旁边是汪天泽,我前面是李尚安,而我右边是张衍,我是最靠边的一排,后面再没有别人。第一天的上午教官说了一些军训时该注意的事项,在快要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又站了半个小时的军姿,上午的军训就这样结束了。那天中午我回到家之后胃口大开,明明这一个上午没做什么,却足以把我饿成这样,可见军训这东西真的是一件体力活。
下午的军训同样是顶着烈日,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放暑假去网吧疯玩,自己却只能每天按时到学校的操场去军训的悲催,这不是折磨人是什么。下午两点钟集合,先站半个小时的军姿,紧接着开始训练一系列再无聊不过的动作,左转右转齐步走什么都来。那种排山倒海若不成功誓不罢休的架势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奋力学习走路的幼年儿童。幸好我们每一个小时有个休息时间,大概会持续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在这期间同学们可以去旁边的草地上拿水壶倒水来喝,或者抽空去一趟厕所。
我们班级的水是由一个叫方紫嫣的女生打的,每当休息的时候,她就会把水壶拎过来,给我们每个人的纸杯里添水。她体质不是很好,不能在阳光下暴晒太久,所以就偶尔做一下打杂的事情,就像这样帮班级的同学打水,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在大家训练时照相留念。我跟她不太熟络,平时她在班级里也不太爱说话。她人不太高,军训时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头发梳成了马尾辫,马尾从帽子后面穿了出来。军训本来是不让带帽子的,但是方紫嫣在休息的时候就会带上,以免中暑。
有几个瞬间,我真的会觉得她那娇小的身材会受不了烈焰般的天气从而在人间蒸发,仅仅是幻想而已,我这个人是很容易幻想的。那天下午休息的时候,她又过来给我们添水,我当时对她那稚嫩真的很好奇,于是就问她说,你到底多大,是不是应该上初中的年纪,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年轻”。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身子就僵直了,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似这夏日的烈日一样怒火冲天。我说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她不听我的解释,手里还拿着水壶,就径直朝我走来,然后站在我的面前,也不说话,就那么瞪着我,像是我做出了多么卑鄙无耻的事情来一样。
我拿她没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刚想转身走开,她就一下子踩了我的脚一下,然后气哄哄地转身走了。这就是方紫嫣,本质中像这盛夏的烈日一般,弥漫着浓烈的倔强与叛逆,可是表面上又平静如水,让人错以为她是夏末秋初的夜晚。就像是秋老虎,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后劲。
连续几天的军训使得我们都成了彻头彻尾的非洲人,这晒出来的黑皮肤真得很困扰我,尤其是每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会尽量让自己先适应一分钟左右,不然的话我真的怕自己会因为这吓人的画面而猝死!这还不算什么,最让我头疼的是在我洗澡的时候,你知道,当自己身体上的局部的肤色和其他地方的肤色不太一致的时候,就会引来周围人奇异的目光,他们像是看见稀有动物一样去看你,直到让你感觉很不自在……好吧,军训的事我就先抱怨到这,我们再来谈谈宁如燕。说到她这只“身轻如燕”的“燕子”,可算是让我笑到无以复加了。一天下午下了军训后,我在校门口遇到了她,她一见着我的面便连喊带跑地飞奔了过来:“徐志晨,你咋晒成这样啊,这么黑!”她不顾周围人的眼神,一把拽起我的衣袖说道。
“……那个,宁如燕,生日礼物你还喜欢吧。”我收回了手,故意转移话题。
“嗯,非常喜欢,尤其是那只熊的衣服还能把下来呢!”她大喊道,周围的人迅速地把目光投向了这里,我顿时后悔转移了话题。
等我们彼此都分开以后,才发现自己忘记问宁如燕这几天的军训过得怎么样了,我们两个简短的几句话就匆匆结束了老天好不容易为我安排的故人重逢。是啊,我本应该问问她的,但是我却忘记了。我像是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一样在学校门口汹涌的人潮里惆怅若失,可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情,这一场对话的主人公并不只有我,我在内心中责备自己的过失的同时,却遗忘了另一个主角,她所表达出来的情感是跟我雷同的,这样的异曲同工之妙,让我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我们都是上帝所遗弃的人,上帝或许竟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又或者,认为我们已经脱离了他的怀抱,不再需要他的照顾,进而再也不会对我们进行百般呵护的照料。我想,他至少,至少应该把我们从各自的时间所造就的深渊里拉起来,让我们重新看清楚对方,看清楚这个世界。但是上天没有,一堵又一堵的墙预示着他面对时间的无能为力,或许他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够触犯天规,不能去擅自拯救被时间所埋葬的人们。这样看来,还真的是时间胜过了一切。
军训放学的时候,是整个校园里人潮最汹涌的时刻,更要命的是仅仅我们高二的人聚集在一起就会有这么多人。我在教学楼的空地上把自己的车子推出来,穿过层层的人墙,来到了依旧是人声鼎沸的校门外。门口有一个年轻人在发传单,我随手接了一份看了看,一关于乐器学习班招生的信息。我把传单扔进车筐里准备往家赶。周围放眼过去都是黑黝黝的高二学生啊,他们有的愁眉苦脸坐在副食店的门口,气喘吁吁地喝着刚买的矿泉水,希望以此来缓解身上的燥热,有的悠哉地站在马路边等待着自己的恋人悠然地走出来,然后跟她热情地相拥。天啊,这样场面太会令人想起下水道旁别人倒掉的剩菜残羹了。
我骑着单车往家走,一路上的炽热阳光让我对着夏天没抱有一丝的兴奋和热情。这个夏天就这么浪费掉了,我想,放假短不说,还要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军训,这不是在人的伤口上撒盐吗。还好,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比我们还要惨的,就比如说那些坐在绝顶汽车里整天吞云吐雾的人,是我认为最惨的,也是我最痛恶的。我知道,能坐在那样的轿车里,绝非平民百姓,一定是那些德高望重达官贵人。他们多半是人面兽心的恶魔,为了利益他们可以不择手段。
想到这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已经变了很多,变得令人陌生了。小时候的那份宁静、祥和已经一去不复返。我曾多次地追逐,追逐那些开始渐渐失去的东西,有的时候我会明知道自己已经追不上,仍然要竭尽全力地拼一把,对于某一些事情。而过后我就渐渐明白了,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我需要有更坚强的心来维持我的机体,我需要尽全力甚至慌不择路地去寻求我前方人生的硕果,不能总是沉沦于过去,我不得不融入社会,不得不面对那些荒诞的真实,甚至不得不去接受那些潜伏着的痛苦和灾难。徐志晨,你虽然这样说,自己真的能够做得到吗?
下午的军训还是一样的老套,不过因为一朵云彩,让我们舒服了很多,阳光不再像以往那样横冲直撞地照下来了。休息的时候我看了看旁边的张衍,他最近变黑了,而且每次休息的时候都气喘吁吁地,他比较胖,一些体力运动之后他大概会比较难受。我跟他说还好吧,他笑着点头说没事,然后接过一杯方紫嫣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方紫嫣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她在给每个人倒水的时候,一旦发现我在看她,就怒不可遏地瞪着我,像是想要把我给千刀万剐似的。我斗不过她,只好把视线放到别处,但是这么的不凑巧,我发现汪天泽在看我。怎么了嘛,我说。他冲我笑了半天没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问他了一遍怎么了,他仍旧没说话,只是坐在我旁边傻傻地看着我,我有点生气了,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他这时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李尚安上次去我家的时候我们都玩什么了,我愣了一秒,说没什么,就是看了一会电视说说话他就走了。我到底为什么要说谎呢,我在怕什么呢?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就是不想说实话而已。我笑了一下,内心却是失落的。
我知道李尚安总是会把多半时间都花在他比较感兴趣的事情上,即使他感兴趣的东西跟周围格格不入。所以我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会因为我某一步错棋而耿耿于怀。汪天泽问完我这个问题之后,我以为他不会再跟我说话,但没过了一会儿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了?”我没好气的问。
“没什么,心情不好啊,看你好像在因为什么事而生气了。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呢。”他笑了,跟李尚安的笑比起来,他的笑简直就像是末日的僵尸。谁生气了啊,我回他这几个字之后重新转过身去打算不再搭理他。怎么,汪天泽,你是想要试探我吗?是想要让我把内心的话语都向你全盘托出,好让你有足够的证据是吗,我怎么会让你得逞呢?
我在走神的时候,李尚安跟他说起话来。坐在一旁的我没事干,就一直拔地上的草玩,最后我实在呆不住了,就跟前面的张衍说,要不要一起去厕所。张衍很给面子,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搭救了我两次。我跟他从厕所出来之后,又在走廊里凉快了一会儿,等到快要开始训练的时候才跑回去。当我重新站好队,瞥了一眼旁边的李尚安跟汪天泽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灿烂的笑容,那感觉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开心。汪天泽发现我在看他,笑着问我说看我干什么。我没搭理他,转过头去看向前面教官发号施令。
下午的天气历来是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来气,明明看不见太阳,但是却又源源不断的热气被输送到空气中。我下了军训之后像往常一样去推车子挤出拥挤的校门,趁着夜色来临之前往家赶。我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粘糊糊的,被风一吹竟会觉得丝丝凉意。这个时候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天边还挂着太阳的余晖,像是黎明,又像是黄昏。这一整天的疲惫不仅影响了我日常生活中的状态,而且还影响到了回家之后的心情。我开始学习一头懒猪的生活作风,晚上到家之后吃饱了就睡,早上起床的时间拖到最晚,吃饭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进而给睡觉增加时间。妈妈说我最近比以前更黑了,我一照镜子,自己的胳膊已经黑成了一块彻彻底底的煤炭,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个许久不见天日的煤矿工人。不过我太瘦了,一点都不符合煤矿工人虎背熊腰的资格,我倒像是个逃荒的。逃荒的,这还比较贴切一点。
离军训结束还有一天的时候,方紫嫣又和我较上了劲。我在休息的时候冲她要水,她看了我一眼,就立刻把头转向了别处不再看我。我冲她喊,可她仍旧不看我,直到她把班级里所有人的水杯都填满水之后,才姗姗地走过来,怒瞪着我。
“我今天可没招你吧。”我说。她不说话,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我见她不动,就自己抢过水壶给自己倒水,但是她突然间俯下身来,跟我抢起了水壶。我抓着水壶的手死命不放,她也是,像是铁了心跟我同归于尽。看着她卯足了劲跟我对抗的幼稚表情,我笑了。这一笑不要紧,我的手跟着就松开了,于是,惨剧发生了。方紫嫣没来得及反应,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她手中的水壶脱离了她的手,在半空中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离地两米,又重新落了下来,完成了一场漂亮的表演。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水壶里的水全部都撒在了我的身上了。看到这一幕,坐在地上的方紫嫣笑开了花,那笑像是阳光下灿烂的太阳花。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拍着自己的腿,我狼狈地甩了甩身上的水。
“喂!,你做什么啊!”我气愤地说,张衍递给了我一包纸巾,让我擦一擦。方紫嫣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仍旧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你活该,谁让你跟我抢水壶的。”她说完这句话,笑着拎起水壶转身走了。她开口说话了,她开口说话了就好了,那就证明她应该是气消了。
8月6日,军训的最后一天,准确地说是一上午。那个上午也是八点钟集合,在主席台前每个班站成两路纵队,等待着最后阅兵式评比时刻的到来。我们看着主席台前领导们依次就坐,然后由一个领导来发言讲话,说一些长篇大论的大道理。他用像是在广袤的平原竭尽全力嚎叫的声音去诵读“军训阅兵式现在开始”这几个字之后,又到播音室里把进行阅兵式的音乐调到了最大音量。
我恨死这个领导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几天军训的痛苦对于我们走读的同学是无所谓的,但那些住宿生就要受罪了。就比如张衍,他们每天早上还要受尽早操的折磨,而我们这些走读生,尽管每天可以比其他人多睡半个小时,但那是对于路途遥远,走来上学或者是挤公交车上学的我们来说,并不比其他人好到哪去。这位亲爱的领导,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也不考虑一下身后那个小区里仍在熟睡的人们,这样做太不人道了。好歹也应该考虑一下人民大众的心情,你说是吧。
阅兵式开始的时候,我仍然在走神,直到旁边的班级开始进入跑道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我们一个班接着一个班走到学校操场西南角的跑道边,等待着入场。我看着前面的几个班级走的架势,那根本就不像是阅兵式,像是在跳踢踏舞,老天,我都快笑出声了。更让我诧异的是,那位教官还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脸上是说不尽的笑容。
我觉得胜券在握了,就跟旁边的张衍说,咱们赢定了。张衍推了推眼镜,笑道,必须的。事实和我所想的是一样的,我们走到主席台前,开始踢正步的时候,我听到主席台那边有人鼓掌的声音了,我还听到了有人叫好的声音,不过不是领导,是操场上别的班级的同学。我心里一得意,差一点踢错了步子。
绕着操场又走了半圈,我们下场了,重新回到一开始站队的地方去等待评选的结果。等到所有的班级走完,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主席台那边终于有人讲话了,又是一个恼人的长篇大论。他宣布结果的时候我才开始仔细听,我听得很认真。名次是倒着来念的,先是荣誉奖,最后是一等奖。念到二等奖我发现没有我们班级的时候,心里高兴的不得了,看吧我就说,我们一定能得一等奖。那名领导念出一等奖班级的时候,我确实听见了我们的班级,但是我有点愣住了。因为一等奖并不是一个班级,而是三个班级。我有点失落了,虽然得了一等奖,可是竟然是并列的,这终归是不太好,怎么说呢,好几个人一起瓜分一等奖的荣誉,心里总归不是什么滋味。我有点不甘心,于是我跟张衍说,这不公平,一等奖就应该是一个名额才行,这算什么啊。张衍没有回答我,他已经和周围的同学沉浸在了欢喜中无法自拔。